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ZKIZ Archives


黑莓毒(上)

步出北京機場,秋意濃了。

上司Eric、新同事Phoebe和我一起踏進預先訂了的limousine,開往金融街的酒店。我架上墨鏡,給玻璃窗敞開一道小小的縫隙,讓秋風輕輕透進車廂裡來。九月的香港依然悶熱得教人難受,可北京的黃昏時份已秋意盈盈,又是一個新的季節了。

我自然也不能執輸跟著換季,穿了最新款的Alexander McQueen高跟鞋。出門前本來猶豫了一會,因為這雙鞋足足四吋高,穿去出trip怕會拗柴,可是這雙鞋子襯那條slim-cut紅裙……wellit’s just beyond words!而且以四吋的高度來說,這雙鞋子還真舒適呢。

從香港到北京的航班一般尚算準時,但從北京回港則例遲,而且一delay就是數小時以上,困在機艙等到人都癲。不知是因為我行了大運還是因為地球的磁場發生異變,最近從北京回港的航班居然很少delay,我認為這是人類航空史上的一項創舉,我甚至覺得搭的士遇到紅燈的次數也突然少了許多。的士是運程的指標,如果步出家門一揚手便截到的士,那天的工作就會非常順利。但要是跑了九條街也找不到的士,又或處處被人截糊,往後一整天都會很倒楣。

截的士還總算忍得住,燈位才是致命的地方。譬如說,由蘭開夏道出尖沙咀一定要走繞道,否則的士在理工大學對開的燈位一停,你簡直覺得自己會呆在那個他媽的紅燈直至百年歸老。Well,人生就是這麼的一回事,由千千萬萬次紅燈和航班delay而組成。Awesome

Eric一路上BlackBerry不離手,甚至連在飛機上收不到電郵的時候也抱著黑莓睡覺。我只能說,Eric變了。從前他喜歡打機,不打黑莓。如今他終於發現打黑莓比打機還要過癮,準是受了「女皇」傳染吧,一刻沒有BlackBerry就會感到渾身不自在。

為何他們如何沉迷黑莓?因為很多人透過電郵向你請示,問你意見,這種「被需要」的感覺給予人莫大的安全感,彷彿是一種地位的肯定,透過發號司令可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當然,律師們用BlackBerry是身不由己的,客人期望你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服侍周到,任何正常人都會覺得這很討厭,Eric卻不知幾enjoy,好明顯他是不正常的,中毒了。毒癮發作的時候,每三十秒就要打開BlackBerry看一次。要是身處飛機或其他無法接收訊息的地方,Eric也要把黑莓緊緊抓在手裡,就像抓住自己的尊嚴一樣。

要是黑莓超過五分鐘沒「震」過,Eric就會忐忑不安。電池用光了嗎?此處接收不佳?是網絡故障還是其他人都死光了?「五分鐘沒人找我?簡直天方夜譚!」Eric是這樣想的。他無法接受整整五分鐘他是「不被需要」的。我可以理解一個中三學生沉迷facebook上癮的心態,因為青春期的孩子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同,需要被關注而且害怕孤獨,可是Eric的青春期早已一去不返。也許黑莓的出現令他第二度發育,讓他再次經歷一場可歌可泣的青春期。

吃飯打電郵,過馬路打電郵,一邊刷牙一邊看電郵,好像覆遲一秒電郵就會令國際市場崩潰。於是,黑莓成了中環不少情侶之間的「深層次矛盾」。除非你老婆也同樣中了黑莓毒,兩夫妻可以一邊同檯吃飯一邊打電郵問候對方的近況,否則嫁了一個「黑莓道友」,跟嫁給一塊人肉紙板實在沒有多大分別。誰會料到自己婚姻中的第三者竟是一部BlackBerry

我們在會議開始前五分鐘來到會議室。民企老闆黎總已經到了,一臉嚴肅地等著我們。他手邊放著一部手提電話,機身密不透風地鑲滿鑽石。我見識少,一輩子未見過那麼多的鑽石。坐在他身旁的人似乎經常有意無意地看著地下,我一直懷疑他們想撿手機掉出來的鑽石碎。

