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magazine.caixin.cn/2011-11-04/100322328_all.html
歐洲人也許從來沒有這麼恨過希臘。10月30日,歐元區領導人同意給希臘追加新的救助後第三天,希臘總理帕潘德里歐(George Papandreou)突然宣佈,要在國內發起公投,讓希臘民眾來決定是否接受歐盟的救助,其中包含新一輪的財政緊縮和改革計劃。
帕潘德里歐想幹什麼?全世界都在問。峰會協議,好不容易贏得了私營部門投資者的同意,對所持希臘債券減記50%,給希臘免掉了上千億歐元的債務,另外還在原來1100億歐元救助計劃的基礎上再增加1300億歐元。
希臘臨場變卦,置歐元區整體安危不顧,著實令人「出離憤怒」。
眼看G20峰會11月3日就要在法國戛納召開,法國總統薩科齊、德國總理默克爾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總裁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提前在2日到達戛納,向帕潘德里歐施壓。
德、法領導人給了希臘前所未見的「最後通牒」:不遵守協議就退出歐元區。
默克爾說:「我們希望取得歐元穩定,這個過程有希臘比沒有希臘強,但穩定歐元更加重要。」薩科齊說:「我們的希臘朋友必須決定,他們是不是還要跟我們一路走下去。」
走出會場的帕潘德里歐,氣場已經比前一天弱了很多。他稱公投可能會在12月4日舉行。這很可能是出於德法的要求——要公投就盡快,不能拖到原來預計的1月。
德法和IMF也對希臘發出了最大的「威脅」:不舉行完公投,不消除所有的不確定性,原定於11月上旬發放給希臘的第六期總額80億歐元的貸款就不發放。
這是把希臘往債務違約的絕路上逼。如果12月中旬貸款仍不能下發,當前的市場條件下,幾乎可以預計希臘借新還舊的大門已經關閉。
但就在市場為歐元區這一系列決絕的舉動而人心惶惶時,接下來的24小時,局勢出現了戲劇性的轉折。
11月3日,帕潘德里歐在召開內閣會議後宣佈,不再需要舉行公投。
他說,這是因為反對黨新民主黨(ND)願意支持上週希臘與歐盟達成的1300億歐元救助計劃。此前新民主黨對這一計劃一直強烈反對。
新民主黨轉變態度的條件是參與救助計劃細節的談判。該黨要求與帕潘德里歐領導的泛希臘社會主義運動黨(PASOK)組成聯合過渡政府,在產生新政府的選舉舉行之前,負責與救助方歐盟、IMF敲定救助計劃細節。
兩黨能否就聯合過渡政府達成一致,以及帕潘德里歐是否需要用辭職的代價來換取這個一致的達成,只有在11月4日希臘議會的信任投票表決後才能知道。截至發稿,表決尚未揭曉。
但即便有最好的結果——聯合過渡政府建立,也可以預見未來幾週內市場仍將高度緊張。因為有對歐盟救助持強烈敵意的新反對黨的參與,救助計劃的細節談判必然更加艱難。
崩潰邊緣
希臘公投鬧劇已經讓市場繃緊了最後一根弦。
11月2日和3日,二級市場上意大利10年期國債的收益率已經逼近6.5%。儘管歐洲央行進場購買了大量意大利國債,還是未能壓低收益率。債券收益率若超過6.5%,則很可能意大利也要舉手求助。
「歐元區現在沒有足夠的能力救助意大利。」瑞銀(UBS)外匯策略師Geoffrey Yu對財新《新世紀》說。這是因為,歐洲金融穩定工具(EFSF)目前所剩的資金不能滿足意大利的融資需求,而歐元區還沒有找到額外的資金支持來擴大EFSF的「火力」。
11月2日,EFSF宣佈,原計劃於未來兩週內發行的用於救助愛爾蘭的30億歐元的十年期債券,由於「市場不穩定性和波動性」 也要推遲。
如果連歐元區第三大經濟體的意大利也倒下,歐元的崩潰很可能只有一步之遙。
希臘人不會願意背上「謀殺」歐元的罪名。事實上,大部分希臘人對這個共同貨幣還是有好感的。此前的一個民意調查顯示,雖然60%的民眾反對歐盟的救助計劃及其所要求的緊縮,但仍有70%的希臘人願意留在歐元區。
