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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維權 女商人的古寺防衛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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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一千五百多年的古寺,陷入承包女商人與文物部門的利益爭奪戰。為了奪回「生意」,她耗盡所有俗世能耐,最終不得不出家競爭「住持」曲線救寺。

楊青蓮去找時任登封市公安局局長任長霞,在樓下大喊,「任局長、任局長,我犯了啥法呀?」任局長親自接待並詢問案情,甚至「陪著流淚」。

楊青蓮穿著僧袍與「假和尚」現場鬥法,抗議「鳩佔鵲巢」,但最後連僧衣都被對方扒了。

2012年12月28日,在河南登封北魏古剎會善寺開幕的「中國善文化節」被意外打斷。一個身穿僧衣、頭戴僧帽,法號「延會」的尼姑一手拿營業執照,一手拿機構代碼證,大聲抗議:「我才是法人。」

這位65歲俗名「楊青蓮」的出家人還組織了十來位居士站到寺廟門口,拉起抗議橫幅,在記者的簇擁下轉戰修葺一新的大雄寶殿。

在這裡,「延會」與主辦方的人馬亂作一團,「延會」稱自己摔倒昏迷,僧衣被人脫走。

「佛家維權者」們控訴登封市文物局(以下簡稱「文物局」)與野和尚聯手「鳩佔鵲巢」。13年前,時為女商人的楊青蓮從幾乎發不起工資的市文物局手裡包下了破敗的會善寺;這段關係很快因錢的問題出現裂痕,當文物部門不再缺錢,合作演變為對寺廟控制權的爭奪。

這場漫長的爭奪戰耗盡了女商人的俗世能耐,但楊青蓮執意要爭一口氣。她痛快接受了相熟領導的建議,南下受戒,爭奪古寺「住持」之位以重掌大局。但她很快發現,情況卻因此變得更為複雜。

古寺「生意」

會善寺已經很老了。穿越一千五百多年的時光,它曾迎接北魏孝文帝來此消夏,也曾目睹武則天親拜國師;鼎盛之時,天下僧尼悉來受戒,同處河南嵩山的少林寺無法望其項背。

然而民國以降,很少有人再念及它曾經的輝煌。到了上世紀末,古寺疲態盡顯。乾隆爺題字的石碑躺倒在地,唐磚漢瓦四周可見,殿房屋頂處處漏水。地方文物主管部門無力修繕,正苦苦為其引資。

會善寺與濮陽人楊青蓮結緣,始於1999年的一場車禍。車禍的地點正在寺門外,楊青蓮的腿被壓得血肉模糊,所幸骨頭沒斷。為感恩,51歲的女商人傷癒後第一次走進了會善寺探訪。

當時的楊青蓮愛穿長大衣,洋溢著成功氣息。上世紀80年代,這位農村婦女辭去鄉婦聯副主任的職位下海,依靠扶貧貸款開起塗料廠致富,聞名家鄉,還當上了濮陽佛學研究會副會長。

意氣風發的楊青蓮8次考察後,於2000年4月與求「資」若渴的登封市文物局簽訂協議,為期39年,「聯合保護、整修、開發」會善寺。

合作從一開始就埋藏矛盾。楊青蓮臆想著找幾個和尚來主持佛事,這番願景卻不為文物管理部門所認同——文物單位裡不許組織宗教活動。

但楊青蓮仍然堅持,縣文物局很快採取行動,搬走院裡的香爐,燒香的老太太們又買來一口新的;廂房的取暖爐也被用水撲滅,且楊請來的五台山尼姑、河北和尚都被一一攆走。

然而,時任登封市文物局局長的靳銀東向南方週末記者道出實情——「大搞封建迷信活動」只是次要問題,楊青蓮拒絕給錢才是雙方反目的根本。

作為地方清水衙門,登封文物局向來經濟困難。在出租會善寺的商業協議中,文物局將解決其職工2000年部分工資3萬元寫進去。楊青蓮的理解是只管2000年這一年,但文物局卻希望多多益善。

入主古寺的一年裡,楊青蓮拉起了電線、接通了水管,修補了所有漏水的屋頂,寺裡香客漸多。這時,登封文物局又要她繼續為2001年的薪資埋單,還提出5萬元圖紙設計費,「到位」20萬等協議未言明的資金。

楊拒絕了。「局裡研究後認為她這是不肯出資修繕。」時任局長靳銀東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2001年末,登封文物局發出通知,單方面終止協議。楊青蓮拉來的5車紅磚被文物局截住了,理由是「不符合文物保護及修繕規定」。執行人員還攆走香客,鎖上房門,連廚房裡剛蒸好的饃都沒來得及取出來。

