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來團隊營造的“百草園”里,家長和孩子正在堆土。在社區花園的理念中,市民參與是其重要特征。(劉悅來/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2月23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家門口的都市桃源夢 “占領”城市隙地》)
和郊區認領一塊田地不同,社區花園深入城市,觸手可及。也不同於城市里的屋頂綠化、陽臺種菜,社區花園由居民一起設計、營造和維護,物業、居委會乃至街道辦也會參與進來。
住在上海的劉悅來實現了一個讓人羨慕的“小目標”:他用500元在自家小區里弄了個“苔蘚花園”。
久在樊籠里,很多城市居民都希望在小區里種塊自己的花園或菜園,缺的不是錢,也不是精力,而是權利——自己的花園或菜園常常被取締。
劉悅來是同濟大學景觀設計專業的老師,也是“四葉草堂”自然教育機構的發起人,他想將城市里維護不好的綠化地、邊角料荒地、垃圾堆積點,都改造成社區花園(Community Garden)。
和郊區認領一塊田地不同,社區花園打著“食物森林”“家門口的都市桃源”的旗號,深入城市,觸手可及。也不同於城市里的屋頂綠化、陽臺種菜,社區花園由居民一起設計、營造和維護,物業、居委會乃至街道辦也會參與進來。
不算“苔蘚花園”這些小花園,劉悅來的團隊在上海修建的社區花園已有16個。在上海中心城區綠地接近零增長的存量時代,他們的大目標是改造出一萬個社區花園,讓每個社區都有一個,這相當於50個大公園的面積。
在北京和成都,不謀而合地,類似的概念也在萌芽。因為這些小花園不只是帶來芳香和收獲,還想通過自然教育和公眾參與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打破冰冷的水泥隔閡。
同濟大學教師劉悅來,他與團隊的大目標是:改造一萬個社區花園。(孫睿/圖)
在城市小區里,改造前的“苔蘚花園”太常見了,它們被形象地稱為“隙地”。
60平米的邊角地,立著“愛護綠化”的牌子,物業也會象征性地撒點草籽,但一直沒長好,土地裸露。劉悅來和物業說過,物業也覺得這里是要整一下,但經費不足。
2016年10月開始,劉悅來和小區居民一起設計、勞作,在小花園里種上了常見的二月蘭、常春藤、虎耳草,還有不常見的蕨類和苔蘚。
“這個小花園光照很差,適合長苔蘚地衣等耐陰的植物。”劉悅來說。除了科學種植的考慮,他起名“苔蘚花園”還想提醒居民們,苔蘚也是一種花園植物,“應憐屐齒印蒼苔”正是人們對環境的細心感觸。
劉悅來今年45歲,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成長於山東青島的海邊村莊,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小時候雞鴨鵝成群、草地里昆蟲不計其數的景象。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還把貝殼敲碎餵雞以補鈣。“這就是社區花園啊,比魯迅的百草園還要豐富。”
可當他在同濟大學任教時,卻意外地發現,在和自然非常密切的景觀設計學科中,學生們對自然非常陌生。劉悅來就拍攝了一百多種上海中心城區的野生植物,帶著學生認校園里的植物,開展自然教育。
不過,劉悅來感覺身邊高大上的綠化難以滿足學生觀察植物生長的需求,他決定從“可食地景”做起。
“可食地景”可以簡單理解為“科學而美觀地種菜、種花”。在1980年代的美國興起,上海世博會上,美國館還播放了案例。在景觀行業學習和工作20年,劉悅來的體會是:“最早的園林,都是和吃有關。”
“囿-圃-園”演替正反映了這個過程:從養動物的“囿”、種果蔬瓜果的“圃”變成了觀賞用的“園”。社區花園正是通過“可食地景”來增強互動,回歸人與自然的親密關系。
一開始就在小區里推“可食地景”,難度很大。2014年底,劉悅來在上海的世紀公園,以科普的名義幫助園方設計建造了上海城市公園中的第一處“可食地景”,種上了番茄、扁豆、玉米、南瓜……也包括景觀植物鼠尾草、洋甘菊和金盞花。
“可食地景”很受歡迎,在校園、商業園區、私人花園甚至地產項目里快速推進。在寶山區中成智谷園區附近,一塊鐵道與公路間堆放垃圾的城市廢棄地上,4000米狹長地塊被改造成了“火車菜園”,通過一期期的自然教育課程,由市民自己逐漸建成。
這些公園、園區里的花園是“可食地景”的試驗田。從碼頭運貨的火車經過火車菜園時,駕駛員都會放慢車速,多看幾眼。
四葉草堂上海食物森林地圖。(張平、梁淑怡/圖)
連堆肥桶都有企業願意贊助的“可食地景”不缺乏商業模式,但這些空間需要專人維護。劉悅來堅信城市景觀的管治,一定要有當地居民的參與。他想將社區花園引入真正的社區。
這個想法曾一度不被看好。早在2006年,劉悅來就多次給一個二線城市提過社區花園的設計方案,結果都被當地政府否定了。“他們覺得公園就是公家來弄。為什麽要百姓參與?老百姓會不會以為政府沒錢了?”
