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采訪日本機器人工程師石黑浩時,石黑浩制造的人形機器人嚇了楊瀾一跳。“五官還在動,”楊瀾向南方周末記者描述,“似人非人的,極其恐怖。”(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5月19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人工智能就像是人類的一面鏡子” 楊瀾探尋人工智能之後》)
人類有出奇制勝和不按常理出牌的能力,哪怕贏一局我覺得他也是贏。
人類向未知和不確定性挑戰,這本身就是人類最高的智能,也是人類智能當中最可貴的一種。
——楊瀾談柯潔大戰阿爾法狗
2016年12月,楊瀾在中國電子科技大學做了一次演講。面對禮堂里兩千多名理工科學生,楊瀾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崩潰的”:“我沒想冒充這方面的專家。”她演講的主題是人工智能。
演講結尾,楊瀾講起一段半個世紀前的著名對話。“人工智能之父”馬文·明斯基說:“我們要讓機器變得智能,讓它們擁有意識。”“鼠標之父”恩格爾巴特回道:“你打算為機器做這些?那你打算為人類做些什麽呢?”
“我拿這個作為演講收尾,是希望這些將來可能成為人工智能探索者的人,心里要有人文關懷這桿秤。”楊瀾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楊瀾訪談錄》做了快20年,拜訪國際政要、名流明星,每周跟著新聞跑。楊瀾想“沈下來”,“就某個話題做相對完整深入的報道分析”。
“我之前看過一篇報道,講未來50年內,人的思想可能會變成算法,被儲存在電腦上。如果是這樣,人是不是就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永生?”楊瀾很好奇。
2016年初,楊瀾開始籌備專題紀錄片《探尋人工智能》。3月,韓國棋手李世石對戰阿爾法狗,“人機大戰”爆發。2017年5月底,中國棋手柯潔又將挑戰阿爾法狗,此時,這部紀錄片正好在江蘇衛視播出。
早在1997年,阿爾法狗的前身“深藍”就戰勝了國際象棋冠軍卡斯帕羅夫。次年楊瀾采訪了圍棋國手常昊,在中國棋院的門口,她斷言:機器能戰勝象棋冠軍,但是戰勝不了圍棋冠軍:“圍棋變幻無窮,考驗的是全局戰略和直覺先機,落子的可能性加起來約10的172次方。”如今,阿爾法狗在圍棋界所向披靡。楊瀾將自己“打臉”的話放進了紀錄片。
柯潔即將對戰阿爾法狗,楊瀾覺得柯潔未必沒有勝數:“人類有出奇制勝和不按常理出牌的能力,哪怕贏一局,我覺得也是贏。”她的另一個看法是:“人類向未知和不確定性挑戰,這本身就是人類最高的智能,也是人類智能當中極其可貴的一種。”
2016年,楊瀾及其團隊制作完成了《探尋人工智能》紀錄片。一年後播出時,片中一些人物的頭銜卻“過期”了。百度首席科學家吳恩達已經離職,斯坦福大學人工智能實驗室負責人李飛飛則加入了谷歌。
這些“過期”並沒有困擾到楊瀾,反倒讓她註意到一個現象:“你會發現,學界、科技界、創業界、資本之間的流動是非常快的,既有從學術界到IT行業的,也有反過來流動的。這樣的人才流動,學界和企業界的互補,就使得實驗室的東西很快應用於生活場景,生活場景又很快回到學術領域加以研判。”
而學界與應用界的流動,從人工智能誕生起就開始了。在英國,楊瀾參觀了存放在布萊切利公園博物館中的圖靈“炸彈”機複制品。二戰期間,數學家阿蘭·圖靈利用機器破解了德軍的密碼系統英格瑪。戰後,他提出了“圖靈測試”,至今都是機器具有人類思考力的測試標準。
沿著歷史脈絡,楊瀾和她的紀錄片團隊梳理了人工智能從誕生到當下“人機大戰”的發展歷程。
1956年,在美國的達特茅斯學院,麥卡賽、明斯基、羅切斯特、申弄等一批青年學者開了一次研討會,首次提出“人工智能”這個詞,標誌著這個計算機分支學科的誕生。