事情鬧到了分管副市長那兒,副市長建議通過法律解決。楊青蓮稱,文物局負責人用食指點著她挑釁,「就她?敢跟我見法律?」

楊青蓮一拍桌,伸出根小指,「誰要是不敢,就是這個!」第二天才發現,用力太猛,把手掌都拍青了。

「任局長啊,我犯了啥法呀?」

2003年,市文物局將楊青蓮告上登封市法院。在起訴楊青蓮前,為增加勝算,文物局先把兄弟單位登封工商局「賣」了,通過行政訴訟要對方撤銷給楊青蓮頒發的營業執照,但次年即被鄭州市中院駁回。

文物局與楊青蓮的對峙,還驚動了後來廣為人知的模範人物、登封市公安局局長任長霞。因為全套印章被扣,楊青蓮跑去公安局樓下大喊,「任局長、任局長,我犯了啥法呀?」任局長特意把她喊上去,親自接待並詢問案情,甚至陪著流淚。

雖然訴訟上有些吃虧,但隨著政府對文物保護的投入逐漸增多,文物部門的腰桿也硬了起來。2001年,會善寺升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省領導關懷下,寺外的土路、農田逐漸升格為公路、停車場。

2003年,登封文物局終於「不缺錢」了——財政先後投資97.7萬元和194萬元,進行了會善寺一、二期維修工程。民營企業家楊青蓮越來越像是個多餘角色,她繼續遭到驅趕,對方的理由是:2002年的新文物保護法明確,文物不能作為資產經營。

登封文物局領導告訴南方週末記者,當初簽下協議,局方存在過失,新的法律環境下,不能將錯就錯。

楊青蓮注意到,自己當初拉來的紅磚最終被文物局砌進了會善寺的新牆。

握著鄭州市中院的判決,楊青蓮不願放棄古寺。她提著兩瓶西鳳酒,想去請市委書記關照,卻進不了市委招待所的大門。無奈之下,楊青蓮退了酒,在登封市裡的轉盤邊上坐了一宿,回到鄭州,再病一場。

楊青蓮很快打起了第二輪官司。這次,她贏了,法院裁定「繼續履行協議」。但隨即,執行卻仍成了難題。2006年「五一」,文物局開始在會善寺賣起了門票,眼下已從25元漲至40元。

商人「訪民」

為了奪回寺廟,楊青蓮開始上訪。在這條路上,女商人依舊顯示了過人的意識與能力。2006年、2008年,她兩次趕在省裡開門接訪、「大執行」的當口送去材料,案件被列入河南高院督辦序列。

她也曾想出給省領導寄去100雙繡花鞋的辦法吸引媒體關注。老太太還耍了個小聰明,對媒體隻字未提糾紛,鞋墊裡卻暗藏材料,竟真獲得了領導批示,但案件依然沒有絲毫進展。

在此期間,古寺的更新卻未停步。隨著嵩山8處11項歷史建築申請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位列其中的會善寺再次獲得財政資助。2008年,總投資近600萬元的維修、整治陸續展開。嵩山風景名勝區也在2009年被整體交給知名公司統一管理、運營。

儘管看起來只是把女商人換成了大企業,登封市文物局卻強調模式有所不同。局長呂偉對南方週末記者坦陳,從實際情況出發,「再要履行協議已經沒有空間了」。

鄭州市中院也認可這一判斷,將案件發回登封市法院重審,經過一場頗富爭議的聽證會,36人組成的評審團得出結論:「只有解除文物局與楊青蓮簽訂的合同,才能有效維護法律尊嚴,才能公平合理解決此事。」

楊青蓮惱了。她拒絕出庭。2011年11月,結怨十載的楊青蓮與文物局坐下來談判。楊提出的近1700萬補償卻使共識幾成奢望。

但誰都想不到,楊青蓮會下那樣一步棋。

俗路不通走佛路

2012年9月,楊青蓮到家樓下美發店理了個光頭,用「染髮過敏」阻擋夥計驚訝的目光。

當所有的道路走到盡頭,楊青蓮通過朋友找到了市裡某領導,對方建議:一是按市裡的方案賠錢,二是由正規僧人管理寺廟。

「我選第二條」,楊青蓮一聽就落了淚,但猛誇領導高明。她去網上查了查,河南沒有「二僧」(即比丘尼)受戒的地方,恰好浙江奉化大慈禪寺傳授三壇大戒,她決意前往。

提前落髮是大慈禪寺的要求,好在她早就買好了假髮,大波浪式的。揣上身份證、戶口本、體檢報告、三萬元現金和從前的居士戒牒,楊青蓮坐上往南的臥鋪列車,聲稱哭了一路——用她的話說,「這都是絕路」。

