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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慶油田三代人去留:從慷慨“老會戰”到“反骨”新一代

喬煜說自己腦後生“反骨”。

58年前,喬煜的姥爺從軍隊退伍後響應國家號召,奔赴黑龍江參與石油大會戰。五湖四海數以萬計的油田職工、退伍軍人匯聚於此。數十年間,一座城市“因油而生、伴油而興”。

至今,大慶已經有近300萬人口。第一代青春昂揚的大慶人,如今已是耄耋老人。至喬煜長大,已經是大慶人的第三代。不過,她選擇了一條與祖輩相反的軌道:離開大慶。

大慶油田三代人的去與留,隱隱折射出這座城市的發展軌跡。

初代:“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沒有大姑娘”

在一線城市從事傳媒工作的喬煜來自一個很典型的大慶家庭,她的姥爺王峻平是1960年第一批建設大慶的“老會戰”,喬煜的姥姥張德儀則作為會戰家屬,1964年來到大慶,而喬煜父母那一輩人生長於大慶,基本都在大慶油田系統工作。

老家在安徽阜陽的王峻平今年已經82歲了,4月初時,他和家人回老家探親,坐纜車到了黃山的半山腰,花了六個小時爬了蓮花峰,看了奇石和迎客松,王峻平說,路遇人們知道他的年齡後都豎起了大拇指。

王峻平是1960年來到大慶的,那年他23歲,是一名來自遼寧軍區的退伍軍人。

彼時“大慶”還不叫“大慶”。

1955年,松遼石油勘探局開始在安達縣大同一帶進行石油資源鉆探。1959年9月25日,新中國大慶10周年前夕,在東北松遼盆地陸相沈積中發現工業性油流。1959年9月26日,在大同北面高臺子附近的“松基三井”噴出了工業油流,時任黑龍江省委第一書記歐陽欽遂建議以“大慶”命名油田。

而原本在此的“大同鎮”為了區別山西省的“大同市”,也更名為“大慶鎮”,而後來的大慶市則是在1979年12月14日,由安達市更名而來的。

1960年1月,石油部黨組召開擴大會議,準備加快松遼地區勘探和油田開發,同年2月20日,中共中央批準石油部提交的報告,石油會戰由此開始。

當時石油系統37個廠礦、院校組織了人員自帶設備,國務院一些部門人員、退伍的解放軍戰士和轉業軍官,以及以鐵人王進喜為代表的老一輩石油人組成的石油大軍進入東北松嫩平原,展開了石油大會戰。

現在,大慶油田習慣將1964年之前到達大慶的一批人稱為“老會戰”,以示尊敬。

當時一同過來的3萬名“老會戰”一樣,王峻平在當時的薩爾圖火車站下車後,還並沒有馬上意識到三代人的青春,都將交付給這片土地。

“薩爾圖那時候只是一個臨時的車站,”初來乍到,薩爾圖地區只有茫茫的草甸和泡子,王峻平告訴記者:“那時候有一個順口溜,說這里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沒有大姑娘。”

薩爾圖原是蒙語的音譯,關於它的本意,一說是“月亮升起的地方”,另一說是“風”,還有人幹脆說就是“泡子”。在今天看來,後兩種說法或許更加貼切:這里的風裹挾著沙土,威力十足;而從薩爾圖機場驅車到讓胡路區,的確可見蘆葦掩映中的水泡,同樣俯拾即是的則是規律抽壓的“磕頭機”。

喬煜的姥姥張德儀作為油田會戰家屬,是1964年來到大慶的。當時的很多人,作為大慶家屬生產隊的一員,工作之余還需開荒種地,補充物資。

當時勞作的艱辛或多或少也有跡可循,張德儀說不少同齡人現在走路都歪歪斜斜,“好多都是那時天天下地幹活累出來的。”

據兩位老人回憶,當時一周七天都要上班,下班之後,接孩子回家,吃過晚飯後還有學習任務,“我們一天的工錢只有一毛錢,但那時的人不會叫著說辛苦。”

