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斌是秦皇島一家煤炭貿易公司的銷售人員。他從事煤炭銷售已有十個年頭，但從未遇到過今年這樣的情形——「和客戶打電話說有優質價低的煤，竟然無人接盤。」
眼下煤炭市場出現了十年難得一見的冷清現象，市場需求減弱，港口庫存高企，電廠庫存充足。
作為中國煤炭市場風向標的秦皇島港，自5月初開始煤炭場存急速增加，6月庫存曾高達945.6萬噸，接近其1050萬噸的最大容量。與此同時，全國重點電廠存煤一度超過33天，近期維持在28天左右，也屬歷史高位。
在劉曉斌看來，往後的日子也許會更難過。「貿易商是做什麼的？就是倒賣，掙價差。現在掙價差的空間越來越小。」 一直以來，電煤市場得以維持巨大價差，皆緣於電煤價格的雙軌制——重點合同煤價格和市場煤價格。劉曉斌所在的貿易企業，就是通過轉手買賣合同煤獲得較高的利潤。現在，這樣的盈利模式已失去市場。
「下一步，我們將密切跟蹤煤炭及經濟運行情況，積極推進煤炭市場化改革。」在日前召開的「2012年全國電力迎峰度夏電視電話會議」上，國家能源局煤炭司副司長魏鵬遠如是表述。
「現在煤炭處於買方市場，正是煤炭價格進行市場化改革的好時機。」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產業經濟研究部主任錢平凡對財新記者表示。但煤炭市場化是否能真正推進，還需要看政府的決心，其中就包括對下游電價體制的改革決心與力度。
電煤老矛盾
煤炭市場化改革走過了糾結的十年。自1993年開始，國務院就提出要逐步放開煤炭價格，但因下游電價的計劃性控制，煤炭價格始終是雙軌制的「假開放」。「市場煤、計劃電」的體制性矛盾，既造成了火電企業的大面積持續虧損，也成為煤炭市場開放邁不過去的一道檻。
近年來，電煤市場一直在走合同煤和市場煤的價格雙軌制。合同煤一般在發改委的安排下，通過每年一度的全國煤炭訂貨會簽訂合同，確定價格。煤炭企 業必須以優惠價格向電力公司保證供應一定數額的煤炭，以減輕發電企業的經營壓力。「由於合同煤佔電廠用煤的比例不到一半，電廠還需要到市場上購買市場煤。 而市場煤價格不受政府限制，經過許多中間環節，市場煤價格遠高於合同煤價格。」中國煤炭運銷協會研究員李朝林對財新記者表示。
市場煤與合同煤的價差，令倒賣合同煤的煤炭貿易公司應運而生。劉曉斌所在的貿易公司就是其中一家。「行情好的時候，1噸合同煤轉手一賣，掙個百 八十塊沒問題。雖然我們必須找五大電力公司旗下的電廠接盤，但一點都不困難。因為市場煤比合同煤高出幾百塊，我們只要加一點價，以低於市場的價格出售，就 有人接盤。」 劉曉斌稱。
煤炭貿易商是價格雙軌制的「尋租者」。「我們犧牲利潤簽訂合同煤，最後卻讓其他人鑽了空子，掙了錢。」 中煤集團一位管理層人士對財新記者稱。
煤炭生產商當然希望少賣合同煤，多賣市場煤。近年來，煤炭企業的合同煤兌現率僅在50%左右。「我們賣給別的企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掙得多；賣給電廠，不僅低價，而且電廠對質量還要求頗多。」上述中煤集團人士說。
電煤價格的雙軌制導致了多年的煤電矛盾，令兩個行業都亂象叢生。「一方面電廠希望更多的合同煤，另一方面煤炭企業希望賣更多的市場煤，由於巨大價差，合同煤合同執行率低，電廠就需要在市場上購買更多的市場煤。這都不利於煤炭企業的發展和電煤的有效供應。」錢平凡說。
市場煤價逼近合同煤
