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士惠州工廠的員工小雷聽到這些歌曲時,「很快就明白了」。因為在幾天前,他的領導已經先後跟他們提過,「過幾天可能會發生一些事」,雖然沒有具體明說。
這天開了個早會,工廠負責人說,今天不用上班了,會有一些活動,待會兒你們跟著其他人就好。穿黃色工服的質檢人員、穿藍色的生產人員、沒有工服的廠區
內的供應商在各自的車間門口集合,開始有人舉橫幅,有人帶頭繞著廠區走,路過哪個車間,那個車間門口的人就加入到隊伍中去。
這些表情輕鬆的工人隨後開始了長達一個小時的繞場遊行,按照橫幅上的標語喊口號:「吳總,雷士離不開你」、「吳總不回來,堅決不復工」、「逼走吳總,股價狂跌,經營慘淡,施耐德滾蛋」、「吳總是我們雷士的精神領袖,我們雷士離不開吳總」。
這次罷工的包括雷士照明的重慶總部、廣東惠州生產基地、重慶萬州生產基地,參與員工達數千名。惠州、萬州、總部三處的標語內容、樣子,包括紅色的異形「滾」字都是統一的。可能是因為覺得不自然,不少人在喊口號前後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雷士的眾多經銷商也打出聲援吳的條幅,掌控著雷士全國銷售網絡的36個運營中心的經銷商宣佈並停止進貨,意在幫雷士照明創始人吳長江重掌這家公司的控制權。
7月13日到7月27日,罷工進行了整整15天。
在中國,公司創始人和風險投資人之間的爭鬥從未像雷士照明這樣如此公開、如此聲勢浩大。
這場爭端最初起源於5月21日,國內最大的照明公司雷士照明的創始人、當時的董事長兼CEO吳長江給他的投資人、雷士的股東閻焱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被中紀委約談,以協助調查重慶南岸區官員的案件,最好出國避避風頭。
閻焱馬上通知了董事會成員,並讓董秘和富爾德律師事務所聯繫。律師建議盡快知會聯交所並披露,吳長江滯留國外不能履行雷士董事和高管職務,要馬上辭去所有職務。
這些,都是為了避免雷士公司受到牽連、陷入風雨飄搖境地的舉動。此時這家公司的創始人和投資者按著常理,上述內情未向外透露一個字。5月25日,雷士
向外宣佈吳長江因「個人原因」辭去在雷士的一切職務,非執行董事長一職由閻焱接任,而CEO職位由之前在施耐德任職的張開鵬接任。施耐德佔有雷士約9%的
股份。
面對眾人的猜疑,吳長江和閻焱當時口徑一致。吳在微博上稱「與董事間股東間沒有任何分歧矛盾」。閻焱也在微博上對排擠創始人的傳言做了澄清,稱自己對於管理和掌控雷士則並無興趣,「我這個董事長就是個甩手掌櫃。」
到6月14日時,吳長江還在微博上說一切安好。在他和投資方的矛盾爆發的今天回頭再看時,能看出更多深意:他在這天的微博裡提到,自己12日下午參加
了公司的董事會,並提議自己的弟弟吳長勇出任董事一職—在董事會中,佔有雷士約18%至19%股份、股份數年在第一第二大之間徘徊的吳長江一方有兩個董事
席位,吳長江辭任董事,意味著他可以再找一個他信任的人來頂替他的位置。
但在6月19日召開的股東大會中,吳長勇擔任董事一事甚至未進入議題。雷士官方的理由是在截止期前未提交吳長勇的個人持股資料,不滿足相關規定。
此時,不難看出吳長江對此的憂懼,原本處在聯手狀態的吳和投資人之間出現裂痕。6月間,吳長江持續購買增持雷士的股份,並承認要重回第一大股東的身份,對媒體說自己「不想下船,但被逼下船」。
7月5日,一封匿名郵件發送至許多媒體人的郵箱。稱賽富打壓股價,讓熟悉的人逢低吸納,與施耐德合謀,施耐德或者已許給閻焱更有誘惑力的股票退出價格「。
閻焱隨後接受媒體採訪做澄清,並聲明,雷士照明董事會並沒有對吳長江」關上門「,只要吳滿足三個條件:一,必須跟股東和董事會解釋清楚被調查事件;二,處理好所有上市公司監管規則下不允許的關聯交易;三,必須嚴格遵守董事會決議。
雙方的矛盾就此完全爆發。
