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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過去,不見得就是背叛作家方方和小說《軟埋》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9173

改編成同名電影的小說《萬箭穿心》里,方方寫了底層女人李寶莉的苦命和堅忍:在新作《軟埋》中寫丁子桃,她同樣寄予了對女性的同情:“這些女性,受過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承擔過最深重的苦難。”(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小說《軟埋》里女主人公的兒子起名“青林”,一位評論家看了問方方,是不是意味著將歷史“清零”?

從朋友那兒,作家方方第一次聽到“軟埋”這個詞。

朋友經商成功,買了大房子,把母親接來。進門時,老人戰戰兢兢:“要不得呀,分浮財的要來的。”當時,老人似乎已經患上阿茲海默癥。

年輕時,她在“土改”中逃離四川,途中孩子不幸去世,後來去一位軍官家做保姆,才風平浪靜地活下來。因為後背讓槍打過,她經常在夜間喊疼。

2014年,老人去世。她的女兒買了上好的棺材,裝殮母親後一同火化。許多人認為很浪費。但女兒清楚,母親生前多次念叨:“我不要軟埋!”自己得滿足這個願望。“軟埋”是四川某些地區的方言,大致指人死後沒法睡棺材,只能草席裹屍甚至直接埋葬。

母親的後事料理停當,朋友照舊過日子,方方的內心卻“一下子燃燒起來”。“你已經很辛苦地活了一輩子,死一定讓你好死,讓你來生找到好人家。所以,很窮很窮的人,也會讓長輩有一個盡可能好的安葬。”方方觀察到,中國傳統文化輕生重死,即不那麽看重現世,而看重死亡和來世,厚葬因此格外重要。

2014年春節後,方方開始寫小說《軟埋》。民間軟埋多因貧困,方方要寫的是自主選擇的軟埋。“自我一般不會這樣選擇。我的小說要說的,是什麽心情導致這樣的選擇。”方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小說《軟埋》於2016年8月出版。

靈魂回過頭來收集自己

1952年,小說女主人公被人從河中撈起來,經醫生吳家名診治後康複。不過,她失憶了,腦海里偶爾閃過昔日生活,凈是“一生都不願意觸碰的東西”。吳家名給她起名叫丁子桃,因為一些機緣,兩人若幹年後結婚。

夫妻相敬如賓,但對丁子桃來說,“這個深愛的人,也是她深怕的人。”她下意識覺得,丈夫知道自己的往事,從而恐懼。與現實中的故事類似,許多年後,看到兒子新買的別墅,她問,“這不是像地主家了嗎?你不怕分浮財?”當晚,她徹底喪失了意識。

就此,故事分成兩條線。丁子桃一層層走到地獄第十八層,逐步目睹了自己忘掉的時光,有如解謎。“土改”轟轟烈烈,娘家人慘死:公公支持過革命,縣里本來要放他一馬,但有舊怨的長工成了工作組長,鼓動農民批鬥他們,再分田地、財產和丫鬟;批鬥前夕,公公帶領全家集體自殺,他命令丁子桃,將家人軟埋,然後帶孩子逃跑。

寫地獄時,方方化用了一個傳說:一個人新生時,靈魂是飽滿的,在成長過程中,魂慢慢地失散。人死後,靈魂會沿著以前生活過的腳印,回過頭來收集自己失散的碎片。方方說楚人總要在棺材上留一個小洞,讓靈魂進出。他們大概相信:人死了,靈魂可以從小洞出去,還可以隨時回來。

兒子青林循著蛛絲馬跡,追溯父母的個人歷史。找到母親家祖宅後,他放棄了探索,說服自己:“堅強的另一種方式,就是不去知道那些不想知道的事情。”

小說里“吳家名”這個人物,喻示著丁子桃沒有家也沒名字的情狀。為他們兩人的兒子起名時,方方並沒多想。令她驚訝的是,一位安徽評論家問起:青林的寓意,是不是歷史“清零”?

青林與清零,是個巧合,但篇名“軟埋”,方方是一開始就意識兩層寓意的:“不僅僅是肉身的軟埋,還包括時間對歷史事件的軟埋。”

她的長篇小說《水在時間之下》觸及過類似的題旨——漢劇名伶楊水娣,名字諧音“水滴”,楊水娣自述:“一滴水很容易幹掉,被太陽曬,被風吹,被空氣不聲不響消化。”借名伶的人生,方方寫到時間的力量:所有事情,都拼不過時間。

時間軟埋歷史,通常表現為遺忘。方方年輕時,對“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深信不疑。隨年齡漸長,她開始同情遺忘:“那些平庸者或蕓蕓眾生,在艱難時世中,能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就不錯了,不可能有精力去記很多事情。”方方決定“退一步”:老百姓,青林這樣的商人、現實主義者,不記就不記,“忘記不見得都是背叛,忘記經常是為了活著。”而自認為是“精英”的人們,必須承擔起社會責任,記錄發生過的事情。

“文化人,尤其是做人文科學的,有責任和義務記錄。以前皇帝身邊的史官,殺了他,下一個人還得記。這是他的職責,不記是他的恥辱。”方方希望,歷史進程中的不成熟實踐能得到正視,“把這些不成熟的東西記下來,哪怕是經驗、教訓,也應該記錄下來。無視是不行的。”

寫小說時,方方盡力把故事放到歷史背景中。土改一定要做,但缺乏經驗,不知道是否會失控,失控到什麽地步,社會什麽樣,老百姓怎麽想。“小組長劃名字,說‘村里說這幾個人是地主,可以殺,那幾個地主可以殺’,直接勾,勾了就殺了。”時代背景加上人性幽暗,丁子桃一家都慘遭軟埋。