「現在煤炭價格處於買方市場，正是取消電煤價格雙軌制的最好時機。」錢平凡表示。從目前市場情況看，合同煤的價格優勢已岌岌可危，開始挑戰電煤雙軌制的存在必要性。
根據秦皇島煤炭網公佈的數據，7月4日，環渤海地區港口發熱量5500大卡的市場動力煤綜合平均價格報收676元/噸，創下自2010年10月份「環渤海動力煤價格指數」發佈以來最低水平。該指數已連續第九周下降，累計下降了111元/噸。
其中，秦皇島港發熱量5500大卡市場動力煤交易價格的中准水平已降至665元/噸，比2012年國家規定供應給電力企業的合同煤價漲幅不得超過上年合同價格５％的標準線還低了135元/噸。
「從目前來看，我們的合同煤執行還算正常，沒有出現毀約的情況。」上述中煤集團管理層人士對財新記者透露，以5500大卡為例，中煤今年年初簽訂的重點合同煤價格目前對現貨價格還有幾十元的價格優勢，「但以後價格優勢能否保持，目前來看還不好說。」
中信建投證券煤炭分析師李俊松對財新記者表示，目前煤炭價格的持續下跌，一方面是需求疲軟；另一方面，供給增加尤其是煤炭進口增加也是重要原因。由於氣候因素，入夏以來，水力發電扭轉了持續七個月的負增長局面，致火力發電需求進一步趨弱。
根據國家發改委經濟運行局的數據顯示，4月份火電發電量出現近年來罕見的同比負增長（-0.4%），5月降幅更是擴大到1.5%。而5月全國水電發電量則同比增長31.1%，環比增長52.1%。國家能源局估算，僅此因素即減少電煤需求約800萬噸。
在供給端，進口電煤增加的趨勢十分明顯。國家煤炭工業網站數據顯示，2012年前五個月，動力煤進口3490萬噸，同比增長183.4%。「電煤進口激增，使得沿海電廠需求急劇減弱。」李朝林稱。
另一方面，中國對煤炭的投資也在加大，國內供給持續增長。根據中國煤炭行業協會公佈的數據，「十一五」期間中國煤炭行業共完成投資1.25萬億元，2011年完成投資就達到4700億元。
在李俊松看來，即使經濟轉好，過去煤炭緊缺的狀況也將難以再現。「高耗能產業開始衰退，新興產業崛起，結構性的變化會影響煤炭的需求彈性，而最近數年煤炭投資增加很快，供求關係會慢慢好轉，煤炭相對於宏觀經濟波動的彈性幅度也會下降。」
「市場價格與重點合同煤的價格差距明顯縮小。下一步，我們將密切跟蹤煤炭及經濟運行情況，積極推進煤炭市場化改革。」魏鵬遠在「2012年全國電力迎峰度夏電視電話會議」上表示。
萬事俱備，只欠決心
據財新記者瞭解，6月底，國家發改委經濟運行局率隊到山西、內蒙古進行調研，其中一個重要議題是就合併重點合同煤與市場煤價格聽取企業和地方部門意見。
神華集團一位高管在接受財新記者採訪時坦言，非常支持煤炭市場化改革，取消電煤雙軌制，「能以市場價格進行銷售，對我們而言是增加利潤。」
今年年初，煤炭企業就已經開始自行讓合同煤和市場煤並軌，做法是：簽訂的合同煤與市場煤按比例合併，成為一份價格高於合同煤、低於市場煤的混合 合同，以取代之前分別簽訂的兩份合同。「合併合同其實保護了雙方利益。我們不願意執行合同煤合同，因為價格低；而電廠又不願執行市場煤合同，因為價格高。 合併後，價格雙方都能承受，是雙贏。」上述中煤集團人士稱。
政府部門也在相機而動。「我們已經在為電煤市場化做很多工作。比如加快煤炭交易中心的建立，完善煤炭儲備機制等。」國家發改委經濟運行局煤炭處一位人士對財新記者表示。