錢並不是問題,而是怕麻煩。父親當了20年村支書,處理農村的各種雜事,劉悅來從小耳濡目染,不怕麻煩。他漸漸悟出:“政府不反對就是最大的支持。”
這個願望在十年後終於實現了,其中最成熟的一個案例叫“百草園”,距離同濟大學不遠,位於楊浦區四平街道的鞍山四村。
這是上海很早的工人新村,最老的房子修建於1950年代,兩千多戶人家中,已有一半是外來租客,不寬的道路邊停滿了私家車。配合建設低碳社區的項目,小區中心一片被踩禿掉、散布著狗屎的200平米綠地被改造成了社區花園。
2016年6月,劉悅來的“四葉草堂”團隊和居民一起挖土、刷欄桿、堆肥、種菜……一共舉辦了二十多次活動。起初參與的人不多,主要是社區的花友會,以老年人為主。漸漸的,每次都有四五十人。
即使在冬季,百草園也比種了常青植物的花壇更繽紛。卷心菜樣的羽衣甘藍紫得妖艷,伏在地上的草莓,仔細扒拉扒拉,已經結出了果實。沒有植物的空地也沒有裸露,而是覆蓋了松樹皮以保持水分和養分。
孩子們為百草園輪流澆水,這里成為了他們的集結地,甚至小區房子已出租的業主,還讓孩子回來參加活動。在元宵節里,孩子們自己策劃了猜燈謎、交換零食的活動。
當地居委會衛生主任陳華的孩子也來猜燈謎。陳華觀察到,孩子們在猜燈謎,原本陌生的家長打起了羽毛球,這有點像小時候的上海石庫門弄堂。有了社區花園的基礎,陳華覺得自己的其他社區工作也會好做一些。“大家都很熟的話,就不會斤斤計較,招呼一聲就好。”
包括旁邊兒童遊樂沙地等,百草園持續營造的花費將近十萬元。這筆經費由街道辦創建低碳社區項目支持提供,四平路街道辦事處主任杜娟覺得“超值”。
杜娟記得,百草園所在小區是上海市低碳環保試點,為鼓勵居民少用空調,也曾安裝過噴霧降溫、電動遮陽簾等設備。“基本上都是政府包掉,市民參與的很少,獲得感不強。”杜娟說,“小花園請個施工隊三天就能弄好,但這大家一起做事情的景象,我們很久都沒有看到了。”
“小區里還有其他花園,都是老人下棋用的,不好玩。百草園有我們小孩子玩的地方。”12歲的男孩海滔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百草園中被說起最多的故事,就是“海滔和他的雞冠花”。海滔有些內向,在家里話很少。“百草園”號召大家“植物漂流”,交換家里的植物,他搬來了家里的雞冠花,一棵雞冠花很快長成了一叢。雞冠花枯萎後,海滔收集了種子,等來年再種。
媽媽發現海滔更開朗了。他每天整點起床觀察小花園,什麽花開了、什麽果實被摘了,回來都告訴家人。很多媽媽都記不住的植物名字,他都爛熟於心。果實被摘掉他也不難過,“本身就要分給大家,不過最好成熟後再分”。
“小孩子種得不好,甚至失敗了也沒關系,失敗也是種教育。”北京修實公益基金會新公益部部長李松睿說。
修實公益基金也計劃在北京推進社區教學花園。“郊區-公園-社區”,李松睿和劉悅來的推動路徑類似。2016年,在北京郊區建設過農場的李松睿組建了一個“抱樸永續”自然教育團隊,與中國園林博物館合作,建設了公民參與式的農園,開展了22次活動。
“每次都有兩三百家長報名,我們只能篩選出20個家庭。”李松睿說。他們意識到,要滿足自然教育的剛需,建設在園林博物館的“可食地景”還遠遠不夠。2017年初,李松睿和同事們聯系了北京的社區,初步達成了協議。