過去在北方地區,冬天家家戶戶都會燒16個孔的蜂窩煤過冬。而在大慶,建設初期,生活基礎設施尚不完備時,家屬會背著大筐去油田撿凝結的油塊來取暖做菜,後來每家每戶門口都搭建了“油池子”,冬天氣溫很低,大慶的油質本身就具有高黏稠度的特點,因此很容易凝固,再用鐵鍬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就是生活所需的燃料了。

“墻被熏得黑黑的,”王峻平說那時候也有人家會用天然氣,但設施簡陋,也出過不少事故,“不像現在,廚房都亮亮堂堂的,安了報警器,很安全。”

王峻平年輕時在油田電建工作,即便隆冬時節也需要乘著解放卡車去施工地點,安裝供電設備:“大家都站在解放卡車的後面,把著欄桿,一個多小時下來,還沒開始幹活,兩腿就已經凍得不能打彎了。”

這樣的往事,對於當年的“老會戰”而言,不勝枚舉。可以說,大慶油田乃至大慶市就是靠著最早一批到來的人,肩扛手拉,一磚一瓦建成的。

而從幹打壘(一種簡易的泥土房)搬到現在所住的創業城,王峻平一家用了50余年。

創業城位於大慶油田有限公司以及下屬單位聚集的讓胡路區,名字由來是,紀念當年三萬名“老會戰”從五湖四海來到大慶創業。顧名思義,這個地方建立的初衷是讓“老會戰”能夠安度晚年。

創業城很大,有18個區,住在九區的人即便每天都開車上下班往返於住所和單位,不用導航也找不到三區在哪里。樓盤錯落有致,房型寬敞、南北通透,向陽的房間采光很好,即便是5層的住宅樓也配有電梯,方便老年人出入。“老會戰”購買這樣一套商品房則有所優惠,每平方米大約3000元,是這片住宅市價的一半,而大慶房子的均價為3000元每平方米。”

即便有這樣的優待,買下創業城中的一套房對於“老會戰”而言也並非毫無壓力,“大多數老會戰都是把原來的房子賣了,各家子女再湊點錢一起買下來,也有用子女名義貸款買的。”張德儀說,“有細心人把從來到大慶到現在的工資明細都留下了,這些工資加在一起也不夠買這樣一套房。”

王峻平由於是最早一批到大慶的老會戰,每月的退休金四千有余,張德儀晚四年來,退休金便只有2500元/月,“(我們)還沒有新退下來的這批人工資高,也沒有我們的兒女高”。

十八區離退休工人活動中心的舞蹈室每周開兩次,張德儀下午一點會準時從家里出發,步行20分鐘到那里,跟退休後認識的好朋友,伴著諸如《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的歌聲,跳上一個小時的交誼舞。

在短短幾天的采訪過程中,張德儀老人總是會在不經意中說:“當時真想不到能住上這樣的房子。”

中生代:不知大慶之外還有生活

上世紀80年代,油田的福利很好,“周圍四縣的人都想上大慶油田工作。”喬煜的媽媽王珂說:“從洗發水、香皂,到水果、蔬菜,單位都會定期發,甚至有人會開玩笑,說油田除了對象,其余都發。”

王珂今年46歲,在大慶市政下屬的醫院工作,作為所謂的“油二代”,王珂的兄弟姐妹、同學朋友都是在油田出生、長大、讀書,之後成家立業的。

不同於他們的父母那一代來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調,口音難脫各自家鄉的特點,王珂這一代人基本是東北口音。記者初來大慶,聽到這里的中年人用純正的東北口音說著“在我老家十堰”或是“我是重慶的”時不免一時錯愕。

