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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譽何價 黎智英

2013-06-06  NM
 

第一次見面,這位新相識便已說得手舞足蹈,說起他的女人他更是眉飛色舞。什麼小蠻腰、堅挺的奶奶、高『身兆』的身材、熱情如火的騷勁,他的生動描述再加上了巨細無遺的情節,玩女人他着實說得既到家又精彩!說到底他是學術界出身,而人又聰明啊。是的,做起事來他這個聰明人看似有點笨,事實上也確是笨,因為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或者是在做什麼。

經驗不是條將一切如實記錄再又化為知識和智慧的錄影帶。不,經驗不是記憶而是本事;沒有多少人可以將生命中的經驗化為效果。胖子有做生意的經驗,他由幫人打工到有自己的生意,失敗過無數次,每個失敗的傷口上都留下了更生的種子,孕育着未來的許諾。

人是在失敗與成功的交錯衝擊下成長的,能令你成長起來的經驗才是真經驗。一場令你能夠有所頓悟、走出自設死胡同悲痛的經驗會是寶貴的經驗;這樣的經驗賦予你新的緣分,逆轉人生,令你重見生機。

經驗是會帶來後果的。人生路上總有得失,不管得失都是經驗。無災無難到公卿,光陰在眼底掠過,那麼你只是白看了一齣自己做的戲罷了。這位精於玩女人的公子,連自己在做什麼、要什麼也不知道,更莫說成敗得失,那又何來經驗可言?

是的,活着而未受過經驗的洗禮,未經歷過人生的跌宕、靈肉的教訓,那麼你只是虛度一生而已。這公子從未做過事更未做過人,是個從未戒掉尿片的頑童。不過,他天真爛漫,故此才會對只認識了五分鐘的人眉飛色舞地大談他玩女人的心得。

他以公子哥兒自詡,在他口中,玩女人天經地道。他口吻隨和優雅,哪怕是衞道之士也不會覺得被他冒犯。他這種人淫賤得來也帶點貴氣,貴家公子就是有這種功架。這就正如起碼要富貴了三代的家族才懂吃、懂穿、懂得享受富泰生活,過其貴氣日子,曉得化待人接物的交際手腕為家教。要不是遺傳了好幾代人玩女人的基因,不管如何聰明更又刻意經營,也做不出這種功架和神氣來的。幼承庭訓的人才有他那種玩女人的道行。

風光背後,這些家族當然有其陰暗面。為了過其和諧舒適的生活,一些嗜好、習慣(更多的是壞習慣),都納入了這些富貴人家的家規,成為其家教的一部分。交際是他們風光生活的舞台,而玩女人更被他們的家規合理化而天經地義起來。

嫁進這些家庭的女人都早對這些不成文的家規有心理準備,心知非接受不可。可是有些女人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這樣的家庭,那不是因為她們事前不知道有這樣的家規,而是委實受不了。她們不僅是嫁了給個男人,而是跟一套家規結婚。台灣比較多這樣的家族。

那就是這樣,社會上精英笨蛋便多的是。他們都是特權階級,他們都活在一套不成文的規矩裡,一切都按這些潛規矩運作。故此這些精英們根本不用為生活動腦筋,過着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神話生活,他們從來未經歷過人生的起伏。

出了事故,便總有潛規矩架設起來的關係網絡保護,無事便在網絡中快樂逍遙。活在這樣環境而依然能夠成長起來的人,便真的是得到上帝保佑了。活在這樣的環境而得不到上帝賜予恩寵嗎,則必成笨蛋。

這本來跟我兩不相干,你笨是你的事,但你為什麼監我聽你女人的玩意?胖子心裡嘀咕。他有想過不接受公子的邀請,最後決定赴約全因為對這位公子哥兒感到好奇。胖子一腳牛糞出身,對貴族生活怎不好奇?他看不起不事生產的二世祖,即使赴約心中還是意難平。只消見到他踏足貴族架勢堂皇的大宅時翹起下巴的不屑之情,你便知道出身寒微的他是將自卑扭曲為傲氣。

貴家公子哪來閒情留意胖子的身體語言?他從來都不用理會別人的感受,紆尊降貴跟你做朋友嗎,那是你天大的榮幸;要是他更還對你一見如故,那又怎到你不受寵若驚,進而向他拜倒?

坐下來不到五分鐘他就跟胖子說:「一齊去飲花酒泡妞有何不可?人生苦短啊。」讓他說來將小蠻腰、挺奶奶捧在手中,親在嘴裡,比外賣pizza還要方便。要是不知道他是貴家公子,胖子尚以為他是個馬伕呢。習慣了他的身體語言,發覺他舉手投足自是有一番優雅,而言談洋溢興致。胖子暗忖:This is class, man!

交際應酬他們真的懂。不費吹灰之力他們便能令你如沐燦爛泉湧的香檳之中,甚至飄飄然像是黃袍加身。飲完香檳敬紅酒,讓你香醇高貴地high起來。這個時候他更提醒你,小蠻腰、挺奶奶的美女還未出場呢。

那簡直是Chanel級的享受,你還想怎樣?他要跟你做朋友一招搞定,那又怎到你有說不的餘地?胖子偏偏不受這一套,因為這種紙醉金迷的貴族玩意反而令他不知所措,令他以為那都是旨在捉弄他,故此腦子裡他只顧盤算如何趁機甩身。

不,你不能走,我們還要等魏方大哥大駕光臨呢!公子得意地說。什麼魏方?他不是黑道大哥大嗎?正是!聽到這裡胖子更想一個箭步奪門而出。胖子說十點半了,早已過了他的睡眠時間,非走不可。

到了那個時候公子唯有和盤托出約會的目的。原來有宗生意糾紛,公子以女人以至黑道暴力都搞不掂,要找胖子幫忙。這個時候胖子知道跟公子有瓜葛的人一定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既然江湖手段也解決不了,只好用上市場的辦法。公子於是跟對手協議,大家都有權出價買下對方的一半股份,而對方也可以用同樣價錢買下他的一半股份。

這是一盤物流生意,非公子哥兒或黑道大佬所長。對方知道他們一定不敢接手,故此必然壓價好買起公子的股份。公子想胖子替他出面議價,好讓對方知道大不了,有能力的企業家會接手經營。如若他壓價,那只會讓胖子冷手執個熱煎堆。這麽一來公子不便可以高價賣出股份了嗎?

這是公子的如意算盤,但胖子怎肯沾窩?跟公子哥兒和黑道大佬扯上關係,他從此名譽掃地,今後又還能夠在商界立足嗎?當然,公子哥兒、黑道大佬根本不知道名譽為何物,又哪會意識到胖子要顧住名譽身世?要是胖子不肯插手嗎,那只是他不夠義氣而已。胖子叫公子給他時間想想事情。當然,胖子一溜出豪門,一切也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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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香港 黎智英

2013-06-20  NM  
 

 

為什麼要看清楚前路方舉步?這是沒有可能的,誰知道將來是怎樣的?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亞福對文文說。他們在談婚事,都覺得是時候結婚了。何以有這個感覺?他們都很想在一起,即使是分開一天半天便什麼也不想做,周身唔聚財,只是想見到對方。故此好想結婚,好以後都不用分開。

從大陸偷渡來香港不過三年,鄉下話尚未甩掉。他們在同一間毛衣廠工作,女的是縫盤女工,男的是熨衣工人。旺季,天天有工開;淡季,一個月開不到幾天工,收入很不穩定。文文擔憂收入不穩定,結婚生兒育女責任大,怕支撐不來,故此對婚事一直猶豫不決。但他們真的相愛,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每晚分手各自回宿舍,乾柴烈火的衝動實在難耐。那麼我就閉上眼睛嫁給你吧!衝動起來文文跟亞福這樣說。可是一冷靜下來她又要再想想。你說看不通未來,以前我們發夢一齊偷渡去香港,現在我們不都到了香港嗎?不用看通未來,你怎可以那麼輕舉妄動?文文就是不服氣。她想:即使嫁給你,你也要承認那是你強迫我嫁的,你負責任啊!文文,試想想,在我們之後偷渡的亞健、亞明不都葬身大海了嗎?他們知道自己會溺斃的嗎?當然不知道。我們要來香港而又來到了,那是我們夠運。掉轉,我們其實也可以像亞健、亞明那樣葬身大海,是不是?世事無常。我們可以為未來做好準備,朝着目標走,盡量排除路上遇到的困難,我們可以做的只是這麼多了。誰知道我們會遇上多少困難?誰知道有多少困難我們是解決不了的?解決不了的困難,我們只好交給上天。我們盡力而為,祈求上天保佑。我們可以做到的便是這麼多了。