我最怕這種招股書起草會。Eric當然喜歡寫招股書,既可收取額外的起草費,負責寫的人又不是他,而是我。其實我不明為何要由律師寫招股書,這些東西跟法律根本一丁點關係也沒有。聽前輩說,起初是由bankers寫的,後來不知怎的變成了律師的工作。而bankers就像家禽,困在籠裡太久就不曉飛。要是你現在問bankers招股書是怎樣寫的,不如先問他們還識不識字。

寫招股書絕對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因為這是bankers唯一可以借題發揮的地方,在客人面前把律師寫的招股書插得體無完膚,以便證明自己多麼有料,多麼著緊這單deal。大陸客更難招呼,因為我們的招股書是先用英文寫成,然後由印刷公司翻譯成中文,令大陸人看得一頭霧水。翻譯出來的中文是港式中文,跟內地的用詞和語法不盡相同,大陸人看著就如讀火星文一樣,例如香港人說的「演講」,內地叫「講演」;「保安」則稱作「安保」。加上招股書的內容必須經過驗證,不能把大陸人慣性使用的套話、浮誇的形容詞和假大空加進去,他們當然是很不滿的,認為招股書無法突出公司優點,文字不夠漂亮,也欠缺套話的點綴。他們不明白,這是一份招股書而不是電影劇本。之後聯交所還會對招股書提出很多質疑、要求補充,律師就得疲於奔命地一一應付,touch wood有什麼錯漏,分分鐘影響整個上市項目,簡直就像活在白色恐怖之中。唉,講起都覺得沮喪……

我預了黎總會批評我起草的「風險因素」,沒想到他竟隻字不提。可是他對公司的優勢和發展戰略(是的,大陸人喜歡稱「戰略」,而不是「策略」,愈浮誇愈好),居然跟上次開會所講的完全不同。他這公司的優勢居然在一夜之間作360度改變,我想問他:你會不會在一夜之間由喜歡女人變成喜歡男人?

上次開會明明說好了的,今天突然打倒昨日的我。不知是否因為見得香港高官太多,我近年一見人「打倒昨日的我」就要扯火。這些人真能做到「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昨日和今日的自己是兩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這是一種境界。我想學,但我怎麼也無法跟昨日的自己hi and bye

於是,我上次辛辛苦苦寫成的招股書草稿成了廢物,又得重新寫過!

「什麼時候寫好?」黎總問。

「好快好快。」Eric說。

「有多快?」

「明天吧!」

我張口結舌的看著Eric。明天?就憑我一副血肉之軀?You are kidding!新同事Phoebe從未寫過招股書,只有我一個人,想做死我?

「一晚就夠了,明天早上你就能看到中英文版。」Eric怕我死不去,再補多一句。 

翻譯本是招股書印刷行的工作,但現在印刷公司已關門了,Eric居然為了趕在明早起貨而強迫我兼任翻譯?我用眼神告訴他:「混蛋我不會答應!」根本沒有必要在明天早上交出中文版。閣下要impress客人的話,大可以在金融街裸跑,怎麼燒到我的頭上來?

黎總大概看到我的頭上正在冒煙,向Eric投以懷疑的眼神。 

「放心吧,絕對沒問題!」Eric向黎總大派定心丸。「王律師的中文是我們全公司最好的,她若不做律師大可以當作家!」我狠狠瞪了Eric一眼,看他會否吩咐我在客人面前表演「七步成詩」。我愈來愈覺得自己像Angel,不是天使,而是海洋公園那條海豚,天天表演凌空翻騰。

「你們事務所還真是人才濟濟。」黎總皮笑肉不笑的贈了一句。

我深信Eric一定會有報應。沒想到報應當晚就來了……(待續)(撰文:王迪詩/逢星期六刊於《信報》http://world-of-daisy.blogspot.com
PermaLink: https://articles.zkiz.com/?id=176241

Next Page

ZKIZ Archives @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