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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來了柬埔寨新娘

2014-07-14  NCW  
 

 

中國嚴重失衡的性別比,不僅帶來婚姻問題,更將成為社會穩定的隱患◎ 財新記者 藍方 文lanfang.blog.caixin.com 如果不是因為出現了一些和當地人樣貌明顯不同的女人,贛東北的凰崗小鎮和別的南方鄉村並無兩樣。

凰崗位於江西鄱陽縣與景德鎮市交界處,昌江蜿蜒而過,20多個村莊散落在河道兩側,一道船閘連接兩岸。盛夏7月潮黏的空氣裡,村道上只有佝僂的老人緩緩走過。店裡赤膊的學徒是村中少見的年輕男人。

小賣部門口支起的涼棚,是村裡最熱鬧的地方。女人們打著麻將,老人在一旁閒坐,放暑假的小孩追逐打鬧。兩個年輕女人則獨坐一隅,竊竊私語。

她們有著比當地人更黝黑的膚色。

面部輪廓分明,深眼窩,大眼睛,厚嘴唇。一個女孩踩一雙「恨天高」 ,高腰T 恤再配上緊的高腰牛仔褲,與週遭環境格格不入。另一個女孩已有身孕,低頭玩弄大屏智能手機。

「這就是我們這兒的柬埔寨媳婦。 」一位村婦介紹說。她也不知道全鎮到底有多少外國新娘,但人們對她們一點都不陌生, 「小一點的村有兩三個,大的六七個,村村都有」 。

村民們介紹,凰崗鎮第一個柬埔寨新娘是大約七八年前出現的。那是鎮上有人去雲南邊境打工,柬埔寨客戶將自家的親戚給他撮合成對。這個柬埔寨女孩對遠嫁中國的生活頗為滿意,又陸續介紹老家的姐妹來江西。熟人介紹熟人,「介紹」的生意越做越大,介紹費越收越高。這個過去因年年洪澇而出名的鎮子,一時成了柬埔寨新娘在國內的集散地之一。據村民們瞭解,鎮上專做此「生意」的「老闆」就有十幾人。

過去三年間,僅江西一省,便有超過2000對涉柬婚姻在民政部門正式登記註冊。因為辦理涉外婚姻手續的便利,柬埔寨新娘已遠遠超過越南新娘,大規模湧入江西、福建、浙江等省的農村地區。

村民們對「外國佬」已沒有絲毫新奇。甚至連誰家的柬埔寨新娘逃跑去了上海的領事館,也已算不上新聞。這些遠嫁而來的女孩,最重要的職能,便是生育後代。

遠嫁

「要不是自願,我怎麼會來?」30歲的小燕懷抱自己一歲多的兒子,用江西口音濃重的普通話一字一句地說。

她在兩年前嫁來凰崗,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學會了中文。嫁來不久,丈夫就去了浙江打工,一年回家一趟,以償還 娶親的欠賬,給簇新但空蕩的三層新樓添置家用。

當地人把這些女孩的到來歸結於貧困。作為世界上最不發達國家之一,2011年柬埔寨貧困人口比例高達20.5%,約810萬人過著每天收入低於2.3美元的生活。在凰崗,被當地村民頻頻搬來證 明柬埔寨貧窮的案例,是幾張柬埔寨農房的照片。 「住得跟我們的工棚差不多。

四角都是草簾子,白天捲起來,晚上放下來就成了門。 」一位村民說。

「沒有這麼誇張。 」小燕承認自己的老家確實很窮, 「但我們住木屋,不是草棚。 」小燕家在金邊附近的農村,家中六個孩子,五個都是女孩。父母務農,自給自足,幾乎沒有現金收入。

小燕讀書讀到初二,很早就去了金邊的服裝廠做工,一個月的工資折算成人民幣,不過五六百元。她所在的村莊,女孩一般18歲便出嫁, 「越窮嫁得越早」 ,而她28歲才決定嫁來中國。 「因為在柬埔寨找不到合適的。 」小燕說自己過去都沒有談過戀愛, 「我嫌那些男人太窮」 。

小燕在工廠時就聽說有不少女孩嫁到中國。而在2010年以前,中國還並非柬埔寨女孩外嫁的首選地。大量柬埔寨婦女通過中介嫁去韓國,2008年在韓國的柬埔寨新娘人數超過2.5萬人。為了打擊潛在的人口拐賣行為,柬埔寨政府在2010年頒佈法令, 「暫時性」禁止柬埔寨婦女嫁給韓國男子。