命運不到我們去掌握,只能聽天由命。我們將命運交給上天,結果來了香港。如果再來一次,我也要跟你一起偷渡。我知道你也是這樣想的。那麼為什麼不視結婚為再次偷渡?若然平平安安白頭到老,那就當我們到了另一個香港吧。那個香港可能真的是天堂。你還記得偷渡時,我們心目中的香港不也就是天堂嗎?你就當我們結婚是到另一個天堂去好了。亞福時常重複這番說話,就像教堂裡的神父那樣。他那番說話雖不是上帝的福音,上帝卻聽到了。他們很快便結了婚。幾年後他們在石硤尾買了層唐樓,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他們是在上世紀六八年結婚的,從那一年的夏天開始,工廠多了許多棉織毛衫訂單,即使淡月一樣有工開,毛衫及針織成衣業自此蓬勃了十多二十年。他們倆也就從工人,成了工廠的判頭,之後更自己開山寨廠。不到十年,他們有了間中型毛織廠。那時毛織成衣在美國愈趨流行,訂單多到做不來。客人催促他們擴充。他們便找了相熟的染廠老闆侵股,大事擴充廠房產量。隨後幾年生意非常好,工廠賺多了錢,但他們與夥伴的爭執也愈來愈多,故此錢賺多了卻不開心。一天,文文和亞福開夜班趕貨,深夜才回家。她妹妹的房間肅靜,窗口可開着還亮了燈。她叫了幾聲妹妹都沒有反應,推開房門,赫然見到妹妹披頭散髮在燈下吊頸。她衝上前抱着妹妹,感到她的身體仍然溫暖但已氣絕。

晴天霹靂。她接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埋怨自己開夜班,要是早點回家,便可以開解妹妹,讓她不致為情自殺。開廠令她心力交瘁,加以跟夥伴爭拗不開心,他們決定趁生意好賣盤給夥伴。他們將賣廠所得全部用來買樓收租。當時美孚新邨兩房一廳的單位不過賣十多萬元,他們將租金收益再投資買樓,結果賺到的錢比繼續開工廠不知賺多了多少。無所事事一陣子,覺得那樣過日子實在無聊。有位印度人替他們補習英文好幾年,成為好朋友。見到他們這樣便介紹他們到印度禪修密宗。在印度耽了一年,回來後凡事都看化,覺得萬事皆休,文文因而得了抑鬱症。抑鬱症彷彿會傳染的那樣,不久亞福也染了病,他們一同去看心理醫生。一天,文文跟亞福說,試過一兩次吃了藥,走出露台即聽到一把聲音對她說:你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要不是想到亞福有病要她照顧,差點兒便真的跳下去了。亞福說吃了藥也有過同樣的幻覺。情況嚴重,他們決定一齊到曼谷專治抑鬱症的療養院求醫。到曼谷他們很快便痊癒了。那邊的朋友知道他們喜愛寶石,便在治療期間介紹他們去學習寶石學(gemology),竟然一學上癮。每天醒來便讀書溫習,到上課那天更是由朝到晚纏着師傅問這問那,苦學幾個月後他們便將抑鬱症完全拋諸腦後了。

他們不但苦心鑽研寶石,還常到緬甸實地考察實習。兩年多後他們成為了寶石鑑賞專家,就算擁有寶石礦場的緬甸軍方也聘他們作鑑定。跟緬甸軍方關係好,便開始有人請他們做中間人買寶石,不消多久他們便有了自己的寶石貿易公司。他們在曼谷做寶石生意十多年,最近緬甸開放,到緬甸買寶石的外國公司湧現。他們已六十多歲了,決定結束生意,搬回香港陪兒孫養老。不怕無所事事再患上抑鬱症嗎?不怕,到了這把年紀,什麼都看通看透了。上趟患上抑鬱症,那不是密宗出了問題,而是學藝不精,以為什麼事情都看化便是得道。其實要看化的是得失,不是生命。什麼事情甚至生命也看化,那便一切都失去意義,生命因而變得空洞。本能上人都渴求生命是既有目的而又有意義的。一切都毫無意義的空洞感壓抑了本能的渴求,令人心裡焦慮,最終變成抑鬱。極度的無求與極度的強求同樣會造成抑鬱。他們在曼谷治好抑鬱症,療養院起的作用還是其次,真正治好他們的是對寶石學的熱忱。他們熱情奔放地學習寶石學,那個情懷燃點生命之火,令他們體會生命並不空洞冷漠,由是重拾活力和希望,抑鬱症也就不藥而癒了。不管抑鬱是源於極度的強求或是極度的無求,那都將生命變得既空洞而又冰冷,扭曲心態以致成病。一旦為生命重新注入目的和熱誠,便將再發光發熱,心魔陰霾亦將一掃而空,令我們重新感受到人間的愛。生命原是一股熱誠。文文說患病時,他們手牽手,手卻是冰冷的。現在他們手牽手,手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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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覺 黎智英

2013-06-27  NM  
 

 

我自小便對直覺着迷。那時我才十二、三歲,剛從大陸偷渡到香港,在九龍福榮街手襪織造廠當小工。織造手襪的工序,是先要將之織好、挑妥縫線結口,然後拿去洗水。手襪的粗糙線頭藏在襪裡面,洗水過後要翻轉手襪處理線頭。因此製造手襪是從裡面做起,做好了裡面才翻過來熨好、經過品質檢驗然後出廠。

我當時的工作之一是翻轉手襪。這個工作看似簡單,其實不然。每隻手襪有五隻手指,手指的長短不一、位置有別,翻轉手襪,先得從底部將手襪的五隻手指插進類似手掌的銅模,隨而往上揪進上面的銅模,將手襪反到正面然後取出。洗過水、熨好的毛手襪纖維鬆軟,給人溫暖的手感。剛洗過水未熨的手襪纖維發脹捲作一團,不是那麼討好。插入銅模掙開五隻手指,再往上揪,整個工序三個動作以一個行動做完,不假思索便可以做到了。每天不斷重複地這樣做,可是不知為什麼,有一天click一聲,你突然做出了個新動作,儘管你說不出新動作跟舊動作有什麼不同,哪怕是拿起手襪的方位、手勢、前後左右上下用力以至用心的方向改變了,總之令到你不再覺得插入及揪出銅模的是隻手襪,而這些動作是你全身官能智能和體能三位一體、互相融合、各抒所長、機緣巧合發展出來的流程,整個動作更令你覺得像是click着如來那樣。

那個時候我每天翻超過一百打手襪以上吧,但要做到那個境界,則要完全集中精神、體力,而腦袋只能專注那些動作。一達到那個境界,眼底下重複又重複的動作便變成一齣去到如來層面的drama,那是個天靈地靈人靈的境界。一旦到了靈的境界,那又還有什麼真與假之分呢?我這裡說的是一般人說的真與假。你可能會反駁:超越真假是沒有可能的。是的,你說得對,我更沒有學識能力證明你錯。理性的盤算總是天衣無縫的,它解釋現象的能力幾乎有鬼斧神工之妙!但是有些現象是超乎理性的,那麼理性又怎解釋得到?的確,人是血肉之軀,超乎理性的現象我們可能永遠都解釋不到。神來之筆是靈的境界,不只是藝術家才能有的神來之筆,福至心靈,幹手工藝的手作仔同樣可以進入神來之筆的境界。哪怕是夜以繼日不停重複同一項操作,只要全情投入官能智能體能,當三者融入操作,每分每秒的心思都追隨眼底的現象在變,剎那間即使是刻板單調的過程亦將會出現千變萬化。沉醉其中的人會有個如有神助的驚喜,恍如看到自己的指間滲出了奇跡那樣。對懂得謙卑的人來說,在直覺層面發揮自己的能力,那便是如有神助的境界了。