入住大慈禪寺,對身陷糾葛十餘年的楊居士而言,無疑是段短暫的解脫。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她遇到了各式各樣心灰意冷的女子——有的是真傾心佛經,有的遭丈夫拋棄,也有的本是女強人,碰上變故,一氣之下欲斷紅塵——聊起來,有的哭,有的笑。

楊青蓮總是自省,自己和這些嚮往極樂世界的人不同,「我要干,活一天幹一天」。

她很少與人說起會善寺的是非,只有一次在眾人面前流露了情緒。有企業家拉來一車缽,作為供養,一人發一個;抱著缽,憶起往事,又想到要以學習為由瞞著家人出來幹這等從未設想過的事,不禁悲從中來,流起眼淚。看她流淚,一屋子二十來個老的少的都陪著哭,被問起時,楊青蓮只推說,「想老母親了,受戒就不能上墳了。」

求戒本身也並不簡單。寺院下發的信戒必讀、佛經,不少同屆早已熟諳,楊青蓮則必須加班加點地背誦。晚上10點熄燈,她就打開小手電再背兩小時,而清晨4點又要統一起床,上殿唸經。1個多月下來,老太太瘦了7斤。

三壇大戒的考核在一週內分三次進行。師父們立於兩側,求戒弟子三人一趟,跪在戒壇的墊子上,背誦經文。「篤」——木魚一響,即為通過,居士方變作比丘尼,法號「延會」。

「延會」歸來,起初仿若一場嵩山版基督山復仇記。潛心向佛數月後,穿僧衣的「延會」手握戒牒,強調按宗教規矩,戒牒只能看,不能摸,意味著沒有人敢強力阻擋她,她感覺有了「佔上風」的感覺。

真假「住持」

憧憬滿懷的「延會」沒想到,就在她苦抱佛腳時,「黃雀」卻在後。

早在她還是楊青蓮的時候,古寺就住進了個和尚「延武」。此人自稱少林寺方丈釋永信弟子、少林武僧隊總教頭,年租7萬向文物局租下幾間廂房,作為「中華少林禪武醫發展公益基金」的辦公場地。

少林寺方面多次闢謠,稱寺中從無此人,「延武」系招搖撞騙。

楊青蓮清楚「延武」的底細,但雙方一直相安無事,甚至還期望他能兌現諾言,幫忙解決糾紛,直到朋友在12月27日拿來幾份2011年的新聞稿。楊青蓮這才發現,早在自己糾纏於與文物局的官司之中時,「延武」已以會善寺住持之名出席各色活動,屢獲媒體報導。登封市文物局局長呂偉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當時就批評過「延武」,不應以住持面目示人;「延武」搪塞說,「不知道記者怎麼會那麼寫。」

楊青蓮想起前一晚,剛回到古寺,「延武」就跑來商量,「楊老師,後天我想主持個活動。」

想到自己辛苦受戒,後院卻早已起火,楊青蓮出離憤怒,她決定大鬧對方主持的「中國善文化節」。

2012年12月28日上午10點,自稱「中國第一武僧」的「延武」身披袈裟,踏著紅地毯,在寶蓋簇擁下徐步走上檯子,向四面八方來賓致意,儼然一寺之首。

這儼然在嘲笑楊青蓮過去幾個月的努力,文初那一幕無法避免地出現了,她用自己的方式抗議一切,但最終發現自己在大殿邊緣地帶醒來,僧衣也被扒了。

比鬥爭失利更壞的消息是,省市文物部門均不同意將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改作宗教活動場所。

楊青蓮拒絕穿回僧衣,除非「延武」當著領導的面為她穿上並鄭重道歉。這一計劃至今未能實現。她還四處印發自己被抬走的照片,組織人手在網上發帖,揭「延武」老底;一位市領導被迫安撫她說,2013年10月合同到期後,「延武」或許就會離開。

對古寺而言,最近的荒誕一幕發生在2013年春天。楊青蓮訂製了66套餐廳桌凳,要安置進會善寺,遭拒。

見白天運貨受阻,這位折騰了十餘載的女商人決定晚上偷運。然而,當夜幕降臨,她驚訝地發現,文物局幾個工作人員在那站崗,還特意開來幾部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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