如今,中國取代了韓國,成為柬埔寨涉外婚姻的主要目的地。小燕對中國毫無概念,只知道是個比柬埔寨「大得多、富得多」的國度。此外,在家庭暴力普遍的柬埔寨, 「中國男人不打老婆」的宣傳也深入人心。

小燕打電話跟家人商量。通過工友認識的介紹人承諾,她嫁到中國後,家人可以拿到400美元的禮金。

「我媽媽就高興地把我賣了。 」小燕半開玩笑地說, 「嫁女兒不就是賣女兒嘛?」在她老家,男方都要向女方家支付一筆不菲的禮金,若是有錢人家,禮金往往高於400美元。

小燕的妹妹們都嫁給了柬埔寨本地人。 「有好男人,也有壞男人。 」2012年夏天,小燕與另外四個女孩同行,從金邊坐飛機到上海投奔婚姻中介。回憶這 場前途未卜的旅行,小燕說自己心中並不害怕, 「賭命」 。

剩男

柬埔寨女孩入境後,凰崗的中介便會包輛車,把她們從廣州或上海的機場帶回鎮上,等待附近的男人上門挑選。

當地人認為,娶不到老婆的人,才會想著娶外國新娘。

「農村就是男的太多了。 」鎮上一位曾拉過柬埔寨新娘的黑車司機感嘆。 「你不知道我們凰崗那些年計劃生育抓得多嚴!」在他看來,因為只許生一個,家家都想要男孩,選擇性墮胎導致今天「剩男」成群。而這並不只是凰崗的難題。嚴苛施行30年的計生政策,飽受詬病的負效應之一,就是嚴重失衡的性別比。在中國,每出生100個女孩,就會同時出生118個男孩。預計到2020年,中國將出現約3000萬「光棍」 ,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將是貧困地區最弱勢的男性。

在凰崗,被「剩下的」是兩類人:身體有殘疾或缺陷的以及家境貧寒的。

當地村民介紹,凰崗婚俗禮儀甚重,迎娶新娘至少要準備20萬元的現金。在這個相對富庶的村鎮,因貧窮娶不到媳婦的情況雖說越來越少,也非絕無僅有。

今年已37歲、身體健康的徐剛(化名)認為自己娶不到老婆並不是錢的問題, 「就是找不到合適的。 」徐剛只讀了四年小學,以在城市打零工為生,偶爾也在家幫父母料理農事。自認性格內向不會說話的他,此前談過兩次失敗的戀愛。年紀越大,找老婆就越難,但「無論如何還是要結婚才行」 。

三年前,鎮上的熟人上門遊說他,何不娶個柬埔寨老婆?「當時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居然就答應了。 」徐剛至今懊悔當初的決定。他回憶,熟人不斷強調柬埔寨的女孩溫柔、漂亮,因為貧窮才不得不外嫁,只要對她們好,都願意在江西好好過日子。而村中確實有娶回柬埔寨老婆、看上去也過得不錯的。

徐剛和中介談好了7.4萬元的「介紹費」 ,拿出了所有積蓄,還舉了3萬元外債。

相親過程中,當地中介尤其強調「雙向選擇」 。通常是男方先選,挑中後女孩再去男方家考察,若不同意則另行選擇。 「一般只要家裡有樓房,女方就沒有不同意的。 」一位瞭解中介業務的村民說。

而當徐剛前往鎮上「挑」新娘時,那一批只剩下一個女孩。這個後來被徐剛及家人喚作「素萍」的女孩當時23歲,剛被帶到徐剛家裡,便流露出明顯的不滿。徐剛家是兩層的水泥樓房,屋裡陳設相對老舊。素萍情緒激動地說了一大通,徐剛一家也聽不懂。中介將素萍叫到一邊接電話,用外語進行了一番爭執。

隨後中介返回告訴徐剛,他們剛才說服素萍,女孩同意嫁給他了。

一年多以後,徐剛才從與素萍交好的同村柬埔寨女孩那裡得知,素萍當初接的那通電話不是說服,而是威脅。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來江西打工,直到走進徐剛家門,才意識到自己要被嫁人。