為什麼做人做事要專注?因為只有專注才能在直覺層面發揮出如有神助的效應。直覺是與生俱來的,但上天不可能為每個人度身訂做不同的天賦;我們只能透過專注投入工作,用時間與苦心發掘出自己的天賦。換言之,上天賜予的天賦是塊未經琢磨的寶玉,發掘天賦猶如雕琢寶玉,只有官能智能體能專注投入、苦心經營才能發掘出自己的獨特天賦。玉不琢不成器,每個人的命運是自己用心用時間全情投入雕琢出來的奇跡。故此天才絕非奇跡,那是長期苦心經營的成果。有些直覺來自本能,一觸即發。男歡女愛、傳宗接代,性愛靈慾昇華,都是來自本能的直覺。廝磨相悅,愛撫兩體相連,皆本性使然;無論是囗舌雙手以至軀體互為愛撫、取悅對方,全都是「摸」的觸覺,全都是功能導向的。性愛之外,人也是憑觸摸,摸索感受生活的,故此以摸索為生活功能的導向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所以當以觸幕(touch screen)取代鍵盤為介面的iPhone面世,便馬上給人一個很自然、很舒服的感覺,因為它充分發揮了人們源於觸摸的本能。

順應人們直覺本能的iPhone令人一見鍾情,因為它巧妙地配合了人性本能。Steve Jobs事前有否從一人的直覺本能出發設計iPhone的介面,抑或是有了觸幕介面他才發現這是個巧妙的安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iPhone讓我們知道,跟人的本能直覺全面配合的產品,一旦推出市場即大行其道,進而改變人的生活模式。手機提供的娛樂資訊節目愈來愈多,供應刺激需求,愈來愈多人因而透過手機收看這些節目。用手機收看娛樂資訊節目令觀眾跟廣告建立一個互動關係。例如想買在節目中見到的廣告產品,只消觸一下熒光幕上的小光點,出現OK,再觸一下就買到了,那又多方便!

最重要的是,這種形式的廣告是互動的,因而為廣告商創造促銷搶客的機會。若然你可以跟顧客直接建立互動的關係,這種廣告產生的促銷效益又怎不比一般靠recall促銷的廣告大得多? 透過手機跟顧客直接建立關係的廣告將會為marketing起革命。透過這些廣告購買的東西一定是以 package方式推銷的,這些廣告不是經銷貨品而是輸送經驗,讓未用過這些貨品的人作出嘗試進而愛上。故此透過這些手機廣告促銷貨品的商戶,都會以比零售價格便宜好幾成的推廣價格吸引顧客。這些跟顧客建立直接互動關係的廣告,其效益將大到不得了。不過,今天要是有人跟我打賭,這種互動廣告會否成為未來廣告、marketing的主流趨勢,我真的不敢賭。最重要的是要看這樣的廣告能否配合人的直覺本能。不少有益於世道人心的產品未能普及,往往是因為它們不能配合人的直覺本能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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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1) 黎智英

2013-07-11  NM  
 

 

屋在山坡下,屋前面還有屋。走進大門,放眼一望,遠處見山,眼前是個花園,一片翠綠山林點綴上幾處淨白和大紅花簇。地上鋪了一塊塊長方形淺灰色的花崗石條,旁邊有條窄窄的溪流,水底由白色碎石砌成花紋,巧妙地拼湊出美麗的圖案。打開大門,遠處那座山登時化作一副慈祥的面孔,天井水底閃動的晶瑩圖案則是遠山的微笑。置身其間,you feel so welcome。

花園左邊入口放了塊花轎般大小的嫣紅岩石,後面是塊寶藍色的岩石,末尾放了幾塊較為細小的淺粉紅色粉狀石頭。這些石塊色彩美艷中帶着一襲含蓄的貴氣。石塊旁邊是精心擺設的老竹古樹枯幹,在一片蒼褐色中忽然冒出幾片綠葉,其間一枝粉紅的梅花在綻放,照亮了整個院子。

翠竹蒼松,青葱掩蓋不住褐黃色的紫藤枯幹的優雅,也不損灰色磚牆的莊重。牆下墨綠青苔,小溪在古樹、枯枝、竹叢、巧石之間流淌。不,這不是美,而是雅;雅到盡頭便是天工的靈現。這個院子美麗活現,古雅盎然,靈氣不息,這是活着的美麗!

見到這樣的院子,你不期然想到,屋主擁有錢也買不到的修養,必然是個了無銅臭、超然物外的人物。經紀帶我來看這房子,可見主人是要賣房子了。就算不是太有身家,他必然是像大富人家的子弟那樣貴氣透骨。但說到房子的價錢嗎,那真的是不值錢了。

房子地下一層全由古木建成,有六個大廳房。房子有個地下室,以前用作私人博物館,博物館前面有幾塊非常漂亮的彩石。讓我買了房子,這些空間都用不着,乾脆封掉地下室,單是地面一層的幾個廳房已經夠用有餘了。這些房間的天花板都是精美的雕花,門窗板間,無論是木材或造工都上乘。房子的二樓只有兩個偏房,地方不算大,但跟樓下的房間加起來,那也實在是太大了,不是個家庭居所,而是個遊樂休憩的地方。

屋主準是拿屋子作應酬之用。應酬的對象主要是政府官員,房子因而寬敞堂皇。可是堂皇反而是其敗筆,但這仍然是座既美且雅的房子。我問經紀房子要價多少,他說五百萬美元。這個價錢把我嚇了一跳!單是院子裡的園藝也不止這價錢吧!儘管便宜得驚人,我不可能為了每年來京都度假三幾次便買下這麼大的房子吧。

我告訴經紀不買的原因,他也同意我的說法。我跟他說也許可以拿這個地方來做finishing school,他說如果我有辦學之意,他可以幫我壓價至三百萬美元。三百萬美元?即是不到二千四百萬港元,這個價錢在香港可以買到個千多呎的蝸居吧。

太荒唐了,我不想跟經紀再說下去。那是香港的樓價貴得瘋狂,抑或是這裡的樓價便宜得荒唐?這個驚人的價格差異的原因是什麼?只可能有一個答案:日本人口在迅速萎縮,京都是萎縮幅度較大的城市,空置的住宅、商廈愈來愈多,那麽這個地方的房地產又怎可能不大鑊?一個城市的人口要不是在不斷增加,那麼這個地方的地產是炒不過的。

我要講的是人口萎縮而非人口停滯不前。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蕯斯(Thomas Malthus 1766-1834)是著名人口論者,他預言世界人口最終一定爆棚,原因是阿媽、阿爸生我四兄弟姊妹;長大後再與另外四人結婚,我們每對夫婦再生四個子女,到了第三代便總共是十六人了;即是人口作二、四、十六幾何式增加。相對而言,糧食的生產受制於耕地的供應,極其量只能漸進遞增。適宜耕作的土地有個極限,他說遲早世界會不夠糧食應付人口的膨脹,觸發大饑荒。為了搶奪糧食而釀成戰爭,世界末日大概便是這個模樣了。

當然他是太杞人憂天了,他作這個人口論後世界人口無疑迅速增長,可是非但愈來愈少人要捱餓,人們更吃得愈來愈飽。馬爾蕯斯的邏輯無懈可擊,他到底錯在哪裡?他是錯在把人看成邏輯。人是有靈性的,我們會根據環境變遷調整行為;一旦發覺生育不利人類生存,我們便會直覺地減少生育。在幾萬年的物競天擇淘汰賽中,人類得以幸存靠的便是這個直覺本能了。馬爾蕯斯的經濟理論可以解釋到人性慾望貪婪造成的後果,卻解釋不到人的靈性求生直覺反應。今日世界物質愈來愈富裕,而在日本般的富裕國家,人口反而遞減,看來當人富裕了起來,再不用為明天擔憂,便連帶對將來的意識也薄弱了。兒女是將來的事,生兒育女的本能直覺也因而薄弱了。過去二十年來日本的經濟不斷萎縮,除了是因為官僚政治制度僵化失效,人口老化以至萎縮打擊生產力,更是個主因。人口每年減少0.1%,數字看似微不足道,但對逐漸老化的國家,其人民的心態處境跟人口每年在增加0.1%的年輕國家是非常不一樣的。在人口老化的國家,愈來愈多要人照顧的老人,給在職的工作人口形成愈來愈大的經濟負擔。此外,人口萎縮(日本人口預計會從現時一億二千七百萬,下降至2040年的一億零六百萬),連帶生產力也在萎縮,這是個下沉的漩渦(downward spiral)!當你知道現時還未到最差的日子,而更差的時侯尚在前頭,對整個國家的人民而言,那是個大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心理壓力!這樣的人民心理趨於悲觀,這也是過去二十年來日本國民的心態反映。日本最好的日子是像紅日般高掛,照亮全世界,甚至美國佬也腳軟,害怕不知什麼時侯便會給日本仔趕過頭來!現在的日本是紅日西沉,時不我與。八十年代一場經濟泡沫春夢之後,日本人是醒來了,但宿醉太深 —— 不是酒醒的宿醉,而是瘋狂大醉後的宿醉 —— 這是個down到不能再down的心理谷底!日本人由自我醄醉的雲端high處,跌落老態龍鍾,凡事思前顧後的死胡同。困在這個死胡同裡的日本人像是墮入了膠着的墮性困局中。危機多見亦尋常,見得多也就麻木了。問蒼天,天不應;舉頭望,頭頂三尺又不見神明!突然間日本人再也不敢抬起頭來,從此失去自信。低頭遠望日落黃昏,暮色映入眼簾,不知何時到天明!突然中國崛起,日本生機乍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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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 黎智英