但即便希臘願意留在歐元區,在許多分析人士看來,退出歐元很可能是希臘難以擺脫的命運。
因為,就算歐盟能夠用救助資金幫助希臘渡過眼前的財政難關,這樣一個經濟競爭力低下的國家,留在共同貨幣區內也難以發展,希臘將一直是一個「問題國家」。
這樣,問題不在於希臘會不會退出歐元區,而是要如何有序退出。Geoffrey Yu說,從技術層面上看,希臘退出歐元區是有可能做到的。
美國智庫卡耐基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達杜什(Uri Dadush)對財新《新世紀》分析,假設希臘能夠重啟本國貨幣,其國內仍將面臨以往遺留下來的歐元計價的外債,本國貨幣必將貶值,基本可以肯定的是希臘 將還不起債務,同樣要違約。那麼未來兩三年內希臘經濟將會處於崩潰狀態,通脹飆升。但只有經歷這一階段,希臘才可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像阿根廷一樣重新 發展。不過,另一方面,歐元區的債權人已經答應減記50%的希臘債務,銀行已經有了準備,因此不會造成太大的實際困難。
當然,人們會問:如果希臘退出,下一個會不會是意大利?還有再下一個嗎?歐元的末日還有多遠?
政治豪賭
到底為什麼有這一場公投鬧劇?
帕潘德里歐當時說,公投是為了讓民眾做主。「我們相信民主參與,我們不害怕。」
但世人怕的正是希臘的民意。
自去年5月第一個歐盟救助方案達成,希臘為取得救助資金進行了艱澀異常的財政緊縮,希臘經濟過去三年來已經萎縮了約15%。
緊縮政策引來了民眾的強烈反對,抗議、罷工,甚至暴力事件頻發。這個美麗的文明古國如今是混亂的代名詞。
今年夏天,民眾與政府的衝突愈發升級。一個名為「出離憤怒」的運動佔領了雅典的憲法廣場,要求政府聽取民意,實行「真民主」。這場運動令帕潘德里歐差點辭職。
到了9月,民眾的抗議活動更加有破壞性:地方機構拒絕處理城市裡的垃圾,電力部門職工拒絕幫助政府通過電費單收繳房產稅,政府公務員開始「佔領」部委機關。
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教授拉帕維薩斯(Costas Lapavitsas)的話說,經歷過一個又一個的歐盟「救助」計劃,希臘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可治理」。
宣佈公投,是帕潘德里歐的一場豪賭。把這個問題拋出來,讓民眾去做這個抉擇:要麼接受痛苦的緊縮,要麼退出歐元區。也許當一個人真要去做選擇時,他才會真正認真地權衡思考。
帕潘德里歐聲稱想要賦權給民眾,民眾卻很難感覺到「好意」。一位酒店接待員告訴英國《衛報》記者:「他們說:你們是有選擇的,投我們一票,不然就自食其果。這是徹頭徹尾的綁架!」
從帕潘德里歐取消公投時的發言來看,也不能排除,對反對黨施壓、逼其支持救助計劃,是他宣佈公投的動機之一。
「我認為他是要以此逼迫那些支持協議的議員明確地站出來,從而爭取自己決策的合法性。如果真走到公投,肯定通不過,希臘人民不會對削減自己福利的計劃投贊成票。」投資銀行BMO 資本市場全球外匯策略和公共政策分析師布士(Andrew Busch)說。
另據希臘媒體《雅典新聞》(Athens News)報導,其實帕潘德里歐在宣佈要發起公投之前已經知會過德法兩國,只是沒有說明具體會在何時舉行。「陰謀論」者或許會猜測,這只是帕潘德里歐與德法共同上演的一出苦肉計。
把猜測放在一邊,無論如何這也是風險極大的一搏。帕潘德里歐押上了自己作為一個領導人所有的政治資本。
他的公投動議一開始就遭到了四面八方的反對,包括自己的黨內同僚。PASOK的一名議員因為反對公投動議憤然退黨,黨內幾名資深人士直接致信帕潘德里歐要求他辭職。
願賭就應該服輸。11月4日的希臘議會信任投票中,帕潘德里歐的總理之位岌岌可危。