幾天後,在中介陪同下,徐剛和素萍去了江西省涉外收養和涉外婚姻登記中心。這個位於南昌市中心一棟寫字樓26層的登記室,在過去三年間幾乎每天都擠滿人。

中心主任王文亮介紹,從2011年到現在,已有2000多對涉柬婚姻登記。相較越南,迎娶柬埔寨新娘手續簡單許多。

越南要求男方親自去越南辦理手續,而柬埔寨只需提供女方的單身證明。柬埔寨新娘的數量因此一躍超過越南,成為江西外籍新娘的主力。

在登記室的牆上,貼著涉柬、涉越婚姻登記程序以及一份如何應對「素質太低」當事人的指引。

王文亮對財新記者介紹,過去甚至出現男方與中介到了登記現場還討價還價、發生爭執的情況。此前還有過女孩躲進中心辦公室求救的案例。為了應對 涉柬婚姻數量的飛漲,登記中心專門配備了柬埔寨語翻譯,一一詢問每一個女孩是否自願出嫁。

但在2011年8月,素萍面對翻譯詢問時,並未表露異樣,順從地回答了「願意」 。在兩人的結婚照上,徐剛喜形於色,素萍則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隔膜

娶得素萍進門後,徐剛形容,就彷彿家裡來了個貴客。他掏錢給素萍買衣服,買手機,還開通國際電話,讓她可以和家裡聯繫。家務也不讓素萍做,更不要說地裡的農活了。

但素萍顯然不領情。由於語言不通,素萍和徐家人幾乎沒有交流,以至於到今天,素萍家在哪兒、家中幾姊妹等基本的信息,徐剛都一無所知。

一家人最大的衝突是吃飯。素萍吃不慣辣,而她做的燜雞飯和清蒸豬腳又讓徐剛一家難以下嚥。除了吃飯睡覺,徐剛幾乎找不到自己的生活和這個新娘還有什麼交集。

小燕也難言對丈夫有多少感情。過年回家的兩次相聚之外,小燕說平時根本顧不上想他, 「我現在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

懷孕生孩子,是這些柬埔寨新娘最重要的任務。在凰崗鎮每天的早集上,隨處可見腆著大肚子的柬埔寨女人們——這是她們和當地生活聯繫最密切的地方。其他時候,女孩們便相互串門,或一同到村中小賣部閒坐。待能聽懂些許中文後,偶爾也會看看電視。也有一些女孩,在生完孩子後選擇和丈夫一同出門打工。

當她們生完孩子,柬埔寨的新娘們就有了回家的機會。今年4月,老公給小燕買了機票,她獨自回家探親,在柬埔寨呆了將近三個月。 「老公很放心我。 」小燕說,因為孩子留在江西,婆家相信她肯定會回來。而她自己,還是很滿意在江西清閒的生活。

徐剛的妻子卻是例外。徐剛一年多不再外出打工,就是想生個孩子。而素萍的肚子卻遲遲沒有動靜。徐剛後來懷疑,素萍在悄悄避孕。與同村的柬埔寨女孩相熟之後,素萍的生活變得尤其規律。 「早出晚歸。 」徐剛說,每天一早,素萍便出門去玩,到了晚上才回來。徐剛只知道她和其他柬埔寨女孩在一起,但具體在做什麼,去哪兒玩,素萍一概不說。家裡似乎就是她免費吃住的旅館。

徐剛看著窩火,又不善言辭,加之語言不通, 「吵架都沒法吵。 」後來徐剛才知道,在素萍每天早出晚歸的日子裡,她竟然從老家介紹了一個女孩嫁來江西,並且從中賺了兩三萬塊錢。

去年,素萍用這筆錢給自己買了機票,回柬埔寨探親去了。徐剛自然不願意,但也未強加阻攔。 「我還能怎麼辦?

難不成還把她關起來?」

出走

沒想到,不久素萍自己又回來了。她回來是為了和徐剛離婚。徐剛也不願意再勉強和她過日子,但要求素萍把錢還給 她。素萍的回應,是徹底離開徐家,不再與徐剛聯繫。

素萍的離開,讓徐剛心灰意冷。他一次次到鎮上去找中介人,要求他歸還 自己的7.4萬元。但介紹人不同意。 「他說沒有過了兩年還讓退錢的」 ,徐剛說。

前段時間,徐家一個親戚在景德鎮看到了素萍,沒想到她竟在景德鎮做起了中介生意,往返柬埔寨多次,將女孩帶到鄱陽、景德鎮、樂平一帶。

另一些女孩的逃跑經歷則有些坎坷。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柬埔寨駐上海領事館接到好幾起柬埔寨新娘的求救。