“我們這代大慶油田的子女總體來說都較為安逸,因為油田以前的條件都挺好的。”王珂告訴記者。

王珂成長於大慶油田鼎盛時期。

作為中國最大的油田,大慶油田曾經創造過無數的輝煌。

1976年,大慶油田首次實現年產原油5000萬噸目標,進入世界特大型油田的行列。此後連續27年,大慶油田實現穩產5000萬噸以上,連續12年穩產4000萬噸以上,原油產量、納稅和采收率皆保持著全國第一的紀錄。

進入新世紀,油田漸顯疲態。

2015年,大慶油田生產原油3838.6萬噸,首次低於4000萬噸。

記者查閱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有限公司2018年5月2日發布的《2017年年度報告》了解到,大慶油田持續擴大三次采油規模,全年生產原油3400萬噸。全年新建原油產能1161萬噸,生產原油10254萬噸。

而大慶油田減產計劃將持續到2020年,屆時大慶油田的原油產量將調減至3200萬噸,這意味著在接下來的時間中大慶油田需要年均減產約114萬噸。

有業內分析師曾經對記者表示,與其他主要產油國相比,中國石油資源儲量偏低,主力油田開采年限較長,且剩余可采儲量捉襟見肘,大慶油田三次驅油技術的應用側面反映出了中國原油生產的尷尬境地。

在這個過程中,大慶油田二代職工發現,福利待遇也在發生變化。

“原來工人每年也能拿到一萬多兌現(年終獎),平時也會有獎金,但現在只有2000元左右,油田一線員工的工資會高一些,大約四五千元/月,但也的確會更加辛苦。”一位在大慶油田測井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一線工人不管是什麽天氣,只要有井了,就得去工作,但只要打井的過程中不出現問題,我們就不用去(測井)。”

這樣的工作節奏為他爭取了賺外快的時間,沒有工作任務的時候他兼職開滴滴:“十年前可以兜底,以後就沒有了,我跑滴滴就是玩兒,每月3000多元,原本在三線城市開滴滴狀況或許並不樂觀,但是大慶城市形態較為分散,地方大,對於我們來說是個好事。”

“在我們這樣的歲數,目前很現實的狀況是,我不再有體力和心勁兒去做一些事情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抓住年輕的時光拼一把,但我也不希望她太執著,有時候這種執著會傷害自己。”王珂很平靜,她說如果自己現在再年輕十歲,一定會離開大慶。

王珂工作的醫院就有這樣的例子,一名曾經就職於大慶市政醫院的醫生現在去了杭州的私人醫院工作,這份收入讓他在杭州買了房,也能負擔子女在國外深造的費用。

“我們都是離不了家、吃不了苦的。”在大慶油田有限公司下屬二級單位工作的達強告訴記者,“初中畢業之後,我沒啥想法,感覺考上技校就能上班,上班之後就沒有人管我了,不過後來到單位也有領導管。”

達強記得當時自己的第一誌願報的是乙烯、其後是供電、油田技校,他父親發現之後,趕忙把前兩個選項劃掉,還專門跑去技校監督他有沒有去上課。

達強和王珂當年是大慶油田當年最後一批小學“五年制轉六年制”的學生,作為年級的佼佼者,他們一個班的學生被選拔出來,免去了六年級的課程,直升初中。

“可以說最初的選擇是當時的意識導致的,並非是沒有能力走出去,而是根本沒有想到大慶之外還有生活。”在油田下屬的幼兒園工作的李泓告訴記者,“這就是我們,已經年過四十了,但心里總覺得自己還沒老,從小在油田長大,看著自己父母走過的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也根本就沒想過要出去,我們是在口號中長大的一代。”

“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人人做“鐵人”,“寧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這些口號不僅在大慶,在全國範圍內也是耳熟能詳的。

諸如此類的口號,即便在喬煜這樣的90後成長中,也並未缺席。“口號是會貼在教室講臺上方的墻壁上的。”

