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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擔保之網如何「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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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浙江的大中小企業,通過縱橫交錯的擔保之網異常緊密地糾纏在一起。銀行間的激烈競爭,與金融危機後的刺激政策,更加促進了這張網絡的生長。於是,危機一旦出現,便成了火燒連營。 

一道沉重的選擇題——要麼欠貸不還,要麼讓資金鏈斷裂。這是許多杭州企業正面臨的痛苦抉擇。

對於中國經濟來說,無論選擇哪個,都代價慘重:前者會造成金融資產的迅速惡化,後者則會牽連大批企業直接墜入破產深淵。

「辦企業十多年,即便是2008年金融危機,我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對資金感到如此恐懼。」一位捲入危機的企業主,心有餘悸地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這場危機,被當地的銀行業人士稱為「史無前例」。來自銀監局的數據顯示,浙江省2012年4月底不良貸款為637億,比年初增長145億,增幅近30%。

杭州家具商會一份統計資料顯示,僅僅是在家具行業,擔保圈所涉及的企業就有100多家,債務金額超過100億元。而根據上市公司公開資料,綠城、新湖中寶等13家浙江上市公司為23家非關聯方提供了擔保,涉及金額25.5億元。

眼下的杭州,企業與銀行都人人自危,政府也開始全力介入。

今年以來,杭州市政府及各區縣政府已經密集召集受擔保圈信貸危機波及的企業和各家銀行召開協調會,試圖說服銀行停止從企業抽貸,以控制危機的迅速蔓延,但收效甚微。

2012年6月20日,浙江省政府召開主題為「改善金融發展環境、確保經濟穩定增長」的視頻會議,省長出席,杭州市政府「針對當前企業出現的資金鏈斷裂等風險」發言。

「到現在為止,整個盤子擴散到底有多大,我們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杭州市經信委副主任徐虎忠曾這樣表示。

自從2011年9月溫州大規模爆發跑路潮以來,資金斷裂企業名單就一直在不斷刷新——中江控股、高盛科技、康輝銅業、廣業鋼鐵……一些小公司的資金 鏈緊張,如何引發了這場大面積的危機?擔保圈信貸危機如何像黑洞一般,捲進越來越多的企業?南方週末記者記錄了其中一個典型故事,一家公司如何直接將至少 三十餘家公司拖入危機。

擔保鏈上,多米諾骨牌倒下

一家公司的危機,經由互保鏈,迅速放大擴散至其外圍的數級擔保圈,風暴由此升級。

掀起這場風暴的蝴蝶,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建築公司浙江天煜建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煜建設),註冊地為浙江東陽。

2011年12月20日,天煜建設下屬江蘇分公司經理因非法集資被法院立案,天煜建設全部賬戶和房產陸續被法院凍結查封。

很快,火燒到了家具製造企業嘉逸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嘉逸集團),因為嘉逸集團與天煜建設存在互保關係。

「互保」是指互相擔保,也就是企業之間對等為對方保證貸款,當對方還不上時需承擔還款連帶責任。浙江企業之間互保非常普遍,還有更多的採用「聯保」,就是三家或三家以上企業自願組成擔保聯合體,所有成員為其中任何一家的貸款承擔連帶責任。