2013-08-01  NM
 
 

 

來紐約是為了探多年未見的朋友一家人。Bill和Julie,是香港認識了十多年的好朋友,Bill還是我皈依天主教洗禮的教父,雖然他比我小九歲。後來Bill調回紐約工作,他們一家就搬回紐約。他們住香港時,在大陸幾年間收養了Grace、Macy和Lucy三個女兒,過程我們都看到,體會了他們的心情也見證了他們收養的動人時刻。我老婆是Macy的教母,而Julie是我們女兒Claire的教母。我們兩家是頗親密的朋友。去年我有事到紐約,老婆小孩很想一同去,最後小孩要上學同老婆沒法跟來,他們很失望,但決定今年七月到紐約探望McGurn他們。

我們從米蘭坐八小時飛機到紐約,下機時我們都累了,出到機場看見清爽天氣透出淡淡的陽光,彷彿天上灑下親切的溫情。老婆對我說,跟孩子和你坐長途飛機來探望Bill和Julie感到幸福。看着陽光輕輕印在老婆的嘴角上,照亮了她的笑容,我也忍不住,轉頭輕輕吻了老婆臉頰一下。天色雖清爽,紐約是緊張的,行人緩緩而行,似乎在作狀,柔軟的步法與感覺中的tension極不調和,像配不上嘴形的對白,紐約像齣剪輯錯了的電影。但聽了老婆說的那句話,一切又好像正常了,小孩和我們都微笑着走出機場,對眼前的紐約喜出望外!

我們在紐約住Carlyle,第一次住,很舒適雅致的紐約老式酒店。就是讓人想像,假若這雅致古老的酒店update其設施,裝修一番,會是間多可愛的酒店!到酒店時都快五點,約了McGurn一家七點來,時間湊得還好,每人都盥洗完了,剛好他們就來到。怕時差和為了方便,晚飯就在酒店的餐廳吃。菜不錯,真的,不比紐約高級餐廳的差,價錢也合理。我們吃得滿意,談得最多的卻是不在座、現時在北京孤兒院做義工的Grace,而且她還是我們肥仔肥妹一同長大的朋友,講她容易有話題。Macy鋼琴彈得非常好,但怯於人前表演,父母促她大膽些走出來面對觀眾,我老婆說Macy正在享受自己的音樂階段,享受夠了表演的膽子自然來,Macy拍手稱讚!儘管只是教母,老婆與Macy似心有靈犀。

第二天早上我和老婆及肥仔三人從酒店走路,不用十分鐘便到了Frick Collection Museum。以前跟老婆來過,走馬看花,過眼雲煙,一蹴而過,今天細心看到這些藝術精品我傻了眼。不是以前走漏了眼,是以前自己還未懂,投入不進去。這次猶如發現了寶藏新大陸,這裡的畫每幅都是精品中的精品。Turner最精彩的兩張畫,《The Harbour of the Dieppe》和《The Arrival of a Packet-Boat: Evening》在大堂互相對照着,Rambrandt最潦倒時畫的最偉大的自畫像,威武令人震撼。還有Mr. Frick上世紀初用一百萬美元買來的四幅Fragonard的牆畫戀花,Gainsborough的麗質美女,每幅畫都美麗得扣人心弦。Bellini的《St. Francis In the Desert》,我百看不厭,我賴在那裡來來回回一兩個鐘頭還依依不捨不想走,因為這些畫實在太精彩,看到着迷時你深信藝術的美是可以昇華人性,摒除貪婪。

看慣了這些靈氣顯現的美,錢財色相的幻滅你便看得更清楚了吧?一幅畫的驚艷,一瞬間的美感,何止一刻值千金!賺到了錢,卻不可給錢弄笨了,只看到數字而看不到世間的美麗,那麼可以有多少享受?能夠愛上一幅畫的美,一座雕塑的美,是何等的福分。沒有比美更真,沒有比真的更感人,藝術是美的精純,感動人的靈魂!我整天流連在Frick Collection Museum。看到Renoir的《La Promenade》和Vermeer的《Officer and Laughing Girl》,看到這些不同光線表達的美麗,你怎可能不動容?離開紐約前的下午,我寧願犧牲午睡就是要回去再看這兩幅畫,和Bellini的《St. Francis In the Desert》。我下次來紐約要預多一個星期,來Frick Collection Museum看個夠。

想帶朋友去吃頓好的中國菜,找了間唯一有米芝蓮一星的Hakkassan,因為是十多人吧,訂了位我要到concierge處簽生死契般的合約,做餐廳做到這樣自負看來必有一身本領吧!吃了下來卻發覺,是又貴又無料到!這種以包裝菜式的presentation或外表做成的時髦菜,時髦是時髦了,但虛有其表,要包裝的是實質的菜餚,它的口感和味道,才對。這種菜就像沒有cutting的時裝,一定不長久。

但無可忽視的是,這是個菜餚時裝化的年代;一年四季好似時裝一樣在變化,一年四季四次新菜創作系列。Creative cuisine一定是食界的「時裝」,最潮的人最想去享受食的地方。以前的fusion food,現已演變成creative dining,creative dining這種流行食肆,逐漸成為潮流,因為成為潮流了,也就會從現時超貴的虛幻價格,回到比中價上一點點的價格上。那一點點是20%高於一般的中價菜吧,作為它創新的代價。貨真價實的創新「時裝」菜必成大潮流。上世紀闖出潮流的是快餐,今次會是時裝化的創新菜餚,就好像時裝,隨着季節變化,像個雪球愈滾愈大。以前是Fast Food,現在是Fashion Food的年代,or should I call it High Food?因為都是那裡年輕才俊飲sake飲到high high哋,狂噬的菜式。

時代到底變了,以前的fast是製作過程,現在的fast卻是創造周期的新陳代謝。這世界從量的自動化走向質的自動化,是天理(物理)使然,卻亦是文明的一個quantum jump,人類邁進了一大步,但邁過這步之後的世界是更令我們迷惘,還是更有希望?質量的世界沒有個體,因此個體自由了,人和事物以前量的唯物關係化解了,以後的世界會是個唯心的精神涅槃?發夢無咁早,聖經說窮人永遠在鄰近,地上天堂是無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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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找麻煩 黎智英


2013-08-08  NM  
 

 

我剛踏到門前,門便自然從裡面打開,射來一道銀亮晨光迎風耀眼,前面站立的少女微笑俯身打揖相迎,哪怕背光也看得出這女子清純美麗,天空是湖藍色她眼睛也是湖藍色,卻比天空明亮,她開懷的微笑閃亮的眼神,像片雲彩領我走進院子裡。我輕鬆逸步跟隨,沒說一句話,她也沒說過一句話,我們拾級轉右經過一條小徑到了一座小露台。我在一張細小圓桌前坐下,這桌子細小得似乎只是留給我坐的,桌布潔白得像片雲,上面的小玻璃瓶插了朵白花,純白得也像一朵雲。我坐在一棵槐樹下,背後是座小噴泉,前面一片淺淡湖藍,一望無際的藍天邊。聽說這裡有天下最好吃的早餐,我今晨爬起床就跑來這裡。

