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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的車站 蔡東豪

2009-10-08   NM
 
 

 

盧峯兄

剛從波蘭回來,到過奧斯威辛(Auschwitz)。我不太肯定怎樣稱呼這地方,稱之為集中營好像跟事實不符,稱之為「滅絕營」好像太沉重。波蘭政府可能也有此考慮,避開這個「營」字,稱之為紀念及博物館(Memorial and Museum)。九月屬暑假旺季,館方要求參觀者參加由館方安排的參觀團。參觀團每團約三十人,由專人帶領,團員大部分是歐洲人,當中有像我沒有切膚感受的遊客,也可能有包括自己家人曾在這地方出現過,帶着另一種心情的參觀者。由於人數實在太多,參觀過程有點遊客化,但你之前形容的那股肅殺、冷漠、無情的氣氛仍無處不在。

這幾年我的書架放滿了關於納粹大屠殺的書和影碟,當中不少是以奧斯威辛為主題,我以為自己對大屠殺此課題已有一定認識,參觀之前做好了心理準備。你在網誌上提及曾到過奧斯威辛,我便十分冒昧的約見你,可見我對了解奧斯威辛的認真。出發之前,我告訴好友Vivian會去奧斯威辛,她的第一個反應很特別,她問︰「你的心情準備好未?特別是去完之後怎處理。」她未去過奧斯威辛,不過她已想到我這旅程的意義。我以為我只是去一個一直想去的地方,當然是準備好,對她的問題我起初有點疑惑。

許多人認為參觀歷史現場,可跟歷史的距離拉近,我此行的觀後感似是出現相反效果。奧斯威辛是一件極度扭曲人性的事件,是人類歷史的一大污點,竟然有人可以對其他人做出這樣的事情。奧斯威辛對我最震撼的地方,不是它的恐怖和陰森,而是它的正常。當我站在奧斯威辛二營井井有條的排屋之間,忽然間弄不清楚,這地方究竟是營地、刑場,抑或是墳墓?假如這是墳墓,這是沒有墓碑的墳墓,因為死者都在空氣中。走進歷史現場,浮現的問題比解答的問題要多。

你說過電影《讀愛》令人聯想起奧斯威辛,我出發前也特別看了一套關於奧斯威辛的電影,我選的是《蘇菲的抉擇》。這是一套不一樣的奧斯威辛電影,片中直接憶述奧斯威辛的劇情不到片長十分一,但震撼程度令人難忘。我第一次看這電影時未為人父,當時的感覺跟現在完全不同,出發前重看有另一番感受。

猶太人到奧斯威辛,一下火車,就是一生。納粹軍人在那電光火石之剎那,決定下車的人的生死——所謂生最後也可能是死,只是時間上的遲或早。我站在蘇菲下火車的大約位置,腦裡湧現她作出抉擇的一幕,換着是我會怎樣做?據梅麗史翠普的回憶,她「一take過」完成這幕高潮戲,心情激動至崩潰,全場工作人員看至呆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可能再演一次。我站在奧斯威辛的火車站,想起我一位愛思考的朋友,他說換着自己是蘇菲,他的抉擇是死也不會作出此抉擇。當一個母親喪失保護自己子女能力,她不應把自己降低至納粹德軍的同一層次,要緊握一點點對自己對子女的最後尊嚴。換着是我,我真的不知道會怎做,但我希望自己擁有這位朋友的清醒思路。

這幾年我參觀過幕尼克納粹建築群、Dachau集中營、柏林大屠殺紀念碑和猶太博物館,一早認定奧斯威辛是我對思考納粹大屠殺的終極之旅。到過了,本應心裡應該有完成一件事的感覺,想不到換來是更多的問號和更大的空虛。六十多年了,歐洲人不停提醒自己,唯一不容許納粹大屠殺這種事再發生的方法是要正面「cope with」這件悲劇。我選擇「cope with」的方法是以文字來整理自己的心情。盧峯兄你是我唯一認識到過奧斯威辛的人,希望你不介意我借你來自言自語。

你真的計劃去柏林的話,Checkpoint Charlie的博物館有時間才去,猶太博物館冇時間都要去,並且去之前不要做資料搜集,帶着空白的心情進去,你會有意想不到收穫。

祝事事順利

Tony

蔡東豪Tony Ts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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