十餘天後,嘉逸集團及其關聯公司陸續被建設銀行、寧波銀行等八家銀行「擠兌」,被收貸1.15億元,導致出現1.2億元貸款逾期。

風暴由此迅速升級。根據浙江餘杭區政府向浙江省銀監局提交的一份文件顯示,嘉逸集團互保圈有六大集團,涉及企業超過30多家,互保金額總計4.18億元,資產逾55億元。

一個月後,因與嘉逸集團有互保關係,家具行業的「大哥」榮事集團被北京銀行率先收貸3000萬元。為保障企業正常流動資金,榮事於5月3日出現第一筆貸款逾期。

同處第二級擔保圈的兩家企業同樣遭遇銀行收貸,而另一家互保公司高盛集團於3月初出現資金鏈斷裂,董事長洪漢民出逃加拿大。

事實上,風暴仍在加速積聚。

2012年3月,因發現危機向家具行業擴散,杭州家具商會向杭州市政府及省銀監局遞交報告,希望銀行停止收貸、返還貸款,並「在3年內不減少企業貸款額度」。

不料這份報告恰恰適得其反,浙江省銀監局馬上抄告各銀行,家具行業因此被銀行列入重點關注行業——榮事下游的二級擔保圈企業接連出現銀行收貸。

由於產業集聚,杭州家具企業大多由行業上下游公司提供擔保。根據杭州家具商會的統計,由於互保圈擴散,牽涉關聯行業內企業100多家,債務金額超過100億元。

3月26日,擔保鏈上體量最大的虎牌控股集團因與榮事的互保關係,被華夏銀行收貸4000萬元,第二天又被中國銀行收貸4000萬元,緊接著又相繼被中行、建行及農行收貸共5500萬。

虎牌告急,風暴由此升級,從建築行業的小公司蔓延到家具行業、輸配電行業,並繼續向化工、紡織等其他行業迅速擴散。

虎牌傳染「金融非典」

跟上一波民間借貸潮中許多企業是因老闆賭博、炒房、放高利貸而出現資金鏈問題不一樣,這一次擔保信貸危機波及的企業,許多都是專注實業資產健康,甚至不少是像虎牌這樣的行業明星企業。

虎牌控股是這個擔保鏈中規模最大的企業,躋身「中國民企五百強」,坐擁35億資產。它在輸配電領域已經踏實經營了數十年,即使在炒樓風氣極重的浙江,也始終恪守本業,沒有涉足房地產。

銀行上門收貸之時,恰逢虎牌由於此前的一次收購而處於流動資金吃緊的狀況之中。

2010年11月,虎牌控股斥資7.98億元收購浙江省電力公司剝離的三產企業浙江宏發能源投資有限公司100%股權,希望借由產業鏈延伸「做大做強」。收購款的一半來自自有資金,剩下的3.82億元由浙商銀行提供併購貸款。

但虎牌與浙商銀行的合作並不順利。

浙商銀行方面稱,虎牌控股在完成併購後未按約定質押宏發能源下屬兩家合資公司的股權,所以收回貸款1.32億元。

而虎牌的難處是,合資方西門子及德特公司並不願提供股權質押。

「我們請浙商銀行幫忙做併購盡職調查。他們一開始就沒有說清楚,外資股權到底能不能質押。」虎牌董事長虞成華說。

這意味著,1億多資金缺口,需要由虎牌從旗下子公司的流動資金中抽調。

2012年1月,虎牌控股股東注資1億多,希望幫助企業在這一年順利轉貸。但此時,從擔保鏈上擴散而來的銀行收貸潮,很快將虎牌儲備的轉貸資金抽乾——長期的高速增長中,製造業短貸長用成為常態,大量銀行貸款已經沉澱到設備和材料中,無法迅速變現。

「你叫我一下子還這麼多錢,錢能從哪裡來,現在即使想從民間借貸都借不到了,都叫銀行收空了,」虞成華說,「這是金融『非典』,就像傳染病。」

事實上,跟上一波民間借貸潮中許多企業是因為老闆賭博、炒房、放高利貸而出現資金鏈問題不一樣,這一次的擔保信貸危機波及的企業,許多都是專注實業的公司,甚至不少是像虎牌這樣的行業明星企業。

即使他們中的一些人意識到了過去擴張的步伐太快,並沒有為資金鏈危機作出足夠的準備,也已經來不及從已經錯綜複雜的擔保網中安全抽身。

據不完全統計,銀行收貸之後,僅虎牌、榮事、正邦、新世、嘉逸、朗華和正見7家公司,其在29家銀行或信用社的貸款餘額就高達35.8億元,並涉及共32家互保公司——這還不包括這些互保公司擴散開去的擔保圈。

