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農場,一個充滿著美好生活想像的詞語,在現實中卻面目模糊,並遭遇產權、資金等諸多難題。
不管什麼形式,如何讓家庭農場聯結農業與各路資金,使農村土地煥發出農業意義的生命力,是關鍵所在。
「家庭農場」的第一次亮相,就是在「一號文件」中。
2013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鼓勵和支持承包土地向專業大戶、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流轉。
這個充滿著浪漫美好氣息的詞語,迅速流行開來。農業部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2012年12月底,全國土地流轉面積約2.7億畝,佔家庭承包耕地面積的21.5%。全國33個農村土地流轉規範化管理和服務試點地區,家庭農場已超過6670個。
家庭農場到底是什麼?現實狀況又如何?南方週末記者採訪發現,由於中央並未作出明確規定,家庭農場依然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而各地興起的熱潮,主要分為三種,一是農民自己成為農場主,二是城裡人下鄉圓農場夢,三是城市資本下鄉。
城裡人下鄉記
「這能讓我內心安靜。」王菲(化名)喜歡站在自己的農場裡,聽著風吹松濤的聲音。這裡有花,有樹。周圍環繞著青石板壘起的牆。
2007年,重慶人王菲退休後,一次市郊徒步時發現了西山村天子寨。童年的農村生活記憶被當地情境激活,她與另三個朋友一起租下了這塊地。
擁有一個農場,這簡直是無數城市人的夢想。尤其是,隨著近年中國人生活方式的變化,以及食品安全問題日益嚴重,越來越多城市人開始像王菲一樣,反向向農村流動。
有趣的是,自從6年前重慶被批准為統籌城鄉綜改試驗區以後,這裡對於各路資金進入農村一直保持著相對寬鬆的氛圍,各種試驗一直十分活躍。家庭農場自然也不例外,王菲身邊就有不少人以各種方式下了鄉。
不過,當初想像中的浪漫,很快遇到堅硬的現實,首當其衝的便是「錢」。
當時他們與村委會談妥,租地40年,租金35元/畝。44畝地,一次性繳納20年,約3.2萬元。沒想到,第一年,修路、拉電線、做水塘、買樹苗,花了約40萬,但果樹死亡近80%,損失15萬。
2009年,重慶市政府提倡全市種樹,於是他們改種香樟、水杉、桃樹等。這次又投入十幾萬,樹苗至今成活了約八成,但還需三四年,才能長成。花了十幾萬打井,卻不出水,導致高價做的水池也荒廢掉了。
現在,光農場一年的正常維護費,就要幾萬元。而其他股東心灰意冷,不肯再投入,就靠王菲夫婦每月不到五千塊的退休工資支撐。貸款的念頭也曾有過,但很快就放棄了,能不能貸到不知道,即使貸到了,也付不起利息,因為農場沒產出。
而陌生的農村,也讓城裡來的這些人充滿了不安全感。王菲的樹苗時常被偷,連雞、狗也難逃厄運,「最初一年,我們有200隻雞,到年底只剩六十多只了。」
想建生活用房,地方說政策不允許。好不容易村裡口頭答應,三個村幹部搶建房生意,搞得沒法動工。
更讓他們擔心的是林權和地權。
「希望辦下林權證,這樣才有安全感。就像蓋了房子要有房產證。」7年間,他們種樹花費了近20萬。但相關部門告知,需要先認定退耕還林,才可能爭取林權證。2011年,林業部門來調查取證後,卻一直沒有下文。
從村民手中租來的地,則是更大的麻煩。
2011年冬天,一名股東在山上被一個顫巍巍的老村民攔住要求還地,理由是當時是兒子簽的字,他沒同意。這個股東請他喝了酒抽了煙,才平息下去。
事實上,從2010年開始,就陸續有村民找上門要收回土地,即使當時明明已經簽過協議。