從搖籃到墳墓
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已經在英國金融圈中傳開:要是希臘發生一場軍事政變就好了,因為歐盟不能容納軍管政府,希臘就自動脫離歐盟了。
純屬巧合,與這個笑話相呼應的是,11月1日希臘內閣會議上提出要更換三軍統帥。有人解讀,這是希臘的政局不穩的徵兆。
希臘公投鬧劇拋出的一個問題是:難道危機必須靠威權統治的鐵腕解決?民主只會平添煩惱?《法蘭克福匯報》(FAZ)的標題「民主只是垃圾級」,正顯示了歐洲人的這種疑問。
薩科齊的發言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這個問題。他說:「給人民一個發言的機會總是正當的,但所有歐元區國家的團結,只有得到所有人的共同努力,否則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點出了,希臘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民主,與處於一個超國家主權的經濟貨幣聯盟中的身份,不相匹配。當希臘人民的福祉同時也密切關聯其他歐元區國 家人民的福祉時,只在民族國家範圍內進行公投,是殘缺的民主。也許,與希臘公投相對應,歐元區所有國家應當舉行一場公投,來決定是否把希臘留在歐元區。
雅典經濟與商業大學(AUEB)就業與社會政策副教授馬桑格尼斯(Manos Matsanganis)在其新書《困難時期的社會政策:經濟危機、財政緊縮與社會保護》中總結,希臘多年來社會支出花費巨大,已經接近甚至超過歐盟平均 水平,卻沒有與之相稱的社會政策質量上的「歐洲化」。希臘的「福利國家」,是一個支離破碎、充滿著「主顧關係」的病態的體系。
正因此,在經濟危機後的今天,希臘最需要對底層民眾進行保護的時候,福利國家卻受制於小團體挾持大眾利益、無關痛癢的小規模改造,而成為了一個專為掌權者「量身定做」的體系。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當代希臘研究教授費勒斯通(Kevin Featherstone)也在最近出版的一篇學術文章中說,作為「民主搖籃」的希臘,今天恰恰缺乏真正的民主。名義上是有自由主義的民主結構,但政治文 化中卻充滿了庇護主義(clientelism),為尋租和腐敗提供了溫床。這種政治文化只會產生短視的、拆東牆補西牆的政治態度,因此也就很難對養老、 醫療、勞動力市場等敏感議題做出有效改革。
希臘政府之所以無法推行向歐盟承諾過的改革計劃,一大原因正在其虛弱無力的治理結構。
據費勒斯通分析,希臘總理辦公室名義上職權很大,有效權力範圍卻很小, 實際事務中各個部委都可能不聽命於內閣。
然而各個部委自己的執行力也不足,原因又在於官僚體系技術水準低、科技含量低、工會力量過大等內在問題。
另一方面,希臘兩大工會(GSEE 和ADEDY)強調對國家和公共部門職工這一小社會群體的保護,私營部門的工會化程度則很低。
1993年以來,希臘政府負債率一直維持在GDP的100%左右。其中重要原因是工會的強力維護下,公共部門的工資只升不降。而政府又往往在選舉前夕用公共部門的工作機會來取悅選民,導致公共部門迅速膨脹,卻人浮於事。
希臘呼籲進行市場自由化改革的力量很弱。旅遊業相關的季節性小企業佔了經濟大部分,大企業少之又少。這種環境下,保護性、反競爭的市場政策反而盛行。正式經濟充滿了約束,就催生了巨大「靈活」的地下經濟。地下經濟約佔希臘GDP的近30%,對希臘稅收的貢獻為零。
看到希臘國內亟需解決的這些問題,就知道財政緊縮、降低赤字僅僅是做給金融市場看的第一步。而這第一步,卻也已經在兩年來的一幕幕驚悚劇和鬧劇中被無限期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