而現在,“三供一業”(供水、供暖、物業)需要分流,這意味著油田不少人已經熟悉的工作環境要在未來很短的時間中發生改變。

“我們的文憑基本都是中專、大專、技校,只熟悉自己手頭的工作,而現在的工作環境並不是所謂的人浮於事,而是在很多情況下,我們的工作總量就不飽和,還能怎麽樣呢?”來自大慶油田系統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我們不希望玉門油田的現在是大慶的明天。”

王珂告訴記者自己前段時間回到南方老家後,因為一時無法適應濕冷的環境,於是給全家人都買了抓絨衫和沖鋒衣,“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會懷念東北,我覺得自己還是東北人。”

新生代:腦後生“反骨”

喬煜今年是獨自在香港過年的。從小在大慶長大的她,已經連續兩年沒有回大慶過春節了。

她在自己的朋友圈里面寫道:“一路上聽到最多的就是,小朋油你小朋油你大年三十計幾鴨果人來香港幹森麽。”但喬煜說自己就是這樣一個閑不住的人,從小到大一直這樣。

“小學畢業,快上初中的時候,我媽曾經給我規劃過未來,我當時特別堅定地說,寧願在外面洗碗,也不願意待在大慶。”23歲的喬煜打趣道,“你無法理解有編制三個字對於東北人而言意味著什麽。”

喬煜說她並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麽需要“鐵飯碗”,“你有能力,為什麽要為找工作這件事兒發愁呢?”

“在一座城市發展快、機會多,並且上升通道清晰的情況下,自然會聚集很多人才,當你明知道家鄉並不是這個樣子,那座城市的發展沒有那麽大的吸引力,你還會想要回去嗎?”喬煜對大慶的看法事實上是每一位在一線城市打拼的年輕人的內心寫照。

喬煜告訴記者,對於很多在外發展的人而言,大慶像是中產階層的父母,“如果你想要更好的生活,只能靠自己在外爭取,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累了,也可以回到父母的身邊,安穩度日,很溫柔。”

在大慶的公交車站,有一部分還保留著上世紀的氣息,水泥制的站臺被塑成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火焰部分不複鮮紅,背墻上有很多廣告紙,最大的一幅是當地一家腸胃專科醫院的宣傳畫。

公交車上基本都是老人和小孩,中年人和年輕人的比例很少。在社區鍛煉完身體的老人看著街邊的鐵人學校,告訴記者,油田的年輕人這兩年越來越少,“幼兒園前兩年都黃了不少,放開二胎之後興許能好一些。”

大學是一道分界線。

“根本沒有出大慶的年輕一代占比很大,但是一旦出來上過大學,再回油田的人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喬煜說。

但與此同時,大慶油田的招聘也日趨嚴格。

在大慶油田畢業生信息平臺,明確寫著,按照集團公司的要求,應聘大慶油田的畢業生,要參加集團公司統一組織的考試,按照考試成績,確定面試人選,參加面試考核。按照綜合成績排名確定錄用人選,簽訂就業協議,通過集團公司招聘平臺進行公示。2014年,大慶油田的錄取人數定為1500人,到2015年縮減為450人。此前則並無錄取定額。

“兩三年前大慶油田招聘條件比較寬松,油三代只要是‘二本’就可以簽,現在開始區分對待一本和二本,還要英語六級和內部考試等附加條件。”在大慶市政下屬單位工作的小雪告訴記者,“我的很多大學(東北石油大學)同學都是大慶油田子弟,他們說現在進油田工作的考核比以前嚴格許多,所以很多人會選擇去外地工作。”

不僅是年輕一代對於留在大慶意興闌珊,不少接受采訪的油田中年職工也向記者表達了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在大慶就業生活。

“我家孩子在東北石油大學念的書,馬上也要找工作了,我當時刻意沒有讓他學石油相關的專業,他自己計劃去青島的私企找工作,去私企的話到哪兒都一樣,區別在於選一個好一點的城市。”在油田工作的宋靜波認為,油田招聘條件收緊或許並不是一件壞事。

(應受訪人要求,喬煜、王峻平、張德儀、王珂、達強、李泓、宋靜波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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