這讓沒有地權的股東們變得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號文件』已經出台」,王菲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政府身上,即使她並不知道家庭農場到底是什麼,她所註冊的也並非是家庭農場,「希望重慶快點出台家庭農場政策,幫幫我們」。
什麼都得自己幹的農場主
與王菲們不一樣,張澤城是土生土長的農民。而且,張是重慶首家工商註冊的微型企業家庭農場主,經營著20畝土地。
2012年3月以前,張澤城還在東莞做保安隊長,每月近4000塊收入。公司倒閉後,打工多年的張決定回家——一個距離東莞1700多公里的村莊,重慶市萬州區長嶺鎮涼水村7組。在外打工多年,他整天看家鄉的新聞,「電視裡說惠農政策很好,家鄉發展得很快」。
回家後,他準備種蔬菜,父母也來一起幹。
「最初的投入約3萬元。」張澤城說。包括購買菜種、建沼氣池、買肥料等等。其中政府給予微企補貼24000多元。
最大的成本則是土地流轉金。20畝土地,租金平均300元每畝,近6000元。一開始,即使願意掏錢,也租不到地——有人嘲笑他,「這年頭還回來種地,怕你虧得租金都付不起。」
後來,父母親出面,地總算租下來了。但地裡所有的活,幾乎都得張家人自己來幹。
2013年3月的一個早上,8點鐘,張澤城起床幹活了。他推著1400多元買來的耕田機下了地。在外打工多年,張澤城對農活早已生疏,「回來複習了近一年」。
初春的上午,陽光灑在地裡翠綠的油麥菜、萵筍上,他和父母正在地裡施肥。中午睡上一會,下午接著幹活。半夜他就得起床騎著摩托車去市場上賣菜。
這就是這位農場主的日常生活景象,幾乎所有的一切,都得自己動手。雖然中央與地方都並沒有具體規定,但這樣的職業農民的農場,顯然毫無爭議地正是「一號文件」所鼓勵的家庭農場。
不過,這樣的家庭農場,卻普遍十分脆弱。
讓張澤城最為擔憂的是,即使他勤奮勞作,即使他努力去參加政府組織的種菜技術學習,也難以避免風險。
2012年6月,他種的娃娃菜沒有生長,他認為買了假種子。現在,他又發現地裡的香菜不見長,損失已是必然。2012年,張澤城的農場每月收入約1萬塊。平分到5個人,才2000多元,「這比打工累,也賺得少」。
3月9日,凌晨2點多下起雨,隨後是冰雹,眼看要收割的油麥菜和萵筍被打得千瘡百孔,「就像被雞啄了一樣,全報廢了。」張澤城說,「損失3000塊吧。」
資金之困
除了風險,對這些由個人來支撐的家庭農場主們來說,另一個發愁的問題是資金。
即使是在最早發展家庭農場而且民間資本實力雄厚的寧波,這也依然是個普遍的難題。
寧波家庭農場主吳家輝養了500頭豬,現在維持豬場運轉的資金主要是來自早年做建築生意的積累,他用「勉力支撐」形容。
如果豬價很好,資金尚能周轉,可是一遇到豬價不好,錢就不夠用了。
一頭豬養到兩百斤的成本是一千五百塊錢,也就是說成本七塊五毛錢一斤,但最近豬價只能賣到每斤七塊一左右。「每賣一頭豬我要虧一百塊,賣出去越多虧得越多。但不賣會虧得更多,豬要吃,也可能得病。」吳說。
如果要擴大規模,錢的缺口就更大了。
吳家輝算了一筆賬。首先是造房子,基礎設施建設,然後需要引種。引種之後還有前期的費用,比如說產仔。從引種到豬出欄要花去一年時間,這一年完全是投入期,沒有盈利,第二年才可能收回成本。
吳家輝想去銀行貸款,第二年就能還回去。但是銀行需要房產證作抵押,而吳的農場雖然有十幾畝地,卻沒有產權證。他很羨慕周邊的工廠,「工廠廠房能辦產權證,可以用作抵押」。
寧波農業局經管處辦公室主任趙立新介紹,「寧波市政府目前還沒辦法,但區縣一級有。例如餘姚,政府出面擔保由銀行向農場主貸款,最高20萬元。」
不只是寧波,在全國各地都還沒有好辦法。即使偶有突破,也只是很小規模。
在家庭農場試點較早的武漢,允許使用土地承包經營權做抵押申請貸款。但是銀行對規模較小的企業,特別是農戶不願意放貸。因為現在農業風險很大,生產週期長,效益產出慢。
武漢市農村經濟經營管理局農村土地承包管理科科長王文才說,「我們與銀行協調過,也向上級部門反映。政府要求銀行對農戶予以扶持,但銀行有難處,只能繼續協調。」
而張澤城則把希望寄託在政府補貼上。
