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 前天(1月31日),蛇口改革開放時期的創辦人袁庚先生去世了,所有改革開放的早期參與人士都在懷念他,這讓我想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

南國之星

2005年,我還在《中國企業家》雜誌工作,那個時候我們已經註意到,袁庚與蛇口一批企業之間存在的某種精神聯系。在蛇口這種小地方,竟然孵化出了平安、招商、萬科、華為、中集這些著名的大公司。當時我帶領著記者幾次跑到深圳,努力嘗試探尋這種聯系。

後來才得知,袁庚老爺子年事已高,不再見外人。後來,也許是因為老爺子對蛇口企業家這個群體的格外關愛,也許是《中國企業家》對“蛇口基因”這個課題的執著探究,最終在王石的大力引薦之下,得以見面。我清楚的記得,那是2005年夏天的一個下午,袁庚在家人的攙扶下,走到約定的小咖啡廳里。考慮到見面機會難得,我們還特意做了準備,想認真與老爺子聊聊蛇口的事。見面寒暄之後,我們發現90高齡的老爺子,看上去健康開朗,能清楚地表達意見和看法,但已不適合做一板一眼、一問一答的采訪。我們前後待了半個多小時,盡管時間倉促,但有幾件事還是印象深刻。

袁庚對蛇口走出的這批企業家是有高度評價的。我當時清楚記得,老爺子一上來就握著王石的手,嘴里反複念叨:“王老板,幹得好!”從進門到離開,老爺子都說了同樣的話。

席間,我們拿出了準備好的紙筆,請他為我們這期雜誌和深圳走出的這批企業家題詞。他清晰有力地寫下:“南國之星”和“中國企業家”,落款是“袁庚 二00五年六月十五”。

牛社2

“南國之星”就是他對蛇口這批企業家的評價。當時他說,國家給你的,做好是應該的;而蛇口這批企業家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市場,做得好,不容易,是“南國之星”。

回到北京,由於種種原因,這組稿件最終在三年後才得以刊出,時值中國改革開放30周年。在出版這期雜誌的時候,袁庚老爺子作為改革開放的功勛人物出現在深圳的紀念儀式上。但從報道看得出,他坐著輪椅出來,也沒有發表講話。撫今追昔,也許2005年那一次,弄不好就是袁庚與企業界、與外部世界最後一次比較清醒狀況下的會見。

2008年,中國企業家雜誌用封面文章刊登了那次采訪的成果,當時的標題是《蛇口基因》,向蛇口和袁庚致敬。我本人也在刊首語也寫了一篇小文章《蛇口是一種什麽樣的基因》(附後)。

“蛇口基因”里的家國情懷

看到袁庚老爺子去世的消息,我覺得自己應該找出這期雜誌,寫點什麽。因為記憶有些模糊,跟王石通了電話,巧的是,王石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事實上,在袁庚去世的前幾日,恰好王石在天山峰會上發表了演講。此時的王石因為“野蠻人”入侵而處在風口浪尖,他這次演講的核心思想正是圍繞於此,“我可以成為第一大股東,絕對控股,但沒走這條路”,而“純民營公司舉足輕重會有風險,混合所有制更符合中國國情”。

我看到這段話,還是能夠理解王石的選擇的,理解他為什麽今天雖然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或者被迫選擇的機會,但最終還是堅持了當年的選擇。他想把萬科做成全球領先的公司,但在中國的國情下,要做到這一點,企業家個人一定要跟國家取得一個平衡,所以國有控股的混合所有制就成了他的首選。

這背後,其實是王石及蛇口那批企業家身上的共同基因。這種基因的最大特點是家國情懷。蛇口興起於招商局,招商局最早是盛宣懷在洋務運動時期創辦的官督民辦公司。從一百多年前看來,蛇口(招商局)流淌的血液都是家國情懷。

家國情懷具體包括三點:第一,一定要做一個大公司、大產業、大事業。當年平安選了保險、華為選了通訊設備、萬科選了房地產,如同當年招商局創辦的時候一樣,這些都是跟國計民生相關,能夠做大的產業。事實上,他們當年的這種選擇極具預見性,這些企業後來都成長為千億萬億級大公司。

第二,特別註重“公企業”,也就是註重私人和國家的關系。他們在國家戰略和企業(家)戰略之間取得了一種的平衡,既獲得了巨大的發展空間,又保證了強烈的企業家精神——這正好是100年前招商局創始人們身上流淌過的血脈。

第三,不犯王法。這是王石的原話,他們做企業非常重視與政府關系,所以你看這麽多年來,蛇口走出的這批大企業以及企業家都沒有出事。這在當年那一代起伏沈浮、命運多變的企業和企業家里,格外難得。王石當年選擇不私有化,本身也是這種現象的結果。

30多年過去了,現在中國的年輕創業者已經很少能遇到當年王石他們的困境,也很難理解王石他們當年的選擇。在現在年輕人看來,創始人同時也是企業大股東、實際控制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今天的創業者還是應該感謝當年的那批創業者,正是因為他們的謹慎、他們的探索,才為今天的創業者提供了很大的制度基礎;自己創辦的企業到底屬於誰,才不再是一個問題。

影響力與財富,可否皆得

今天我自己也已是一個創業者,在我這個創業者看來,王石完全可以在這次萬科股權變局中,抓住機會,把團隊搞成國有股東之外的第二大股東,實現運營與控制的統一,讓創始人既是創辦者、也是精神領袖,同時還是企業的實際控制人,這樣對企業對股東對社會都更好。時代已經在進步了,大家應該也能理解這種企業制度安排的必要性。創業與創富,可以皆得,不必分離。

