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KIZ Archives


三見任正非

2015-02-09  TCW 
 

 

直抒胸臆,精悍本色,謙卑示人,是強者的特權◎ 財新記者 胡舒立   文任正非個子不高,舉止隨意,神情誠懇。他講話有濃重的貴州口音,一講起來就滔滔不絕,口無遮攔。

第一次見面,是2010年12月的一個上午。雖然事前說好了主要是交談,暫不做正式報道,不過我畢竟是記者,而任正非倒也是坦誠相待,有問必答,不遲疑也不遮掩。這讓我有些興奮,也暗暗吃驚。一口氣,我們談了三個多小時。

交談之後,他先走了,孫亞芳陪我們去華為的餐廳吃午飯。孫亞芳是華為董事長,我們在一些國際會議上見過面,算是熟人。席間,我告訴孫亞芳,我明白老任為什麼從來不接受採訪了,原來他什麼都說!她笑了。

那天見面是在深圳華為的總部。我們按約定時間到,被領進華為公司常用來接待客人的一處房舍。雙方打了招呼,到室外石台的一排長桌落座,我和同行記者面朝外。近處見小橋流水,稍遠有綠樹矮丘,一幅很清幽很流暢的園林景色。

12月的天氣有些冷,老任打電話讓 人搬來兩台兩米多高的取暖燈——那種我在歐美一些景區餐館或是富豪家室外派對時見過的取暖燈。融融暖意中,我說,這裡有些像英國呀。

竟是說對了。他們告訴我,這裡原來是七溝八壑,後來填平了,建起來,是請歐洲的園林師來做的設計。

此時的華為,正走在國際化的道路上。不過,任正非不同意國際化的說法,他強調全球化,以世界為家。他心目中的華為,就是家全球公司。

當時的華為,是一家擁有11萬名員工、分支機構遍佈140多個國家的公司,正在服務全球運營商50強中的45家及全球1/3的人口。其收入達到了1852億元,超過了老牌設備商阿爾卡特- 朗訊和諾西,略遜于愛立信排在第二。

那年,任正非65歲。

第一次見面後沒有報道,想再等機會。其間我們僅通過一次電話。不想,一等就是五年。再見任正非,是2015 年1月22日上午在瑞士達沃斯,他接受BBC 記者Linda Yueh 採訪。

這是1987年創辦華為以來, 這位華為的創辦人和掌門人首次接受獨家專訪。

今天的華為,已經是擁有16萬員工的全球性企業。一周前,任正非的女兒、華為CFO 孟晚舟剛剛公佈了華為2014 年度的成績單,其460億美元的銷售收入,已經遠遠地把330.92億美元的愛立信甩在了後面,穩居全球最大通信設備商之位。

採訪在一處小會場進行,白色圓台上兩人對坐,四周上百名參會者旁聽。

聚光燈下,現場直播。45分鐘的節目不長。Linda 的提問先是英文,後又夾以中文。年屆七十的任正非還是五年前見過的樣子,只是首次面對鏡頭顯出些許靦腆,臉上也多了歲月的風霜。

雖然近兩年來已經正式見過幾次媒體,任正非一如既往的本色而樸實,不長于冠冕堂皇的外交辭令。

問起做華為的初衷,任正非回憶當 年,直稱“走上這條不歸路,不是想象的那麼浪漫,就是為了生活,逼上了梁山”;回答外界盛傳的那些猜測,諸如“有軍方背景”“會不會偷聽美國”,任正非也只能用自己的語言,講實在的話:“我負責做管道的鐵皮,鐵皮能做什麼?

鐵皮傻乎乎的,所以華為也是傻乎乎的”。

其實“傻”是他慣常對華為的說法。

這天下午我們又再次見面。在達沃斯一處Seehof 酒店,任正非約了國內十幾名記者茶敘。

他仍是穿著上午接受採訪時的黑西服,不過已經除去淡藍色的領帶,顯出一些輕鬆。

有記者問到華為的長板與短板,任正非不假思索地說,“最長之處就是傻,華為從上到下都是一堆大傻瓜”。他覺得華為之成功,在於“好不好都在使勁幹,人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摸到這個方向”。他也坦言,“這個世界其實阿甘更可愛”。

當天下午,我們得以有更多的機會,向他問及華為的戰略、管理、全球布局,任正非還是老風格——不假思索,一一作答。

任正非曾寫有一篇《我的父親母親》,廣為流傳。五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特別提及此文。或許,這篇有限透露任正非其人的文章,給外界更多的印象是父母的不幸、家庭的貧寒。今年1月在達沃斯,Linda 專門問起任正非的家庭磨難。不過這一回,任正非談得更遠。

他覺得自己少年時的缺憾,主要是精神上的“孤陋寡聞”。

任正非出生于1944年10月。他的父母是貴州布衣族和苗族混居地區的鄉村教師。他的小學和初中,都在黔西南一個小縣鎮寧讀書。後來父母遷居到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都勻市,他才在這個城市讀完高中。