小女捧來第一道菜,圓大翠綠色碟上放了片嫣紅的西瓜,兩旁各有白銀刀叉,這道菜這圖案襯上淺湖藍的天色,太絕了,一啖透花香的清甜西瓜,一嘗清晨的美妙。吃完這片西瓜一口清爽,正好準備吃跟着下來的菜。

第二道菜是苦瓜囊白菌。肥大腴甜的苦瓜肉不用,只用它的囊,橙黃色的苦瓜囊放在紫紅色的圓碟上,上面削滿片片米黃色的白菌,天仍然是淺淡湖藍色,空氣添了點溫暖,一切更可愛。芬芳透鼻的白菌,夾着甘鮮柔滑苦瓜囊纖細的纏綿,一同下肚,恍若將白菌的芬芳帶進身體裡,注入到血液裡,我整個人的細胞在馥郁的刺激中跳躍,我high到不能自已。槐樹迎風婆娑,我血液奔騰,小露台熱鬧了起來。

第三道菜是沙葛黑菌。沙葛用中間最滑最清甜的那幾片,當中放了隻指頭大的松鳥蛋黃,一片沙葛一片黑菌蘸一點蛋黃漿,味道清鮮芬芳甜透丹田,這何止是美味!

第四道菜也是黑菌,但我忘了是什麼,第五道菜我反而印象深刻,那是透滿花香的荔枝挖了核空了中間,裡面藏滿長形方塊的白菌。黑菌除了最大的法國原產地,現在不同國家不同季候都有,白菌卻只是意大利獨有,這時候是白菌的季節,因此這早餐要在每年十一月中意大利白菌旺季時才有。

透滿花香的荔枝極少有,極之珍貴,也極之好吃。這是人生難得幾回吃的珍品了,人生若此,夫復何求?怎還不滿足?有了還要貪圖錦上添花,人本愛美,這荔枝因而充滿白菌的馥郁,這還是最合時最好最新鮮的白菌,不是一片片而是一塊塊的白菌,好吃到讓我叫出了媽媽來般的好吃,這是什麼世界了?但是,人間不會有仙境。這花香不比白菌更馥香,它只為它抹上點高貴,這不就夠了嗎?是的,就這丁點的高貴,不就是仙境了嗎?

最後是蜜瓜黑菌湯。這是將蜜瓜黑菌混合冰塊打碎而成的湯,加點橄欖油,幾滴百年意大利老醋,有人說吃之前要唸道符,我也照做了,一口黑菌蜜瓜湯入到口中,我一陣麻痺,這是美味攻心的勁頭太大,到了極端的麻痺。我對自己說,做神仙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甜點是桂花蜜芒果白菌。芒果混了削得極細微的冰碎,摻了桂花蜜糖,再削下片片白菌,等一會兒,看到白菌片片慢慢融進芒果上,貼得緊緊的,我一口咬下,透心的清涼,白菌既是芒果而芒果又是白菌,清新馥郁豐滿,我滿心甜蜜。馥郁與甜蜜,天衣無縫。

不,我要走了,這美妙的地方太美妙了,我不敢久留,這種感覺好到你幾乎嘗到上天堂的味道,自覺觸及了天堂,人哪還有謙卑?這感覺習慣了,人必然墮落。有人不敢太富裕,有人不敢太權勢,有人不敢追太美的美人都是同樣的道理,人到底謙卑。

那少女似乎神通我的心意,馬上帶我離開那地方,臨別時我俯身吻她的手背,她手背用桂花蜜貼着白菌薄片,我的嘴唇貼到她手背時,一時間不知所措;看着這白裡透紅幼嫩的手,飽滿地散發着少女清新的體香,它昇華了白菌的馥郁,我嗅到了涅槃的芬芳!難道這少女是神仙?我深深望着她變深色了的眼神,她剛好也望着我,我看到的不僅是美麗,若然是美麗,也必然是永恒的美麗。原來她翡翠色的眼神便是片天空的彩雲,美麗無限大,她把我從夢中嚇醒。

夢中驚醒來身在深夜東京的半島酒店房間中,我正在戒安眠藥,因此夢多吧。我今晚才到達東京,聽說東京的鐵板燒店UKAI(Atelier)非常好吃,於是在羽田機場八點才抵埗,九點前便趕到餐廳,Paul也準時到了。菜不過不失,說好到非嘗不可是有點誇張,牛排咬落溶在口裡不是肉味,是整口牛油味,這我不認為是美食,我又不是飢民。

奇怪的事發生了,第二晚是Paul的日本朋友請吃飯,到達時我以為是弄錯了,這不是昨晚的UKAI嗎?正是,但是做客人是沒有選擇的,否則我一定會馬上轉到別處。今晚日本人熟客的菜實在跟我昨晚吃的相差太遠,好得太多了!真是豈有此理!但也是人之常情。我想我下次再去,他們跟我們熟了,一樣會吃到好菜。日本不是遊客的地方。

發夢當然不是什麼神的啟示,但要好玩你一定要把它當真。這夢的啟示明顯不過是天然美食,是極度的美食,美食是文明的還原,返璞歸真還原是真善美。做菜多了點鹽,多了點糖,或醬汁,或少了,都是做得太複雜的原因,簡單近乎自然。但奇怪的是,台灣有條友做意大利餐廳,早年我和老婆去幫襯,他跟我們說足半小時,誇言自己的菜是用了多少醬料才做得出來的偉大創舉。他說,我這道湯用了十七種香料煮成,興奮得像火箭是他發明的,他喜形於色,得意忘形。這種情形在香港的私房也常見,把煮食當成藝術,那是自討苦吃,不是所有懂得起屋、縫衣、造鞋的人都會做菜的;當人人都搶着做藝術家,江湖從此多事。但進步是捉錯用神卻碰個正着,江湖多事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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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軼事 黎智英


2013-08-22  NM
 
 

 

那時我十六歲,生得高大,看似十八九歲,在紅磡一家做假髮工廠當小職員,主要負責對外物料交收和車間生產收發的工作。工作非常忙碌,連午飯和晚飯幾乎都是拿着對筷子和一隻大湯碗,一碗白飯。菜放在上面,扒一兩啖飯,放低,做完一輪交收,再扒一兩啖,再做,這樣將一頓飯陸陸續續才吃完。那時候假髮在歐美市場新興,香港做假髮的工廠興旺,老闆當然賺到㷫烚烚好 high,周時同我們講他的鴻圖大計,鼓勵我們用心做好工作,將來一定會帶挈我們錦繡前程,我們做得辛苦卻也甘心命抵。

老闆是潮州人,一般人認為潮州人克儉,做老闆的都刻薄夥計。這老闆不是。他賺到錢常為我們兩餐斬料加餸,那是艱難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從大陸逃出來有份工做算是僥倖了,兩餐吃得飽已是天公眷顧,更何況時常吃到叉燒油雞燒鵝大魚大肉的美食,簡直是貴人當道,怎敢不使出吃奶的力搏命做好工作?工作由朝忙到晚,到晚上睡覺時,睡在木板床上腰骨背脊酸痛不已,這酸痛到早上醒來卻神奇地消失了,所以工作再辛苦也不覺得難受。工廠一個月有兩天假期,我們幾個沒家室的年輕同事,都會相約到長洲海灘游泳或到沙田吃豆腐雞粥,天冷時甚至打邊爐吃狗肉,工作和生活相當愉快。老闆女兒十九歲,人好動隨和,跟我們玩得熟落,我們假日旅行她都會跟着來。她樣貌一般但身材豐滿,穿着當時的花布唐裝衫褲,衣料單薄裁剪緊身,舉手投足散發着蜜桃成熟時的性感誘惑,玩在一起磨臂擦肩,弄得我們幾個小伙子心跳血奔,私下談她的身材性感口沒遮攔,口沫橫飛為的只是口舌之慾,無人真的膽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到底她是老闆女。