2012年,王石在接待黑馬營到訪的時候,曾經講過這樣一句話:男人都像打出槍膛的子彈,不管出發點多麽筆直,最終都會回歸到大地上。我想王石是在跟這種初心對話、跟歷史對話、跟來路對話。

王石實際上對中國國情是有一份敬畏感的。也許當公司做到萬億級的時候,就會有歸宿的問題:萬科未來到底是誰的?萬科未來應該是誰的?——萬科應該是國家的、社會的,這可能是王石最想跟社會說的話。萬科盡管是他創辦的,但他不願意把萬科變成他自己的,不願意變成他子女的,當然也就不願意變成外部其他私人的。

2008年,在我離開《中國企業家》雜誌,創辦現在創業黑馬公司這攤事的時候,王石曾跟我說,一個人不應該同時追求影響力和財富。他說你想追求影響力,就要做得純粹;如果你要去追求財富,就不要夢想同時擁有影響力。實際上,他自己也是這麽做的,他獲得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但放棄了個人在企業里可能擁有的巨大財富。這令人尊敬。

今天像阿里巴巴和騰訊這樣的創業創富現實告訴我們,一個人可以既擁有巨額企業財富,也擁有巨大社會影響力。但是在王石那個年代,他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這也是為什麽任正非並沒有把公司大部分股份放到自己名下,而是分給了公司八萬多員工。這應該是他們那代人的獨特的情懷。

蛇口這個地方是中國改革開放第一代偉大企業的誕生地,承載了一代人激情創業、產業報國的家國情懷。這種情懷現在看起來可能有點迂腐、過時,但是他們依然值得尊重。

站在這個時點,緬懷袁庚先生,我更加理解王石這批企業家當年以及當下的選擇;也更加崇敬當初孵化出深圳那一批璀璨的“南國之星”的“蛇口基因”。今天的中國,依然需要這種能夠極大地激發民眾創造力與奮鬥精神的創業基因。

附:《蛇口是一種什麽樣的基因》

一篇封面文章、歷經3年時間,主編、兩位執行主編、主筆、高級編輯等前後5人介入(其中兩人已先後離職),這在《中國企業家》雜誌歷史上,大概還是第一次。“蛇口基因”,就是這樣一篇文章。

還是在2005年,王石和我說起一個奇怪現象:深圳的企業家和廣東其它地方的企業很不一樣;深圳企業當中,出身蛇口的和華僑城的又不一樣。當時,平安、招行、中集、萬科、華為這些深圳/蛇口企業,已經顯現出超群的領袖氣質,勢貫下一個20年,代表了中國企業未來的方向。如果這些企業身上有共同的“神秘基因”,那麽尋找出這種基因,就是一項令人興奮,很有價值的工作了。

開始采訪才知道,這並不是一項容易的工作。首先,這些企業大部分都非常低調,馬明哲、任正非是有名的“不見記者”;其次,大家對是否存在“蛇口系”這樣一個企業群體,認知並不一致,對“蛇口基因”內涵的理解也大不相同;最為關鍵的是,蛇口企業群物理上和精神上的“培養基”袁庚老人,已經年高失憶,盡管在王石的幫助下,我們在2005年見到了他,老人也興致勃勃地題寫了“南國之星”“中國企業家”,但已無法進行真正地的交談和采訪。

2008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我們知道,這篇稿子不能再放了。盡管不成熟,也要拿出來給讀者。

最後,我要把自己個人在這3年里對“蛇口基因”的認識,也拿出來和讀者分享:

一、“公企業”。中國大企業的主流形態,要麽是國有企業,要麽是民營企業,但這些蛇口企業是一種新品種,萬科的郁亮說應該叫“公企業”。它們不接受沒有大戰略大願景的國有股東,為此不惜換股東,但也決不搞MBO或老板個人控股,即便是私人企業華為,老板任正非據說也只有5%不到的股份。於是,它們就取得了一種在國家戰略和企業(家)戰略之間的平衡,既獲得了巨大的發展空間,又保證了強烈的企業家精神——這正好是100年前招商局創始人們身上流淌過的血脈!

二、大行業。平安(保險)、招行(銀行)、中集(集裝箱)、華為(通訊設備)、萬科(房地產),這些企業的行業選擇,具有極強的開創性和未來性,不要說在它們創業的那個年代,就是在今天也是非常具有擴張空間的“大行業”。而且,這些行業,在很大程度是由他們開辟並定義的。為什麽這群企業家能夠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樣一些“大行業”?要知道,在30年歷史中,充滿各種可以賺快錢的行業和業務誘惑,但他們幾乎一致地堅守了當初選擇的主業——有遠見不容易,能堅持更不容易。

三、不犯王法。低調是企業人的本分,即便是高調如王石,在碰到諸如宏觀調控、勞動合同法這樣的高度敏感的事情,也一貫和政府保持一致。所以在30年一波接著一波的企業出事高潮中,在科龍、健力寶、粵海等事件頻出的廣東,這些蛇口企業有驚無險地走過來了。——在高速發展的轉型經濟體里做企業,這份清醒和自愛,格外難得。

假如這些就是“蛇口基因”的主要內容,那麽,我為此感到自豪,這應該是改革開放30年中國企業界積累的最寶貴的一份財富。

——原刊於2008年8月《中國企業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