危險的不良資產

銀行瘋狂收貸的背後,是它的生存邏輯。「因為不良貸款出得太多,幾家銀行的支行行長都被就地免職。」

天煜資產被查封之初,嘉逸集團理論上可以通過變更擔保人或者縮減借貸規模的方式建立防火牆。但現實的情況是——

2012年1月,嘉逸被建行收貸5000萬元後,雙方協商,建行同意重新放出2500萬。但就在洽談過程中,其他銀行相繼嗅到風險,也開始收貸。

結果是,建行反悔了。

「他們擔心一放下來,就被別的銀行收走,成了冤大頭。」一位知情人士說,他所在的公司與嘉逸有互保關係,因此一直保持密切關注。

當時嘉逸因天煜出事而脫保的金額達到9000萬,嘉逸的另外四家互保企業同意以每家兩三千萬的金額幫嘉逸扛起這部分擔保額度。

但北京銀行和建行均不同意,要求嘉逸必須尋找另外的互保公司,他們的理由是——火萬一燒到嘉逸,原有的互保公司肯定要倒,因此擔心擔保效力不夠。

「有風險的時候沒人往裡面跳,時間就拖下來了。」上述知情人士說。而最後的結果,是火勢繼續蔓延,至今仍無法熄滅。

在杭州,各家銀行內部都已悄然將風險控制放到了比信貸任務更重要的位置。

據杭州銀行一位客戶經理介紹,年初的時候銀行還在強調今年的放貸指標,到了現在,「已經沒有人那麼關心業績,風控是首要的任務」。其所在的銀行,一筆在過去幾乎暢通無阻的抵押貸款,也被審批人員以「用途不合理」否決。

多名消息人士向南方週末記者證實,幾乎所有被收貸的企業都曾遭遇銀行「連哄帶騙」。企業還貸前,銀行承諾給予轉貸,一切都按程序走,「保證金都打進去了」,結果到臨簽字的最後一秒鐘說「對不起,沒有額度了」。甚至有的銀行將企業賬上未到期的貸款直接劃走。

銀行瘋狂收貸的背後,是它的生存邏輯。

銀行內部不良貸款率通常有1%的容忍度,一旦越線,就會啟動問責機制。

據一位城商行的高管介紹,以他所在的銀行為例,如果一筆500萬元貸款出現逾期,所有簽字放貸的員工需要繳納3%風險押金,即15萬元,第一責任人客戶經理繳納金額最多,為6萬元。如果這筆逾期貸款最終無法償還,銀行員工繳納的風險押金將無法償還。

「因為不良貸款出得太多,幾家銀行的支行行長都被就地免職。」 浙江一家城商行杭州分行的風險控制官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據《新世紀》週刊公開報導,今年浙江銀行業的不良貸款餘額與不良貸款率出現罕見的「雙升」。

風聲鶴唳之下,銀行惜貸嚴重——有信貸客戶經理完不成放貸任務,但寧可只拿到手500元的工資,也不敢將收回來的貸款放給這些快要斷流的民營企業。

「為了控制風險又要完成任務,就只能把貸款放給國有企業。」中信銀行一位信貸部人士說。

艱難的政府協調

金融改革十餘年已經有了一定效果,要對股東負責的銀行已經不再完全聽命於地方政府。「烏紗帽和資金,這兩個手段政府都沒有,所以協調銀行沒什麼效果。」

危機中的企業,再一次將希望寄託在政府身上。

6月19日,浙江省正邦水電建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正邦水電)「銀企協調會」在杭州濱江開發區政府的一間會議室裡舉行。

正邦水電與虎牌有互保關係,它正在承建一項防汛工程,因此這家公司的境遇頗受政府重視——跟大多數由區政府召集舉行的協調會不同,這次協調會由浙江省金融辦召集債權銀行,顯然級別更高。

但會議內容大致相似。

正邦水電為虎牌7000萬元貸款提供了擔保,因此受虎牌危機波及,被銀行緊急收貸——從4月1日起,正邦在短短45天內,被平安銀行、中信實業銀行、華夏銀行和寧波銀行收貸共計1.05億元。

「如大壩決口,勢不可擋。」正邦董事長楊勇稱,自己日夜煎熬,「不是在做人,是做鬼」。

為按時還貸,正邦借了3000萬元的民間貸款。

在會上,楊勇反覆強調公司經營正常,有正常現金流,且正在進行信貸規模瘦身,懇請各銀行不收貸、不壓貸、不改變擔保形式,「在利率上適當上浮一點,不要加太多」。

各家銀行的代表在會上問及正邦的兩大問題是,「你的3000萬民間借貸怎麼還」以及「與虎牌的擔保怎麼化解」。

「銀行對你的隱性債務心裡沒底,才會壓貸,銀行的審貸會需要明確的信息。」光大銀行代表說。

杭州銀行代表則直率地指出,目前形勢下存在「羊群效應」,「每家銀行都有自己的信貸政策、流程和授權,如果誰先動手(收貸),我們在這裡說要『共進退』就都是一句空話。」他說,「即使濱江區的銀行步調一致,區外的銀行收貸怎麼辦?」

