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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羅奔”與學術創新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24362

《古代世界歷史地圖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4月27日《南方周末》)

提起“伯羅奔尼撒”(Peloponnesus/Peloponissos),大家都知道這是古希臘一個地名,一直沿用到今天。斯巴達人在這里組建了希臘歷史上第一支常備軍,創建了獨特的軍事教育制度,稱霸希臘,許多城邦依附於它。到公元前5世紀,隨著雅典海上霸國的崛起,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同盟與雅典帝國的矛盾日益加深,最終導致一場綿延27年的大戰(公元前431-前404年)。我們習慣稱這場戰爭為“伯羅奔尼撒戰爭”。

本來,對歷史戰爭的命名並沒有多少特別的含義,大致能夠反映其基本內容即可。比如說起布匿戰爭、英法百年戰爭、克里米亞戰爭、抗日戰爭等等,沿用已久,約定俗成,讀者一看就知道大致是指哪場戰事,至於其具體的起止年代,或許說法不完全一致,那倒不足為奇。數百年來,人們對於希臘世界的這場曠日持久的慘烈戰爭,一直稱之為伯羅奔尼撒戰爭,未曾有人試圖改動或對此提出異議。

近年來國內有些學者別出心裁,將所有“伯羅奔尼撒”皆譯為“伯羅奔半島”,這樣,伯羅奔尼撒戰爭就成了“伯羅奔半島戰爭”,記載這場戰爭的修昔底德的名著就成了《伯羅奔半島戰爭史》。例如前幾年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陸續出版的“政治哲學文庫”,已多次出現這樣的新詞,新近翻譯出版的《古代世界歷史地圖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中“伯羅奔半島戰爭(the Peloponnesian War,公元前431—前404年)”的題目下,有這樣一段文字:本節地圖的主題是“伯羅奔半島人與雅典人之間的戰爭”(Thuc. I. 1. 1),後世的作家們又將這場戰爭稱為“伯羅奔半島戰爭”。

這種做法值得商榷。

首先,從“伯羅奔尼撒”地名之源來看,希臘文原意為“伯羅普斯之島”,無論音譯還是意譯將其譯為“伯羅奔半島”都似乎欠妥。這其中蘊含著古希臘人家喻戶曉的英雄傳說:愛利斯地區有座比薩城,其王奧諾馬俄斯膝下有一獨女,名叫希波達彌亞,有傾國傾城之貌。求婚者絡繹不絕,國王受神諭警告,故意刁難求婚者,要求他們與自己賽車,勝者娶走公主,敗者留下頭顱。奧諾馬俄斯乃戰神之子,比賽從未失手,求婚者每每成為他的槍下鬼。伯羅普斯本為小亞細亞呂底亞王子,獲悉公主美貌,也前來求婚,公主對這位俊美青年一見傾心,遂請求父親的馬車夫幫助她實現願望。車夫在國王戰車的車軸上動了手腳,導致車毀人亡,伯羅普斯因而贏得公主。其實,一位女子為了與意中人成婚,不惜引狼入室,設計弒父,這個故事本身就讓人不寒而栗。它的原型無非是來自亞細亞的一支移民襲掠並征服前住民而定居於此。伯羅普斯迎娶公主後,通過聯姻、戰爭等手段,逐漸蠶食、兼並鄰近諸邦,勢力不斷壯大,最終成為半島的統治者。伯羅奔尼撒作為一個合成詞,由“伯羅普斯”(Pelops)與“島”(nesos/nesus,實際上是希臘人將半島誤為“島”,誤解並不能改變此詞的原意)兩個字合成。修昔底德對此有如下記載。他說:“根據伯羅奔尼撒人的最可靠的傳說,伯羅普斯來自亞細亞,當他攜帶大量財富來到這窮鄉僻壤之時,起初因此而獲得很大的勢力,以致他雖是個外鄉人,這個地區還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到了他的子孫的時期其勢力大為增長。”可見,把“伯羅普斯”音譯為“伯羅奔”未必合適,把伯羅奔尼撒的後半部分譯為“半島”, 既不符合音譯規範也不切合該詞的原意,只是生生地把音譯與意譯內容想當然地拼湊在一起。

其次,從歷史事實來看,改譯後,用“伯羅奔半島戰爭”替代伯羅奔尼撒戰爭,由此必然會衍生出許多問題和歧義。其一,古代歷史上的“伯羅奔尼撒戰爭”本意為以拉棲代夢人(或斯巴達人)為盟主的伯羅奔尼撒人與雅典人之間的戰爭,這里的伯羅奔尼撒的形容詞形式明顯兼有地域的、族群的兩重含義,但是核心意思是族群的概念,而不是地域的概念。修昔底德已經開宗明義地申明這一點。其二,人們之所以稱這場戰爭為“伯羅奔尼撒戰爭”,那是因為雅典的主要敵人在伯羅奔尼撒。然而,這場大戰波及了幾乎所有希臘人的世界(修昔底德語),雅典的敵人在這個半島上有,半島以外也有。況且,戰爭中的敵友時常轉換,伯羅奔尼撒半島上不光有雅典的敵人,也有雅典的盟友,還有恪守中立的城邦。所以把伯羅奔尼撒戰爭稱為“伯羅奔半島戰爭”顯然不符合歷史事實。

其三,如果把這場戰爭稱為“伯羅奔半島戰爭”,容易使人誤認為戰爭就在伯羅奔尼撒半島上打的,那麽戰爭中很多內容勢必難以納入這場大戰中。譬如,當雅典人與伯羅奔尼撒人的盟友西西里人交戰時,那些戰事可以稱為“西西里戰爭”,當斯巴達國王率軍侵入阿提卡腹地,在狄凱里亞駐紮、蹂躪雅典田園之時,那場戰事通常被稱為“狄凱里亞戰爭”,當斯巴達人慫恿雅典的伊奧尼亞地區屬邦發起暴動、叛離雅典時,那些戰事習慣上被稱為“伊奧尼亞戰爭”。按照修昔底德的做法,這些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的局部戰爭,完全可以納入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範疇,如果把它們納入“伯羅奔半島戰爭”,那就顯得十分牽強了。

由上可見,“伯羅奔”的制造者們,如同把克里米亞戰爭改譯為“克里米亞半島戰爭”一樣,不能不說是一種生搬硬套、弄巧成拙的做法。這樣的獨出心裁,這樣的“創新”,除了誤導讀者以外,對於學術的發展,究竟能發揮多少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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