晚上收工後,我們幾個在工廠寄宿的男同事,都會在廚房旁邊的天井光着身體只穿內褲洗澡。有天月尾結算,我做得特別晚,工廠的人都走光了,燈火也全關了,收工後我一個人在天井借着月亮暗淡的粼光在洗澡,不知什麼時候太子女進了廚房,忽然從廚房走出來,看見我在洗澡怔住了,羞人答答的不敢走過天井的通道,站在那裡轉過頭去,然後掩着臉回過頭來向着我咭咭在笑,可能是四處無人的黑暗壯膽的緣故,我走過去熊抱着她,將她壓到牆角裡摸她的胸脯,她嘴裡說不要不要卻轉過頭來讓我吻她,我們在那裡騷動了幾分鐘,她的衣衫被我身上的水沾濕了,她的身體也柔軟了,突然聽到樓上有掩門聲,她馬上將我推開,跑回她三樓的住所去。這是我第一次觸摸女人的胸脯和與女人接吻,覺得好爽但好驚,整夜難眠在想像明天會發生些什麼可怕的事情,也想到可能老闆知道了會被炒魷魚。

第二朝照常開工,但忐忑的心情令我禁不住像小偷一樣到處張望,想看看老闆夫婦尤其是她有什麼反應。除了幾位開門打掃的同事,她是第一個出現,出現得比平常早,大概她也像我那樣整夜輾轉反側思潮起伏吧。她跟我打過招呼便若無其事直行直過,到轉角時才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卻也是毫無異常的表情。我放下了心頭大石,所有驚恐想像立時煙消雲散,也變得若無其事了。這事雖然好過癮,偶爾會勾起我綺念和遐想,我卻從來未想過再找她重度雲雨,因這種事太危險了,自知身在落難困頓中,生計太重要了,無謂作非分之想滋事生非,安分才安全。日子照常過,工作照樣忙,跟她和幾位年輕同事聚頭時的情形跟以前一樣,不久那事情已被拋諸腦後,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雖然午夜夢迴她仍是我綺夢的對象。事隔大約一個月後,老闆夫婦有晚請我到酒樓吃飯,去的不是平常去的那些酒樓,而是位於尖沙咀特別高級的金冠酒樓,他們夫婦也穿着得比平時光鮮,神情也比平常愉快,但顯得有點嚴肅和緊張。去到金冠酒樓這堂皇華貴的地方,而又只有他們夫婦兩人,我已知事情非同小可,不知是否東窗事發了,我心情緊張頭腦混亂,就是有種不吉祥的感覺。

吃飯時老闆娘笑咪咪的望住我,一直沒出聲,只有老闆在說話。他先跟我講述他們的生意和家庭的情況,在香港的親戚和大陸的兄妹和父母的情形,然後問了些關於我家裡的情況,我戰戰兢兢結結巴巴的好像不願說,他就不再問下去了。吃飯到快完了,老闆說話停了下來,坐在那裡望住我在微笑,我還未知道他們的用意,更緊張,神情僵硬,氣氛仍然親和友善,空氣在我們之間卻似乎凝固着,我不知他在等我說話還是他的話已說完了,良久我們都沒有動靜,可能他們也緊張了起來,然後老闆向老闆娘點了點頭,老闆娘稍微起身將椅子拉近枱面,伸直腰背,將兩手踭擱在枱面,俯前輕輕地對我說想將他們的女兒嫁給我,問我的意思如何?我聽了即時深深吸了口大氣,是的,我是聽得清楚,卻恍若不知她什麼意思,僵硬的坐在那裡耷低頭在胡思亂想,想到不知他們是否已知道那晚發生的事?這些舊派的人是否認為,他們的女兒跟我親熱後便不能嫁別人,要我娶她?老闆娘看到我神情混亂以為我沒聽清楚,她很和藹地將話再說一遍,我驚慌到不知所措只好不斷點頭,他們以為我答應了,只是太緊張太害羞沒法把話說出來而已。埋單後老闆伸手搭住我的肩膀離去,態度和藹親切。兩天後是月尾,出了糧後我向老闆請三天假,說是回廣州探望媽媽,他以為我是要與媽媽談談那親事,我收拾行裝離開工廠宿舍後就從此銷聲匿跡。我無法想像自己「嫁」入豪門,他們的提議對我不是抬舉而是侮辱,我受不了。寫到這裡蔡瀾來電話,問我要不要到上環堯陽喝茶,我說當然好。堯陽是家舊式茶莊,坐下來迎面的一股古雅的韻味已是一種享受,我和蔡瀾悠然地喝了三小杯水仙功夫茶便打道回府,回到家裡那陣甘美的茶香仍在喉嚨中繚繞,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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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 黎智英

2013-09-05  NM
 
 

 

我們都在經驗後果中成長。什麼是有後果的經驗?有後果的經驗都是出其不意的。例如在生活和工作慣常的程序中,我們會自然而麻木地進行着,不會有所觸動和反思,但偶然有突發事件衝擊了你的慣性思維,令你有所頓悟,或有些人的某些行為舉動感動了你,觸動了你心靈最柔軟的角落,啟發了你道德良知的展現,改變了你待人接物的態度,這便是出其不意有後果的經驗。

我二十歲出頭被一家毛織廠派到紐約做毛衣推銷員,推銷員的工作包括與入口商處理樣辦的設計,然後將設計交香港工廠製作樣辦,我因而接觸到設計師的設計過程,在這過程中發覺我對顏色特別敏感,被設計師委任在他的設計室做顏色間條及圖案配色的part-time工作。在設計室裡有位叫Jack的年輕中國人裁縫,也是從香港去的,家裡兩代都是開西服裁縫店,從小學會一手裁縫技藝,在美國讀完art school做不成畫家,為生計只好做回家族裁縫的老本行。他跟我一樣喜歡看書,我們很談得來,週末他和他的美國人女友與我常在他們家裡煮食,或到唐人街吃廣東菜,我們很快成為了好朋友。他介紹我參加每逢星期六下午舉行的文化沙龍。沙龍是在Manhattan一座舊貨倉三樓前座分隔出來的一個大廳舉行。大廳樓底超高,布置簡單低調但品味極好。大廳末端右牆角是座鋼琴,中間是四方面排列長短深綠色三十年代art deco簡約線條的方形沙發,沙發的範圍鋪上厚厚嫣紅的地氈,講課時一些人便靠着沙發旁的茶几坐在地氈上聽課。窗前橫放了一張鋼架特長古董餐枱,枱面是刻雕着百鳥歸巢白色花紋的玻璃,非常優美壯觀,上面放了一個頗大、深藍色的舊木桶,裡面插着的一簇鮮花,色彩繽紛標榜出沙龍應有的藝術氣息。是主人Wendy的手筆,最令人印象深刻,也為來賓抹上一襲書香的雅致,令人感覺自己的身份特殊。來聚會的十多二十人是年輕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知識分子是記者、時裝專欄作家和廣告公司行政人員。而藝術家是畫家、音樂家、演員、攝影師、時裝及室內設計師和建築師等。每週固定來講課的是一位講神學和哲學的神父,一位講藝術史的教授,而最受歡迎的講者是講市場經濟學的女士Claudia,因此其他兩位講者每月來講一次,她講兩次。她不講理論,只用日常生活和我們一般接觸的市場實例說明經濟運籌的來龍去脈,簡單易明,詼諧風趣,每次聽到我們醍醐灌頂,精神抖擻。主人家 Wendy總是坐在角落默默在聽,從不提問題,令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直至講課和討論完了,休息時她招呼我們喝咖啡雞尾酒時才出現。這時候會有人彈琴,拉小提琴及唱歌,都是自發不是預先安排的,因而令人感覺輕鬆而更心領神會。稍後她母親和妹妹送來她們在家裡煮好的自助餐食物。她母親是大家閨秀,懂吃,因而做的菜非常好吃。紅白酒是廣告公司客戶提供。我們每次都飲飽食醉,每次都是白吃白喝白玩,但Wendy親和而優雅的儀態卻使我們欣然接受她熱情的款待而不覺尷尬。我們每次都盡興而歸。