半個月前,他們剛送走六個從鄱陽、景德鎮一帶逃出的女孩。與此同時,還有10個柬埔寨婦女住在領事館附近的地下室裡,等待辦理回國手續。

一個名叫 Hong Thavery 的19歲女孩講述了她的經歷。她在金邊遇到一個柬埔寨婦女,稱可幫助她前往中國的工廠打工,一個月能掙5000塊錢。待她同意後,一個中國男人來到柬埔寨,接走了她們一行五個女孩。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個機場,也不知道最後被送到了中國的哪裡。她自述被強迫在家中勞動,不允許外出,而她的丈夫經常違背她意志強暴她。她曾試圖逃跑,但遇上了當地的警察,又把她帶回給她的丈夫。婆家人經常不給她吃的,她只好悄悄跑到同村的其他柬埔寨新娘家裡去討要食物, 「就像一個奴隸」 。

剛離開中國的六個女孩,也稱自己遭到了欺騙。介紹人以打工之名將她們帶來中國,卻強迫她們嫁人。據瞭解此案的志願者介紹,Thavery的經歷非常極端。這些被欺騙的女孩在婆家確實也有衝突和矛盾,但並沒有受到過分的虐待。這些女孩甚至以2400元的價格,集體包了一輛車跑到上海。

監管

聯合國反拐機構項目中國辦公室協調員 何雲霄介紹,判斷這些女孩究竟是跨國婚姻還是人口拐賣,關鍵在於是否有欺詐、債務束縛、脅迫等違背當事人意願的情況發生。從去年開始,江西警方破獲多起拐賣柬埔寨婦女的案件,大多涉及以工作為由的欺詐,或強迫婦女嫁給智障、殘障男性。

但據王文亮瞭解,真正涉及暴力、欺詐的涉柬「婚姻」仍是少數。大多數情況下,女方都是「自願」來到中國。

也有不少「自願」嫁來的女性婚後不適應、與夫家發生矛盾,而選擇離婚、逃婚。這種表面「自願」的跨國婚姻,在王文亮眼中,本質上仍是買賣婚姻。 「沒有語言溝通,沒有經濟基礎,更沒有感情基礎。由中介臨時撮合,甚至認識當 天就來辦證。 」王文亮強調,這種不正常的婚姻狀態是不人道的,並不是真正出於當事人意志。 「說白了,一個為了錢,一個為了性。這不符合中國人對婚姻的理解。 」但在長期從事反拐活動的律師、 「寶貝回家」法律顧問張志偉看來,中國嚴重失衡的性別比,帶來的不僅是個人的婚姻問題,更將成為社會穩定的隱患 ;在全球區域發展不均的大背景下,貧困的柬埔寨,確實就會有人願意以婚姻的自由、幸福為代價,求得更好的物質生活。供需雙方市場兩旺,張志偉認為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政府不應只是簡單打擊,而要正視此種跨境人口流動趨勢。

這包括要有效甄別拐賣受害人、打擊人口販運,也要開闢正規合法的涉外婚姻中介,加強對中介行為的監管,杜絕強迫、欺詐等行為的存在。同時應建立起相應的跨國婚檢制度、強化對移民資格的審核。而在目前,打擊和禁止仍是主流。1994年,為了避免「我國一些婦女被騙出境外」 ,國務院曾發文禁止成立涉外婚姻介紹機構。何雲霄介紹,湄公河次區域反拐協調機制(COMMIT)進程涉及的六個國家中,僅越南在跨國婚姻法中提及中介。面對潛在的人口拐賣風險,各國的態度普遍是加速立法、加大執法力度以打擊非法跨國婚介。

王文亮介紹,從今年1月開始,江西有關部門走訪柬埔寨使領館,向他們提出柬埔寨婦女單身證明這一法律文書管理混亂的問題,希望他們嚴格審驗涉及跨境婚姻的相關文書。2月的涉柬婚姻數量驟降至36對,3月甚至一對沒有,4、5、6月各有4對、1對、6對。過去登記室裡黑壓壓的排隊場景已不復存在。

在凰崗鎮的派出所裡,掛有柬埔寨、越南、中國三面國旗的外國人管理服務站外也貼出告示,提醒大齡男青年及其家庭慎重對待跨國婚姻,以防上當受騙;婚前一定要有感情基礎,避免婚後出現離婚、逃婚,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7.4萬元打了水漂的徐剛至今仍不甘心。他等待著素萍再次回家和他離婚, 「她能賠多少算多少,我都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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