7月12日,吳長江在微博上稱閻焱的」三個條件「是」三條罪證「,」明眼人都知道他在批評我、攻擊我「,而自己」絕不接受!「
當2006年吳長江在深圳五洲酒店裡見到閻焱時,吳長江是公司瀕臨破產、亟須融資的燈具公司老闆,閻焱是北大社會學和普林斯頓國際金融學畢業,已經憑藉投資盛大等項目成為業內知名的投資人。
閻焱對《第一財經週刊》稱,當時之所以投雷士,第一是看好節能照明行業。此外,吳長江當時直說了自己的資金困境,當時給閻焱的印象是」很坦率「、」非
常誠懇「,加上吳長江和閻焱一樣,都是學航空出身的,使得閻焱對他更有好感。在談了兩個小時,並未對吳長江再做其他調查的情況下,閻焱就決定出手投資。
軟銀賽富以2200萬美元購買了雷士約55.5萬股股票,市盈率估值約為8.8倍,佔雷士股權比例為35.71%。閻焱表示,2006年時其基金平均
給出的市盈率是6.5倍,8.8倍不僅高出平均價,而且自己沒有還價。此外,賽富要求,比如如果2011年8月1日雷士還未上市,則需要回購賽富手中的股
份。
據熟悉吳長江融資過程的人士稱,吳長江當初十分自信,認為自己對公司、渠道商及供應商的控制力強大,在談判中並不在乎董事會席位問題。這使得最初吳長江一方在董事會只有兩個席位,而賽富有兩個,只要閻焱不答應的事,吳長江就很難做成。
另一些對投資人有防範之心的公司,比如Facebook、Google、京東商城,則會設定創始人有優先投票權,以便即使在其佔股份較少的情況下,也能保持對公司的控制力。
投資雷士後,閻焱發現吳長江好賭,覺得很」震驚「。
雷士一位前中層向《第一財經週刊》證實吳長江好賭。吳的司機常常飛車奔赴澳門,公司2004年還被幾十個穿黑西服的大漢包圍,追吳長江的賭債,吳甚至拿公司的貨款去賭,跟經銷商借錢去賭。而吳跟之前一起創立雷士的兩個合夥人不和,也與吳好賭有關。
閻焱所擔心的,是吳長江的好賭會影響到公司運營。例如,如果跟經銷商拿錢去賭,就可能意味著吳為了還債,用雷士的利益去做交換。
2006年,搞定融資後的吳長江一舉在全國建立了35個運營中心,從飛利浦等公司挖來了不少資歷漂亮、有MBA學歷的管理人才。並且,增大給經銷商
的」授信「,給對方一兩個月的帳期,而非行業裡通行的現貨現款,以便讓那些承接到照明工程、或者售賣熱銷產品拿貨量大但資金不足的經銷商可以先賣產品。
一名接近雷士高層的人士說,對閻焱的觀感是,老是摳雷士的財務控制,比如現金流和應付應收帳款。2006年時吳長江僅對10萬美元以下的項目有自主權,固定資產的購買也需獲得董事會通過,即使買車,也需要獲得董事會通過。
閻焱稱,自己跟雷士簽的都是標準的Term Sheet,從2006年入股雷士至今,從來不參與具體管理,只是每年年初制定年度預算,預算外的東西才需要董事會審批。」我們之所以對經銷商授信那麼看重,就是擔心這裡面有利益輸送。「
從實際業務上看,賽富的這筆錢還是幫助了雷士的發展。一名雷士運營中心的主管稱,2007年左右開始,有了充沛資金的雷士對經銷商的授信不斷增加,雷
士剛開始投入授信有1個億,後期有兩三個億的規模。」不過在使用上確實會比以前嚴,例如會通過契約法律建立相應的擔保程序、協議條款更多更嚴謹。「
那幾年,每年雷士的複合增長率都在50%以上。但上述人士稱,在雷士的管理層看來,這段時期的業績增長是低於他們預期的。
金杜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經手了頗多PE、VC融資案的聶衛東說,規範的VC通常看重公司治理、規範化,這樣長期來看犯錯的機率小,但很可能也會讓公司錯失機會。
閻焱則表示,中國公司之所以做不大,就是因為管理不規範、不透明。他跟吳長江沒有因為私利起過爭執,但他不理解的是吳長江做事的方法,以及關聯交易。
比如2007年時,吳長江打算收購一家做專業照明方案的企業,這家企業有雷士急需的做專業性照明方案的能力。但在沒有告知董事會、」電話都沒打一個
「的情況下,吳長江就簽了協議。之後才回頭告知董事會。閻焱趕緊趕去英國,幫雷士談下來更多有利條件,將原來的收購公司改為收購資產。而且談完後不久,這