明斯基有一個著名觀點:人不過是肉做的機器,而鋼鐵做的機器有一天也能思考,人與機器的邊界將不存在。未來世界將人機共存。
被稱為“半機械人”的英國雷丁大學教授凱文·沃維克,就在2003年時做過一次大膽的實驗,他將芯片植入自己的左臂,自己的神經系統可上傳至互聯網。沃維克的妻子也在手臂中植入了芯片,夫妻倆神經系統連在了一起。通過這樣的連接,二人可以實現簡單的信息傳輸。
楊瀾問他:“你確定想讓對方知道你的所有想法嗎?”沃維克以笑帶過了這個問題。接下來,這位科學家還想做大腦間的通信實驗,那得在腦中植入芯片,風險更大。上一個實驗,他縫了100針,每一針上,都有電極將芯片與人的神經相連,這差點讓他失去手的原本功能。
半機械人、人機共處的未來會怎樣,科幻電影給出了更為具體的想象,紀錄片《探尋人工智能》里引用了《大都會》《2001太空漫遊》《模仿遊戲》《機械姬》《她》等電影片段。
“很多人工智能電影,劇情都是機器被變成一個邪惡的東西,然後失控,要毀滅人類。你看,最早瑪麗·雪萊在《弗蘭肯斯坦》這本書里寫的就是這樣的故事。”楊瀾說。她對科幻故事這樣的寫法心存疑惑。
在采訪好萊塢明星摩根·弗里曼和美國制片人協會聯合主席羅瑞·麥克雷利時,楊瀾問他們:“從票房角度來講,是不是因為恐怖更容易有票房?”答案是肯定的。“恐懼總是最能夠抓住眼球的,人們總是被不確定性又異常強大的東西刺激。”楊瀾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未來的某個時間點,機器智能將超越人類智能,並改變人類文明進程,這是“奇點論”的觀點。未來學家雷·庫茲韋爾預測,奇點將在2045年前後發生。
“我希望聽到正反兩方面的評論。”楊瀾說,“你可以去猜想,但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贊成該觀點的“正方”——比如麻省理工學院的神經學家托馬索·波吉奧說:“我不認為人類會是進化終點的物種。”特斯拉的CEO埃隆·馬斯克也認為:“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我們將召喚出惡魔。”麻省理工天體物理學教授麥克斯·泰格馬克在2014年還發表了警惕人工智能潛在威脅的公開信,征得了超過8000人的簽名,其中包括著名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
而在“反方”的矽谷創業家傑瑞·卡普蘭眼里:“我們會制造無所不知的超級智能機器,這樣的想法很傻。”吳恩達也覺得,擔心智能機器人戰勝人類,“就像擔心火星上人口過剩”一樣扯淡。
做完紀錄片,楊瀾自己更傾向於這種看法:“機器可能會失控,可能會被人的貪婪和惡意操縱,來做壞事,就像核技術可以發電,也可以成為戰爭武器。但現在去擔心一個超級人工智能來統治人類,這個似乎還過於遙遠。”
“任何超過五到十年的預想,就是科幻了,人類對未來的預見能力也就五年左右。”楊瀾認同普利策獎得主、《紐約時報》記者約翰·馬爾科夫的這個說法。
楊瀾與斯坦福大學人工智能實驗室的機器人PR2互動。在拜訪世界各大人工智能研究與應用機構後,楊瀾覺得:“恰恰是人類的不完美,才是我們可貴的地方。”(楊瀾工作室供圖/圖)
如果投資,楊瀾會考慮人工智能在醫療領域的應用。每個醫生的訓練和經驗有限,遇見罕見病,在初級診治時很有可能誤判。“醫生的誤判率是30%,人工智能基於千萬張片子的大數據,讀片誤判率幾乎能控制在5%以內,起碼可以輔助醫生作出更準確的診斷。”楊瀾考慮。
但人工智能應用首先會帶來的現實問題是:機器可能會讓一大批人失去工作。楊瀾舉例說,馬克思在寫《資本論》時就看到了工人在砸機器,因為工人們認為是機器搶走了他們生存的飯碗。