會上儘管各銀行紛紛表態「支持正邦」,也提出建立銀團貸款、引進國有背景的擔保公司來解套等方案。但一位已多次參加類似協調會的與會人士對記者評論道,「沒有實質性的協議簽署,變數還是很大,一份會議紀要沒有任何約束力。」

這正是地方政府在危機中面對的困境,類似情況並非第一次出現。

在家具行業,杭州市政府協調信貸問題的專題會議召開十五天後,會議紀要終於姍姍來遲。這份會議紀要是市政府提出的解決信貸危機的「原則性方案」,被區政府稱為「尚方寶劍」。企業主們一度對此寄予厚望。

現實讓他們失望了。

由天煜案擔保圈中涉及的新世公司曾應區政府的建議,帶著杭州市政府發佈的會議紀要,希望興業銀行將收回的抵押貸款重新放出——新世4000萬房產抵押,被收貸後只剩1000萬元。興業銀行連公司的人都沒有見,直接回應稱「如果虎牌危機沒有解除,不可能變更方案」。

「烏紗帽和資金,這兩個手段政府都沒有,所以協調銀行沒什麼效果。」一位杭州市金融辦人士說。

事實上,金融改革十餘年已經有了一定效果,要對股東負責的銀行已經不再完全聽命於地方政府。

這位金融辦人士提出的兩個方案是,由區政府拿出應急資金幫企業轉貸以避免銀行收貸,或者是,增加區政府在該銀行的財政存款,「我給你利益,你幫助我,其餘都是空談。」

沒有結束的尾聲

「2008年是青蛙跳進開水裡,而這一次,是『溫水煮青蛙』。」「這一波波及的企業數量呈級數增長。」

杭州轄區內,蕭山區和建德市政府採取了財政資金池的方式。

在2008年金融危機中,蕭山區政府成立了一個總額為5億元的區政府應急專項資金。

這一資金池在2008年12月成立,到2009年初經濟好轉後停止。在2011年11月重新啟動。

根據蕭山區政府提供的數據,這一資金池設立以來,共為中小企業提供應急資金82筆,累計周轉資金15億元。具體做法是,企業提出申請後,人行蕭山支 行聯絡相關貸款銀行,由貸款行出具《轉貸承諾書》;由區財政與企業簽訂借款協議書,貸款銀行確保政府應急資金進入企業貸款賬戶;銀行放貸資金下達企業貸款 賬戶的同時,應急資金本金及費用實時劃撥至財政指定賬戶。

企業使用政府應急專項資金原則上不超過5天,其間的資金流轉由人行蕭山支行全程監督,確保資金運轉安全。

這種做法相當於政府出面確保銀企轉貸過程的完成,防止銀行收貸之後不續貸。「5億元的資金池周轉起來,一個月可以解決數十億的資金流轉問題。」

嘉逸公司正是通過蕭山區政府的這項馳援,在被收貸1個多億後,得以死裡逃生。

而更多的蕭山區以外的企業,依然掙紮在危機邊緣。也有企業,如虎牌和榮事,選擇了讓出股權。

虎牌控股這場危機讓董事長虞成華萌生退意,「有機會把資產都賣了,不想再幹了。」

而榮事正打算與一家家具國企交叉換股,讓渡榮事51%的控股權。

「這對企業發展也算是好事。」榮事公司一位不願具名的內部人士說,「在銀行面前,民企的全部資產,也抵不上國企的一個圖章。」

在杭州,類似的故事正在不斷上演,擔保圈危機還在蔓延。「2008年是青蛙跳進開水裡,而這一次,是『溫水煮青蛙』。」浦發銀行一位當地人士告訴南 方週末記者,春節前高利貸、炒房炒地造成的信貸危機爆發,而春節之後則是擔保圈信貸危機,「這一波波及的企業數量正呈級數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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