“我覺得我們山區的孩子,在人生選擇上有很大的盲目性,看一本小說可能就選擇了人生。實際上,我選擇的人生和我人生要走的道路是完全不相合的。”他考上了重慶建築工程學院,不過後來並沒有搞建築,“所以我讀完了就等於白讀了”。

問及父輩的磨難,任正非直言那是“政治上、社會上的整個磨難,我們家的磨難應該是輕的”。

剛解放時,他父親是中學校長,母親是小學校長。“我們家炒菜是有鹽的,當地認為有鹽炒菜就是富人了,所以我們不能完全說是很窮的一個窮孩子。但和城市比起來,確實認識太孤陋寡聞了。”他感嘆道。

自認“孤陋寡聞”,任正非的一生都在試圖超越命運局限。在“文革”中別人鬧武鬥搞派性的時候,他購買上海聯誼工人大學的教材,自學了電子技術。

後來以技術人員身份入伍,又利用在西安實習的機會,讀了西安交大的計算機進修班。至1978年,他已經因為在部隊的科技領域做出成績,出席了第一屆全國科技大會,到1982年還成為中共十二大代表。

從彼時,至1983年軍隊大精簡到地方,任正非39歲;再到1987年下海辦華為公司做通信產品,43歲。再學習的過程始終伴隨著起伏人生。直到現在,任正非憶起當時學做萬門程控交換機,仍說“向外國老大哥學習”。他說,“我們在那個狀況下,是西方這些公司做了很多成功的產品給我們引導了道路,我們

一直非常尊重他們”;

採訪中被問及“比較困難的市場美國”,他說美國變成世界第一大國是靠開放,所以“華為要向它學習的就是開放,用廣闊的心胸融入這個世界,這樣才會有未來”。

任正非稱華為是顆小草,當然希望自己能脫胎換骨,“從草變成小樹苗”。

所以,“我們正在向西方學習各種管理的東西,正在改變自己”。主題詞還是學習。

三次見任正非,都會問到他本人。

他的回答,讓人感覺到這位“神秘先生”其實相當謙卑。

比如在達沃斯,他回答聽提問時 說:“我有啥神秘?其實我就是無能,我又不懂技術,又不懂財務,又不懂管理。”華為有一個敏感問題就是“接班”。

五年前,外界曾傳出任正非有意讓兒子任平接棒的流言。我當面設問,在坐的華為高管都笑了。任正非有些激動地講了兒子的成長故事,他的愛好、志向和特點,表示絕無可能。我們從接近華為高層的知情人中已經獲知,任正非在華為雖然是掌門人,但也是個“甩手掌櫃”。

這次在達沃斯,他再次介紹實施多年的輪值CEO 的制度,覺得很有效,覺得“現在實際上都已經是交班了”。

“其實我並不行使決策權,我只行使否決權,但是我到現在沒有否決過一件事情。”任正非說,“我的作用是什麼呢?

就是沒有那麼大的作用。對吧?這有一個過程。”任正非確實不長于面對媒體。盡管他可以在全球通信市場指點江山、攻伐決斷,讓整個世界去傾聽他,他可以用一篇篇酣暢淋漓的內部講話指明方向、提振士氣,可以鎮定地帶領頗具狼性的華為不斷開疆拓土,不過他在面對媒體時,總是不那麼心甘情願,甚至有許多不必要的擔心。

第一次見面,他就對我坦言,見了媒體會有一種“恐懼”,怕說錯了,引起誤會,影響公司。

這次BBC 的採訪完畢,Linda 做了中英文的結語。電視轉播本已結束,任正非又再轉過臉來向聽致謝說:“有很多地方可能也辭不達意,希望大家諒解。耽誤了那麼多的寶貴時間,謝謝你們。”話不多,可他說得誠摯動情。

不過,如他自己所說,最終還是做了妥協,走了出來。“這是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他總結,大家不看見,也覺得你有啥東西;其實,“我們除了比別人少喝咖啡,多幹點兒活,不比別人有什麼長處。就是因為我們太晚,我們成長的年限太短,積累的東西太少,我們得比別人多吃苦一點。所以,我們這 次做個廣告,有一隻是穿芭蕾鞋的腳,一隻很爛的腳。我覺得這就是華為的人,痛並快樂著。”任正非最後還說:“華為就是那麼一隻爛腳,不給社會表現出來,看上去我們這只腳還挺好。”他透露,這個廣告計劃剛剛動,就是解釋華為走向了社會。

誰能說,露出“爛腳”的任正非和華為,沒有內心的自信做支撐呢?

在今年的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有兩場引人注目的中國企業家專訪,一為任正非,一為馬雲。我問一位聽過兩者的年輕記者有何印象,答:“馬雲很會講,講得很好;任正非是誠懇質樸。”俄而,她又說:“不過任正非更有感染力吧。”                                                                                     

PermaLink: https://articles.zkiz.com/?id=131421

Next Page

ZKIZ Archives @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