家公司就真的破產了。
據熟悉吳長江融資過程的人士對《第一財經週刊》回憶,2005年吳長江在融資的過程中,已經顯露出跟人溝通上的問題:他並沒有事先告訴雷士的另兩個合
夥人。吳對此的解釋是,說覺得事情還沒成,等談成再說也不遲。此外,對媒體談到當年與另兩位合夥人的關係時,吳說在摩擦中,慢慢就覺得跟對方說不著,不願
意說。
2008年雷士在重慶萬州建設生產基地,也是吳長江背著董事會建的。這次吳除了做事方式有問題外,尤其讓人惱火的是有關聯交易。萬州給了雷士幾百畝地,而這些地被吳長江夫婦的房地產公司拿走了。
這一次,吳長江很快跟董事會低頭認錯,態度很好,並表示下不為例。據跟吳長江打過交道的人說,吳長江脾氣可以非常好,即使吵過架,過幾天也能低頭和解。
閻焱的感受是,上市前的吳長江比較收斂。
2010年5月,雷士照明在香港上市。在美國上市,公司可以設立優先股,Google就是靠著具有10倍於普通股投票權的優先股,讓創始人團隊保有控制力的。但在香港,卻採用的是同股同權,都是普通股,創始人並無特別權利。
上述接近雷士高層的人士稱,上市後,吳與管理層本計劃對上游供應鏈以及下游銷售做些併購和投資;在吳長江看到機會的地方,閻焱看到的是風險;上市後,
雷士有幾十億的資金放到銀行戶頭上收利息,未做過一項投資併購。閻焱反駁稱,吳和管理層從未向董事會提過此事,相反,是自己提議收購一些主要經銷商的股
份,並逐步全部收購。
在金杜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聶衛東看來,因為投資人和創始人的利益是一致的,如果不能說服董事會,很可能創始人自己沒想清楚、或者溝通上有問題。但如果投資人的否決權行使得過於頻繁,意味著雙方關係對立。
知情人士稱,2011年引進施耐德進董事會是吳長江主導的,吳」很開放「。閻焱則說,吳引進施耐德的意圖,是制衡賽富和高盛。
據閻焱稱,吳長江一直在跟分銷商借錢,至今欠分銷商大量的錢,且吳賭性加重,到現在都還欠著澳門賭場」好多錢「,雖然從帳面上還看不出吳挪用了公司的
錢,但公司要求規範財務制度,包括規定對經銷商的授信額度不能超過該經銷商一年銷售額的一個百分比。上述高層稱,這樣使得一些不需要授信額度的經銷商可能
獲得授信額度,而需要的可能獲得的額度不夠,」外行領導內行「。
而上述運營中心主管稱,在2010年雷士上市後,授信等政策」不是特別到位「,沒有以前那麼通暢,比如一個過程上的程序多一點,手續上麻煩一點,財務要求更加嚴謹。
閻焱覺得吳長江在雷士上市後有明顯改變的另一例證是,再一次,沒經過董事會討論,吳要在天津建生產基地。2011年下半年,公司有員工報告,說吳要將總部遷回重慶,而董事會對此事先一無所知。投票時,雷士董事會9個董事8個反對搬遷。
董事會的否決並未擋住吳長江。2011年11月7日,吳長江在重慶市南岸區設立了重慶雷士實業有限公司。2012年3月14日,又在重慶市南岸區設立
重慶雷士科技發展有限公司,負責新產品研發。雷士搬遷重慶、政府為雷士配置的地塊則不在雷士名下,吳長江夫婦拿著地做成了高端地產項目。」(重慶項目)簽
的合同到現在都不給董事會看,聯交所的人知道了都很驚訝,說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
閻焱評價吳長江說:」見面都好好的,但轉身就變。我們過去接受的『教育』就是他說的話不能信「。
一家與賽富合作過的第三方機構稱,閻焱的特點是」比較較真「,」一定要認真執行自己的權益「。
閻焱此後要吳答應的」三個條件「中,」理清關聯交易「、」遵守董事會決議「的要求,都能在雷士總部搬遷一事中找到對應的內容。吳長江應該不難感受到投資人對自己的強烈不滿。
雖然閻焱認為,正是因為賽富參與和」主導「的三次收購,使得雷士從一家沒有核心技術的燈具公司,變成有了高技術的核心光源、整流器,以及國際業務的體