社區花園的概念在國際上早已盛行。比較有名的是二戰後,美國為了增加農產品產出,城市“勝利花園(Victory Garden)”在鼎盛時期,生產的蔬菜占全國總產量的40%。法國巴黎也在2016年頒布了法規,鼓勵市民成為“公共空間的園藝師”。
社區花園的理論支撐很類似,劉悅來和李松睿都在三年前接觸到這個概念:“樸門永續設計”。
樸門永續譯自英文permaculture,來自permanent(永恒)+agriculture(農業),在1970年代由澳大利亞的生態學專家提出,後傳入臺灣,其核心價值是“照顧人、照顧地球、分享多余”。
“樸門是種倫理和原則,教大家如何正確、聰明地生活。學習‘適切科技’: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比如集水、小溫室、堆肥的小裝置都可以自己弄,不要什麽都去買。”李松睿說。他和劉悅來都希望通過孩子的自然教育帶動大人生活方式的改變。
劉悅來被問到最多的,是如何維持下去。
作為一個景觀學老師,劉悅來卻勤於參加基層政權管理創新論壇。他接觸了不少市民自治辦公室、社區建設辦,感受到政府對於市民間缺少互動的焦慮。美麗社區、文明街道等創建活動層出不窮,政府也在努力推動。
“花園不在於現在好不好看,有了維護機制,花園才會越來越好看。挖掘到合適的社區能人,就成功了一半。”劉悅來說。
上海浦東新區浦興路街道銀橋社區居委會推動的“種愛心”的項目和社區花園理念非常接近。社工專業畢業的楊旭是浦東新區社區服務中心主任,她就在這個小區里觀察到了這種議事機制的形成。
這個社區包含一個動遷房小區和一個商品房小區,從改造居委會露臺到花草義賣,“種愛心”的活動擴展成了美化家門口的綠地。在有居民反對後,大家一起協商,還發掘了懂設計的能人。改造也不是一次性全部推進,西邊樓道居民同意改造,西邊的花園就開始動工了,而東邊的樓道則先觀望了一陣。
“這些都調動了公眾參與,社區的長效管理、其他的事務比如停車位的規劃,都可以參照這個模式。”楊旭說。
銀橋社區這種自下而上的改造獲得了街道辦的肯定,被納入浦興街道創建園林街道的重點點位,註入了資金。
劉悅來覺得自己不擅長組織居民開會,他希望得到楊旭這樣社區工作者的支持。楊旭也覺得在社區花園最開始設計的階段就應該融入多元化團隊。“居委會既要管低矮矬,也要管高大上,可不容易了。”楊旭說,“百草園的居委會已經發揮了很多作用,他們需要陪伴,哪怕是加個油,點個贊。”
劉悅來也覺得,因為有了類似陳華這樣的人,他們這些外來專家才可能在孵化出社區花園後進行托管。陳華在居委工作了一年多,非常熱心。
陳華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苦惱。百草園是個平臺,他希望社區工作分工更明確,更加專業和高端。針對放學早的孩子只能進入晚托班的現象,他想在百草園開個公益項目,讓孩子們學點知識,一起交流。“這是我個人的想法,實現起來有點難。”
剛興起半年的社區花園還能有多少拓展,只有時間才能給出答案,就像三年級小朋友秦聞悉給社區花園稻草人作的詩:“凡事,看上去很小,但它卻在這個星球上,這個小小的園子里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