前兩年,楊瀾還讀過一本暢銷書《21世紀資本論》,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所著。“里面說,二戰後有段時間貧富差距在縮小,但近年來貧富差距又擴大,原因就是,當資本能夠掌握科技時,資本回報的增長就高於勞動力回報的增長。其實脫歐、特朗普當選,背後都是這個就業問題。”楊瀾說。
特朗普說,要把中國工人的工作拿回去給美國工人做。楊瀾看見這個新聞,心里有些冷笑:“他們未必知道,這些工作拿回美國,也是讓機器人做。”
《紐約時報》記者馬爾科夫也在紀錄片中說道:“如果某個社會只有頂層的精英和在底層做著糟糕工作的人,這樣的社會形態並不好。”
楊瀾曾專訪過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但這次卻未能再次訪問他——這或許和2016年5月的特斯拉無人駕駛汽車撞車事故有關。而馬爾科夫正是較早報道無人駕駛的記者,更是第一個遭遇自動駕駛汽車事故的記者。
2005年,由斯坦福學生和教師研制出的“斯坦利”無人駕駛車在亞利桑那州的沙漠里做測試,馬爾科夫坐在副駕駛位上,在經過一個上下坡時,激光雷達檢測到路邊樹叢,但司機未來得及人工接管與操作,車直沖出了公路。
當無人駕駛出現事故時,先保護外面的路人還是車里的人,也成為一個爭論。“還是應該保護車里的人,它的邏輯應該等同於一個司機的邏輯,不然誰會買一輛要犧牲掉自己的車呢?”楊瀾覺得,“但肯定要把科技提升到這個水平——街道上都是無人車,它們彼此發出信號,不要出現到底要犧牲誰這個問題。”
人工智能面臨的倫理問題,有一部分已經存在。交通攝像頭能抓取到在逃嫌疑犯,“人們的隱私其實也都暴露了,掌握數據的人和部門如果不受到監督,那大家就像全體在裸奔。”楊瀾說。
采訪研究人工智能的科學家時,楊瀾發現,“他們個個都有鮮明的個性和豐富的情感。”“這也打破了我對科學家的刻板印象。”
牛津大學計算機系的菲利普·托兒教授,穿著皮夾克、留著爆炸長發,他將頭盔遞給楊瀾,讓她坐上哈雷摩托車後座。就這樣,這位教授帶著楊瀾,在千年學府的牛津校園里呼嘯而過。
托兒年輕時的夢想是做一個搖滾歌手,至今他還熱愛搖滾樂——盡管他目前進行的研究,和這些愛好看上去毫不搭調:他正帶領團隊利用計算機視覺識別,做盲人眼鏡。這項研究,將能讓視覺障礙者自由行動,還能做好一份早餐並端到桌子上,“看見”家人的臉龐。
在法爾茅斯大學采訪“繪畫機器人”設計者西蒙·科爾頓時,楊瀾有一個意外收獲:這位教授有個一歲的孩子。“智能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就是學習。”楊瀾想。教授和孩子的互動,讓她產生了一個新主意:對比機器的學習和孩子的學習。第二天,攝制組又去西蒙家拍攝了小朋友牙牙學語和學走路的場景。
對比頗有效果。“在看了那麽多機器以後,我覺得人工智就像一面鏡子,讓我們回過來看待人類自己。”楊瀾說,人類的高階智能,比如下圍棋,是花費很長時間去接受教育,訓練邏輯思維能力、知識和記憶等,“但這些東西反而容易被機器模仿。而我們在六歲以前學到的那些東西,包括人和人之間情感交流的方式,卻是機器難以企及的。”
西蒙·科爾頓給楊瀾展示了“繪畫機器人”畫出的一把椅子。“這的確是一幅視覺作品。”楊瀾說,但她想弄清楚,機器創作與人的創作究竟有何區別。她找到畫家葉永青,後者覺得這幅畫有些怪。楊瀾說:“這是機器畫的。”
葉永青告訴楊瀾:“人的創作不需要完美,也不是正確的。正是人的這種主觀性不完美,甚至是缺陷和偏見,才是我們人類藝術的可貴之處;而機器似乎在尋找某一指令下的唯一正確答案。”
“本能、常識、情感、潛意識,這些都是人工智能在可預見的將來沒法學習和超越的。”楊瀾對南方周末記者總結,“恰恰是我們人類的不完美,才是可貴的地方。恰恰是我們不可能得到永生,才讓我們每一天的生命更有價值。”她似乎找到了最初那個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