他所在的重慶萬州區,不僅農場成功申請註冊商標就能補助2000元,而且對微型企業家庭農場還有補貼傾斜。
「成立一個微企家庭農場,財政會補助30%-50%。」萬州區工商分局副局長向俊說,「一般農戶缺少抵押物,銀行這條路基本走不通。只能從微企扶持資金上想辦法,但最多只能有15萬元。」
資本下鄉悖論
渴望資本的農業,在「一號文件」的春風裡,盼來了各路工商資本。
咖啡館裡,杜敏穿著一雙布鞋,盤坐在沙發上,體型看上去像一尊佛。他的對面,一位諮詢者正說明來意:「現在大多數做農業的公司都是外行,所以必須找你幫忙。」
杜敏是重慶市碧天農業發展有限公司的負責人。2008年開始,他與弟弟、弟妹、岳父母5人成立公司種蔬菜。到現在,他已有了3個蔬菜基地,在當地頗為出名。
這些天,找他合作的公司很多。他感覺到,「農業迎來了春天」。
據當地媒體報導,2012年重慶市就有一千多家企業涉足農業,資金規模約300億。
不過,農業的錢並不好賺。重慶市統籌辦對10家農業企業進行抽樣分析,發現這些企業累計投資已達25億元,累計利潤僅2.5億元。相當於投入10元,目前只掙回1元。
在杜敏所在的璧山縣,他眼見著身邊的同行「死了」一批又一批,從2008年到現在他是唯一的「倖存者」。
一大難題是找不到人幹活。這些資本下鄉之後,往往需要僱用許多農民幹活,可是農村留下的人並不多。杜敏的第一個蔬菜基地璧山農場,需要13個工人。但招了5年,也只招到12個。
現在,他的幾個農場裡僱用的工人加起來超過150個,但90%以上的年齡都在50歲以上,因為年輕人多進城打工去了。
更大的風險則在於價格波動,不過杜敏用直銷解決了這個擔憂。
他借鑑了美國的社區支持農業模式,客戶交納一年數千元的費用,公司將蔬菜直接配送到客戶家中。在連虧了兩年之後,直到第三年客戶超過400家時,公司扭虧為盈。「直銷避開了蔬菜價格波動,只要能壓低生產成本,就能賺錢。」杜敏說,「現在我們每公斤成本在6毛錢。」目前,其公司每年毛利約180萬。
但是,這些大資本,對於農村來說,又盼又恨,因為農業也往往容易被資本所傷害。
「如果只做農產品的話,效益太低。」李斌(化名)說。他是一家農業公司老總,其所在的公司屬於當地一家大型房地產企業。
李斌在重慶郊區「流轉」了近3000畝土地,準備搞觀光農業,而且計劃生產有機農作物供給高端市場。但他們也打算在這些地上再建一個高檔酒店。
對農業附屬設施用地規模,國土資源部、農業部規定最多不超過20畝。為了獲得更多的土地,李斌們的辦法就是「增減掛鉤」——如果將農民集中起來蓋樓房居住,退出的宅基地復耕為耕地,就能按一定條件「兌換」農村建設用地指標。「我們把整個流轉地的農民都遷出去,騰出來的指標,除了給他們蓋樓房,剩下的就能用來蓋酒店。」
早在2001年,《中共中央關於做好農戶承包地使用權流轉工作的通知》就提出,工商企業投資開發農業,應當主要從事產前、產後服務和「四荒」資源開發,不提倡工商企業長時間、大面積租賃和經營農戶承包地。
但資本下鄉圈地的衝動難以遏制。截至2012年12月底,全國家庭承包經營耕地流轉面積達到2.7億畝,佔家庭承包耕地總面積的21.5%。其中,流入工商企業的耕地面積為2800萬畝,佔流轉總面積的10.3%。
資本就像雙刃劍,為農業帶來動力的同時,亦帶來問題。
農業部在給南方週末記者的回覆中稱,工商企業直接經營農地後,為了贏利,多數會搞「非糧化」生產,有的甚至進行「非農化」建設。針對工商企業長時間、大面積租賃農戶承包地導致的「非農化」和「非糧化」問題,2013年「一號文件」進一步明確提出,「探索建立嚴格的工商企業租賃農戶承包耕地(林地、草原)准入和監管制度」,規範企業租賃農戶承包地的經營行為。
重慶市農業委員會對外合作處負責人方玲介紹,目前,市裡並沒有出台工商資本下鄉准入制度。只要求企業要從事農業產業,而且充分尊重農民的意願。
她強調,下鄉企業必須進行農業生產,不能以農業名義從事非農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