2011年底，國家發改委發佈《關於做好2012年煤炭產運需銜接工作的通知》，要求加快建立以全國煤炭交易中心為主體，以區域市場為補充，以 網絡技術為平台，有利於政府宏觀調控、市場主體自由交易的煤炭市場體系。「全國煤炭交易中心的建立，是電煤市場化的一個重要步驟。」錢平凡表示，煤炭交易 中心旨在發現市場價格，比目前煤電雙方傳統的談判模式更加合理和科學。「通過煤炭交易中心，供應方把各自出產的煤炭報價集中展示在交易中心的電子顯示屏 上，這樣，需求商就可以判斷合乎自身需求的採購價格。」
煤炭儲備機制的建立也是電煤市場化的重要一環。2011年2月，國家發改委在北京召開了國家煤炭應急儲備工作會議，部署了第一批國家煤炭儲備工 作計劃。錢平凡分析稱，「有了儲備，國家可以遊刃有餘地在煤炭出現炒作勢頭的時候向市場投放儲備煤，從而起到穩定價格的作用。一旦價格可以通過儲備達到平 抑的效果，即可縮小合同煤和市場煤之間的價差，雙軌制的取消也就順理成章。」
另一方面，煤炭運力也在加速提升，為市場供給的持續增長提供了保障。除了大秦線、神朔黃線兩大運煤通道繼續挖潛擴能以外，西起內蒙古鄂爾多斯， 東至河北唐山曹妃甸港的「第三通道」已經開工建設，最終運輸能力將達到每年2億噸；蒙西至華中地區鐵路煤運通道下半年將全線分段開工。
港口方面，從2012年起，五年內北方港口將陸續投產煤炭運輸能力達5.7億噸的煤炭輸出碼頭，到2016年，北方港口煤炭運輸能力將由目前的6.3億噸增長到12億噸。
此外，相關政策也在制定中。中國煤炭工業協會一位官員向財新記者透露，國家發改委正在擬定《關於促進煤炭交易中心健康發展的意見》以及《促進煤炭物流園區發展的方案》，這些都將為煤炭市場化改革提供政策基礎。
「可以說，目前煤炭市場化的諸多條件都已經具備，關鍵是要看政府部門的決心。」錢平凡稱。
當然，錢平凡也表示，煤炭價格何時能完全市場化，還取決於電價機制改革的進程。煤電難以割離的上下游關係，注定了價格改革的聯動性。如電價體制改革不向前推進、不徹底推進，煤炭市場化仍難真正落地。
資料
煤炭市場化：糾結的十年
1993年，國務院提出逐步放開煤炭價格，並將電煤列入放開範圍，但這一決策還未實施就遭遇強烈反對。當時電力部門覺得電力價格沒有放開，所以電煤價格也不能放開。後來發展為一些電力企業無力按市場價購煤，煤炭企業則拒絕供煤，停電經常發生。
在此情況下，根據1993 年、1994 年電煤價格的實際情況以及煤炭、電力部門和地方政府的要求，國家計委在1995年向國務院報送請示，建議對電煤價格爭議較大的華北、東北和山西地區，在每年第四季度由國家計委會同有關部門進行協商和發佈電煤價格，以利煤電雙方簽訂合同。
1996年電煤開始實行政府指導價——電力行業計劃內用煤實行政府指導價，由國家計委確定指導價後，企業協商，政府協調。從而形成了「計劃煤」、「市場煤」並存的價格雙軌制。
直到2002年，當時的《中央定價目錄》指出，發電用煤價格全部放開，實行市場調節。
但由於煤炭與電力行業的特殊性，在每年召開的煤炭訂貨會上，電力與煤炭行業在電煤價格方面總會發生爭議，相執不下時，電煤價格的最終制定依然由政府協調解決。「計劃煤」與「市場煤」之間的價格雙軌制依然如故。
2006年，全國重點煤炭產運需銜接會議期間，國家發改委宣佈電煤價格放開，由企業自主協商定價，但卻在2008年和2011年先後兩次對合同煤和市場煤價格雙雙設限，使放開的電煤價格走了樣，電煤市場價格雙軌制仍延續至今。
由於近十年煤炭價格飛速上漲，「計劃煤」與「市場煤」的價格差距逐漸擴大。直到這一輪「市場煤」價大跌，兩個價格才逐漸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