Claudia年過八十,身體肥胖,行動不便怕遲到,因此每次都提早到,那天卻遲了半小時仍未到。遲了十五分鐘時Wendy打電話到Claudia寓所沒人接聽,她顯得異常焦慮。等了半小時還不來,她與我們交代一聲,拿了外套便飛奔出門,驅車到Claudia的寓所,請大廈concierge一同上樓按門鈴,沒人應門。Concierge馬上開門鎖,讓Wendy啟門衝進去,一進門便看到Claudia倒在大廳的地氈上,臉色通紅透紫,氣若殘喘,原來她是輕微中風倒下了爬不起來。已經幾小時了,已到了危險地步,幸好Wendy及時趕到把她送到醫院,才逃過鬼門關。Claudia在醫院療養了兩個星期出院回家養病,醫生吩咐最好也找個針灸師同時為她針灸。Wendy為她找了紐約當時最出名姓沈的針灸師,他是個中醫,也為Claudia每天煮藥湯。Wendy每天早上推輪椅陪Claudia到公園散步,中午接沈醫師到Claudia家為她針灸,她午睡後送她到醫院覆診和做物理治療,然後傍晚到沈醫師家取藥湯回來,陪她吃完晚飯,喝了藥湯,看完晚間電視新聞,為她有點麻痺的左邊身體做了沈醫師教的按摩,等Claudia睡了才離去,如是者風雨不改照顧了Claudia八個多月。這八個多月中她幾乎沒有了私人生活,但每逢星期六的聚會,她還是儀態雅致面露笑容。直到Claudia完全康復可以再來講課,她才鬆了口氣。其間她不但照顧Claudia,忍受她因病痛而抑鬱爆發的脾氣,還講笑話逗她開心,我們看在眼裡深深被她感動。那時候我年輕,求知慾熾烈,還未接觸海耶克的著作,但已開始看許多哲學、經濟和政治理論的書。讀書使我思路清晰,明白事理,尤其是將書裡的理論應用於工作和生活的實踐中,更覺得自己知識充實,聰明剔透。人是比以前聰明了,做事也比以前更了然於胸,做人卻仍然笨拙而多疑,靈魂仍然蒼白。一本好書、一篇美麗的詩詞做不到的,人的品德和行為做到了。Wendy待人接物純美真摯的善良品德深深觸動了我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淨化了我的心靈,昇華了我的想像,使我看到人間超然的優美,人性的光輝,品德的高貴,使我想做個好人。黑白的人生開始漆上點色彩,頓悟到點滴活着的意義,人也更開朗和樂觀了。這寶貴的收穫我要感謝這一生中遇到像Wendy那樣的好人。昨天從Jack的電郵知道Wendy去年八十四歲走了。Wendy多謝了!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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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 黎智英

2013-09-12  NM
 
 

 

我晨早天未亮就離開假髮工廠,因為不想老闆一家人和其他人看到我搬走了所有家當的笨重行李,懷疑我一走了之。離開工作了快一年的地方,丟下一年來朝夕相處的幾位寄宿工友,不,其實是砂煲兄弟了,我心情卻平靜。生於亂世折騰的顛簸中,命途變幻多舛慣常事,生離死別以平常心處之泰然亦屬正常吧。其實我隻身顛沛流離天涯海角,離別友情與安定心境怎會不孤寂而無助!

我抬着行李踏上天星碼頭的渡海小輪,天空隨即風起雲捲,風像猛獸用雷聲咆哮,閃電是它嚇人的眼神。暴雨傾盆瀉下,小輪搖晃在駭浪的起伏中在昏昏暗暗中疾行,我坐在沒有遮蓋的小輪下層任由風吹雨打。衣衫濕透,舉頭不見天日,前路茫茫,一陣寒冷透心,悲從中來。雨打在臉上,淚流在心裡,人生要經過多少波折才見出頭天? 我舉頭問蒼天。「仔,不要害怕,你遲早出人頭地!」想起母親這句話。天仍然昏暗,前面仍然濛濛,人仍在駭浪中搖晃,心卻泛起一股熱流溫暖我全身。蒼天,你可不必回應了,任你勞我筋骨,我甘心受折磨,就讓我人生從這裡再開始。上岸走到上環仁記餐室借電話打給亞泉,告訴他我已到了仁記等他,然後在靠窗的卡位坐下吃早餐。早餐套餐是火腿通粉、煙肉煎雙蛋、牛油多士及咖啡,加多個菠蘿油也不過是一元兩角,我已吃得好滋味。窗外雨過天晴,朝陽斜照,雲淡風輕,又是一天好日子,我頓然心情開朗,通粉雙蛋多士牛油菠蘿油更好味,咖啡更馥香,我是在歎早餐,不是在吃早餐,彷彿路上行人都在羨慕我。

還未吃完早餐亞泉便來到。他已吃過早餐,叫了杯咖啡,問過我找他的因由。他知道我剛失業,立即從銀包裡拿出五十元塞到我手中,我說剛出糧還有錢,把錢還他。他堅持要我收下當是利是沖喜,我便收下了。他隨即回鋪頭問老闆可否容許他收留我住宿。不到十五分鐘他回來說,老闆問清楚我的底細後便答允他收留我。亞泉搶着埋了單,幫我一同抬行李到他宿舍,然後帶我去見他老闆道謝。他老闆見了我說:「你日間出去找工作,晚上就早點回來與伙記一同晚膳吧,不用客氣。」我聽了感動得咽不成聲,只好鞠躬點頭致謝。我流着滿眶熱淚,感恩的心情,振奮的精神,滿心的歡喜,出門找工作去。是的,出外靠朋友沒錯,但為什麼他們都對我這麼好?亞泉工作的這間做海味批發的鋪頭叫鼇記,除了鋪面做生意,鋪頭後座鋪位做貨物交收,閣樓做寫字樓,其除兩層是貨倉。宿舍是在天台加建的一層樓房,內有一大房間共放了十張兩層碌架床,靠牆兩邊各放五張,每張碌架床前面放有一個衣櫃。房間前面是個大廳,有沙發椅凳,中間是兩張大餐枱,樓頂吊了兩把大風扇,牆上掛着鼇記開張時現已泛黃的舊照片。大廳後是廚房,後面是兩間沖涼房。從房間另一邊出去是個露台小花園,種了花卉小樹和養了一缸金魚,旁邊放了幾張矮凳和兩個茶几。這宿舍乾淨寬敞舒適寫意,吃完晚飯我和亞泉坐在露台的小花園喝啤酒剝花生談天說地,互訴未酬壯志。他總是說:「你才十六歲已成熟懂事,好學肯苦幹,你怕什麼!」他的說話使我精神振奮,情緒高漲。是的,我失業,但我富有,我擁有世上最珍貴的珠寶——友情。天上月亮漸漸被烏雲掩蓋,夜更黑,我的心卻明亮,明亮得沒有陰霾蓋得住。

鋪頭晚飯餸菜多是用海味下欄配搭烹煮。他們利用乾瑤柱翅頭尾冬菇魷魚蠔豉碎片等,炆蘿蔔大芥菜大白菜芋頭蓮藕,炆豬肉雞鴨鵝海帶魚門鱔,蒸蛋蒸魚蒸豆腐豬肉魚肉,炒蛋炒豆腐芽菜韭菜大豆芽芥蘭菜心,及蓮藕蘿蔔冬瓜大芥菜鹹菜芹菜湯,菜式數不盡,都是非常鮮甜美味可口的菜餚。找工作跑完一日每晚回來,捧着一碗甘香白飯,吃着這些美味菜餚,滿心歡喜,心懷感激,而感激是種這麼愉快的心情!我在找工作卻猶如在過着歡樂的假期。人生跌倒了,卻又可以其實是坐在雲端上的,多美好。白吃白住,尤其是吃得這樣好,住得這般舒適,不為鋪頭做些事情心裡不安。於是我跟着伙記晨早便起來,幫手打掃,開簍掀箱,搬箱起貨。到交收貨物時我幫着核算記賬,做了幾天便手腳靈利,所有記賬核算的事情都由我做。做了一個早上,心安理得我便出門去找工作。除了鋪頭的晚飯美餚,在附近文咸西街四海通銀行右邊窄巷的潮州巷潮州小食不同食肆攤檔,更是人間仙境。我們常去吃的煎蠔烙,煎水瓜囊,炒豬雜,鹹菜煮豬雜,炒沙爹牛肉河,炒貴刁,炒粉粿,煎韭菜粿,煎筍粿,蘿蔔粿,芋泥粿,豆沙粿,琳琅滿目樣樣好味,我尤其喜愛吃豬膶湯河粉,加一撮芹菜粒在滾燙的湯內,湯味鮮甜芳香,豬膶嫩滑甘鮮,河粉可口爽滑腴綿,真是天下美味,人生高潮。因為我不在鋪頭午膳,很多時亞泉經常溜出來陪我到潮州巷吃這裡的美味午膳。這是我失業的時候,真的,這也是我人生美好的時光。真的,我真想請時間也停下來,坐在潮州巷陪我吃個飽,不,是吃極都唔飽,永遠在吃。這會是多美好!時間,你就坐下來陪着我吧!