系。而雷士過去數年來」即使這麼折騰「,還能保持50%以上的增長,主要是因為行業好—既需要技術又需要勞動力,且中國佔全球節能燈市場的70%,做到中
國第一就能做到全球第一。
但賽富並不參與公司管理,它行使自己的權責的地方基本是在董事會內,連雷士高管都沒什麼接觸。如果要計算功勞的話,恐怕更多人還是會算在吳長江身上。
一位VC稱,中國的創始人一般都聰明能幹,人家小的時候你可以教育教育揍兩下,大了你還能再打屁股?假如教育了也不聽,就趕緊拋股份走人,畢竟,那是」人家的公司「。
所謂」人家的公司「,是指即使股東在法律上對公司有支配地位,但在現實中,通常創始人對公司有更強的控制權、更快的調配能力。
7月12日,閻焱及其他雷士董事會成員再赴會面見雷士的管理層、經銷商、供應商代表。在會議現場,員工代表和經銷商提出的相同要求包括:第一,要改組
董事會,不能讓外行領導內行;第二,要讓吳長江盡快回到雷士照明工作;第三,讓施耐德退出雷士照明。此外,員工代表要求獲得更多員工期權;經銷商代表則要
求進董事會,要兩個董事席位。如果不答應,則將罷工和停止拿貨下訂單。
如果說最初閻焱借這個吳長江的危難之機向吳提要求,與吳長江溝通的方式顯得強硬和缺乏溝通智慧,而吳長江的做法則不夠磊落和無視規則。
7月9日,閻焱和吳長江見面聊了數小時,吳表示願意接受閻焱提的三個條件,而閻焱則表示歡迎吳長江回來。
無論對吳長江還是對閻焱來說,和解都是對雷士照明影響最小的做法,這兩名雷士的第一和第二大股東可以繼續享受雷士處於穩定狀態而獲利。
在去重慶參加7月12日的會議前,閻焱顯得心態輕鬆,說就是去看看。然而在會議現場,卻是員工代表、經銷商、供貨商聯手逼問董事會的情形。
多年與吳長江的感情和利益捆綁,經銷商們與吳的關係十分緊密。以上海運營中心經銷商華勇為例,他從2001年就開始代理雷士,吳在能給經銷商授信後,
給了他幾千萬元的信用額度,」一下子就起家「了。而且經營一個運營中心利潤優厚,不僅拿貨有價格優惠,而且能形成地區壟斷。此外,吳長江還代公司骨幹員工
和大經銷商持有雷士股份,這些股份能否到手直接與吳長江相關。
7月13日,罷工開始,運營中心經銷商開始停下訂單。
在雙方一場接一場地出招,雙方的裂痕越來越難以修補,雷士照明則每況愈下。
員工在流失。雷士生產基地員工的工資是底薪+加班費,以前每天能加3個小時班,星期六加一整天—對於工廠工人來說,他們通常願意加班以獲得更多的工
資。而一名雷士惠州基地工人說,在過去兩個月每個月工資是1000多塊錢,以前平均是2800塊到2900塊。最近很多人辭職,他的150多人的部門走了
30多人。
除了經濟形勢不好、國家節能減排政策對產品需求的影響外,這也與36個運營中心經銷商為了支持吳長江,停止下訂單有關—以往,雷士的所有經銷商都不直接跟廠裡訂貨,而是通過運營中心。在採訪中,幾家小經銷商對於雷士最近的變動還渾然不覺。
在此爭執中,雷士的經銷商稱,停工時雷士全國經銷商每天損失近1500萬元銷售額。雷士照明的股價則從5月25日開盤價2.16港元,跌至7月13日
的1.41港元,並從7月13日開始,雷士照明停牌至今。投資雷士照明的股東損失慘重。」股東肯定在罵娘,對他們來說,兩邊都是混蛋。「
一位風投稱,賽富在之前的交易中已經收回了對雷士的投資,雷士又只是它投資的眾多項目之一,如果意氣用事的話,這個項目砸了就砸了。閻焱曾在接受《第一財經》電視採訪時說,」罷(工)就罷吧「、」Who cares「。而對吳長江來說,這則是他耗費十幾年時間的心血。
在閻焱公開提三條回歸條件時,則顯然未料到吳長江會採用那麼激烈的手段,激起這麼大的波瀾。在媒體的報導中,閻焱對創業者手段強硬的形象被廣為傳播。上述VC稱,當這位VC大佬再去投資新項目時,創業者們恐怕會儘量對他」躲著點「。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爭鬥中,沒有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