一個多月後我終於在中環找到一份做文書的大後生的工作。我在轉往假髮廠工作前在中環做過後生一年多,現在再想回去是因為思前想後還是覺得,自己應做回有機會接觸外國人及出口業務的工作,一來我認為出口是將來的事業,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跟外國人接觸,有機會學好我的英文和學懂西方的做事方法和文化。超越鯉魚門,走往外國的世界是我的願望。我將找到工作的消息告訴老闆,他第二天對我說,想請我留下來在他鋪頭做文書的工作。我婉謝了,他很詫異,也顯得不大高興。亞泉也勸我留下來說,我來了後跟他有傾有講有個伴,他開心了許多,但我都婉拒了。是的,老闆於我有恩,亞泉有這段日子照顧我,他的友情極之珍貴,但為了前途我不能回頭望。要追求前程,我便要犧牲感情的牽掛。他們的恩情我只好永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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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荒者 黎智英


2013-09-19  NM
 
 

 

「Don't mess with the lions!」健激昂地說出當時年輕知識分子的風雲氣概。當時那群年輕人求知的熱忱,浸淫西方文化的洗禮非常自豪,喚發起了他們勇猛如獅子般的器宇。大時代當前,他們大無畏,膽敢乘風破浪!這是屬於他們的大時代,他們都知道,雖然他們一無所有,除了那顆拓荒者的心。但這已足夠了,因為他們已宣示了將來的世界。

我第一天往雪廠街的美國圖書館就坐在健的旁邊。我問他貴姓,他說他叫Ken,這裡的人都叫他健。之後我們約定六點到,我經常在中環五點下班就提早來看書,看些美國報紙雜誌,到健來了互相看些東西,借還些書籍,就到附近大牌檔消夜。消夜時談的都是看書的事和一些歐美國家的時事。我們都看圖書館裡不同的報紙、雜誌,雖然主要是美國的,我們知道許多外國發生的事情,這些消息是我們追求知識、追求西化的部分,也是我們這幫常駐圖書館看書的人的話題。我和健每星期有兩晚約在圖書館見面,見面前我們都不吃東西,下班就趕來急着看書,等到消夜時間便大吃大喝。

健長得高,身材瘦削,一頭長黑髮,講話時偶爾撥一撥,頭輕輕往後稍稍揚一揚,神態盡是書卷氣。漆黑粗眉下兩隻閃亮的大眼睛,靦覥含蓄薄薄的口唇,配上高高令人矚目的鼻子形成尷尬的神情,掩隱着他真摯的笑容。他有點神秘,他永不說出自己住在哪裡,也不告訴你工作的性質和地方,只知道他家人搬到香港前是在大陸做官的。他不講他的家人,你都看得出是曾經風光過的落難書香世家。健沒錢打扮,穿的都是普通的粗布衣服,卻穿得有品味有體面,這不僅是書香幾代的修養,還有曾經是大家族的尊嚴。他聰明剔透,充滿熱情,目標明顯,相信自己遲早名成利就,而旁邊的朋友也相信他會。這瘦削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知識分子,勇往直前,真像頭獅子。獅子卻沒有他予人的神秘感。他不僅是隻獅子,還是個傳奇,傳奇才神秘。這是個傳奇的年代。到圖書館看書是我們那個年代不少年輕人每天的活動,就像今日年輕人往健身室做運動一樣是daily routine。造成往圖書館看書成了熱潮,是因為當時年輕人的求知慾強,和英文的書籍又太貴供應也太少,物以罕為貴,人們追求知識便更心切了。不少是從大陸逃難到香港的年輕知識分子,他們都想盡量接觸英文,融入西方文化,從中找生計的出路。

香港是個當時大陸對外貿易的唯一窗口,學會英文,精通西方文化,不僅是條生路,對那些知識分子更是自我翻身的機會,而且是融入、轉化到另一身份的歷程。有了西化的薰陶,經過了西方文化的洗禮,學會了西方價值觀的思維,做事的方法,你便是那時代的精英,你便是走在時代的前線。中國淪陷造成的難民潮創造了香港後來的奇跡,就是因為這一批批帶着冒險家精神,逃離大陸到香港的難民,懷着拼勁,決心在香港再創家園。那是個充滿拓荒者can-do精神的文化氣氛,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時代。那是我們吸收知識的時候,只知吸收,似懂非懂,見解仍模糊。可是健已有了自己的分析,自己對事物的見解。我們仍在瞎子摸象的時候,他似乎已窺見了全豹,非同小可!他很有說服力,但他卻一定要你被說服了他才罷休,真使人氣喘。他就是這樣competitive。在中環做事兼讀夜校兩年後,他考進中文大學,讀了兩年就畢業,然後到銀行做事,幾年間他已是深水埗分行經理。雖是間細小的分行,但這些年輕人卻充滿機會和希望,呈現了當時的蓬勃與繁榮。看見健的身影,見證了那時代的傳奇,那是個傳奇的時代,很多人都是傳奇。

健帶我參加不少文化聚會,都是些有錢人贊助的,或在他們家裡舉行的,我們見面時間愈來愈多,最後我們幾乎每晚約在一起晚飯。我們熟稔到有兩次他妹妹梅也出來跟我們一起吃飯。第一次見面是她剛從大陸來港,我們約了在Jimmy's Kitchen吃飯。我和健和梅三人坐在角落的位置,她穿着白色襯衫,不施脂粉,臉色嫩白透紅,非常性感清秀,牆上唯一的燈光剛好從她頭頂照下,讓我看到她的胸脯在透明的衫影下慄動,弄得我心猿意馬,獵心頻動。她是個尤物,再望住她我會出醜,想到這裡我嚇怕了,不敢再正面望她一眼。她的確是個尤物,血氣方剛的我不敢看也看了好幾眼,印象深刻。但她是好友的妹妹,怎好意思胡思亂想!她漂亮,騷氣洋溢,是個你見了馬上想捉上床的女人,血氣方剛的我當時就是這樣想。拓荒者都有濃厚的冒險精神,熱烈的情操,對女人猶如對事業,一發不可收拾,望多一兩眼好友的妻女,一有不謹慎:南無阿彌陀佛!淫人妻女罪孽大,懺悔也太遲。出來行,你預咗危機四伏,知道有些地方是絕對不能受魔鬼引誘的。

健進大學那年他弟弟也上大學,他們都忙着,我和健少了見面。一製衣廠老闆請我到尖沙咀樂宮戲院樓上的仙樂斯舞廳跳舞,坐在老闆旁邊的漂亮舞女,坐下來看見我馬上起身要走,我卻馬上認出她是梅,叫了她一聲。既然被認出了,她便馬上悠然地再坐下來,紅着臉望着我在微笑。老闆知道我們認識,叫她轉坐到我身邊。坐下來不到五分鐘我們便做了個協定:我們在這裡見面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說,以後我來找她不用我買鐘跟我出街。她說,既然是朋友,她樂意跟我在一起,她說做了這行斷絕了所有朋友,今天既然碰着就要珍惜這唯一拾回的友誼。我後來常常去找她。這樣漂亮的女人實在迷人,在那拓荒的時代,尤其浪漫。這女人為了兩位哥哥上大學撐起頭家,頂天立地,她的性感亮起殉道者的浪漫,給予男人征服者的虛榮感!她是真正的拓荒者,我們都屬於那彩虹的年代。梅的犧牲播下的種子後來長出燦爛的花,豐碩的果實。她嫁了個餅家第二代老闆,有少奶奶不做,做了個一呼百應的事頭婆,為家族的傳統生意發揚光大。健在美國成了非常成功的銀行家,退休後在大學教書。他弟弟現在仍是美國一所大學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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