方方不想輕易歸責於某一方面。她寫地主家的悲劇命運,也寫了地主對農民的壓榨和對下人的傲慢。還有位正直的老革命,對自己的英雄事跡津津樂道,兩個兒子都聽煩了。“勝利者會把自己過往的經歷一點一點地,很驕傲地陳述出來。對於失敗者、受虐者,自己的往事是不願意提的,能不說就不說。”方方解釋道。

小說出來,很多人給方方發短信,說家里人從來都不願意談家族往事,自己幾乎一無所知。他們發現,自己的家史中,有太多記憶盲點。

寫作《軟埋》期間,方方被詩人柳忠秧狀告侵犯名譽權。現在,官司已經終審,但爭議仍未結束。(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圖)

邊緣人和更邊緣的人

丁子桃把過往當成“原罪”,不願記起。丈夫給她講過露德聖母的故事——聖母是“無染原罪者”,他對她說:“在這個世界,我們都是無染原罪者。你和我。”

方方見識過“原罪”的滋味。她成長在知識分子家庭,做工人時,與同事交往,成為閨蜜,“不由自主地對窮人好”。這時,她會聽到質疑:“你跟這些人來往幹什麽?”

久而久之,方方覺察到工人群體面對的歧視:“社會上的人,是瞧不起你的。”在校時,她的成績一直很好,受老師看重。1970年代中期,她與幾位同學回學校,同行的有公共汽車司機——當時的熱門工作,還有工農兵學員。她明顯感到,老師對自己的興趣小多了。

“我當專業作家,是很敏感的,你的一個眼神,往哪里看,都會註意到。”方方相信,因為自己是搬運工,老師更關註那兩位同學的工作、學習情況,“社會地位,你是沒有辦法的,我甚至覺得是可以理解的。你的工作是搬運工,是拉板車、扛大包的人,老師作為知識分子,對這種人不會重看”。

方方受到觸動。單位讓她上街拉板車,她覺得難堪,堅決不去。除了階層,她還要面對成分問題。父親是工程技術人員,走“白專路線”,所幸對政治沒興趣,沒參加過政黨,終於未受批鬥,只下放“五七幹校”。

父親記了多年日記,從1942年1月1日一直記到1972年去世。日記打了捆,放到一邊,大家都不想看。2015年,方方才開始讀。原來,父親年輕時就是個“憤青”,解放前就一天到晚發牢騷,罵國民黨。

父親的境遇,連累到子女。方方被歸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仍時常被工廠單提出來,作為成分不好的典型。兩個下鄉的哥哥“抽不上來了”,因為家里有所謂的“海外關系”,方方一家,都成了邊緣人。

不過,社會上還有更加邊緣的人。方方記得,有位鄰居老太太挨批鬥,很多人沖上去剪她的頭發。這是對婦女的莫大侮辱。她也親眼見過遊街,被遊街的有很多熟人。

院子里有位姓劉的女人,丈夫不在身邊,也許坐了牢,一個人養幾個孩子。她常被遊街,一群小孩編了歌謠,跟在後面唱說她瘦得像個鬼,嘲笑她的鷹鉤鼻子和嘴。

“我現在想起來,真是應該懺悔。”當時方方念小學,也跟在後面唱歌謠。她現在還記著那個女人的名字,記著遊街時一群小孩在後面唱歌的場景:“你想,對她來說是多大的屈辱。”

張家李家萬箭穿心

方方目睹過各種各樣的軟埋。面對“原罪”,人們或逃跑,或遺忘。

有個年齡相仿的同事,雙簧管吹得非常好,有好幾次機會去文工團,但因為成分很差,始終去不成。他父親是大學畢業生,1950年代就被趕去鄉下。臨走時,父親帶走了所有的錢。結果母親靠微薄的收入養活孩子。父親是個悲劇人物,但全家人都憎惡他。

很多次招工,同事都因成分問題不成功。這樣一群人再去工廠工作,大家的心態都是“能有人要我們,就可以了”。1970年代末恢複高考,方方動員他參加。他已經非常悲觀,根本不願嘗試:“我不想要別人再把我的檔案去翻一遍。”後來,他做了司機,現在應該退休了。

一位鄰居,民國時畢業於北京大學,是李四光的學生,應時任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林一山邀請,參與三峽工程的籌劃工作。沒多久,這位高級工程師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1950年代之後,長年在野外的勘測隊做飯。1970年代末退休,回到城里。方方記得,自己1980年代大學畢業後,老人還在寫書,有時請她幫忙查資料。書寫完了,卻沒法出版,因為內容似乎已經過時。老人也連累了子女。他們本來成績非常好,但因成分問題而沒法考大學。最後,他的大女兒和二兒子遠赴新疆支邊。

在《軟埋》里,方方擬了一個小標題:一個人一生就這樣走完了。寫丁子桃,她寄予了對女性的同情。在社會變革中,她們往往承擔更多的苦難。

政治活動,男性是主要參加者,女性大多在家里面養育子女。“當災難來的時候,她要和你共同承擔這些,實際上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就像解放戰爭末期,方方的大姨夫逃去臺灣,大姨一個人承擔了家族的責任。

公公去世,留下兩個老婆;丈夫的祖父是國民黨左派,在南昌,但自顧不暇,管不了三個老婆。5位老人加6個孩子,11口人都由大姨一人拉扯。“這些女性,包括丁子桃,受過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承擔過最深重的苦難。”方方感慨,“男人可以逃走,她沒法逃走。帶了六個孩子和老人,沒法逃,也沒想過逃。”

大姨的兒子找不到老婆,只好與二姨家換親。二姨家也是地主,成分不好,孩子沒出路。大姨的一個兒子做二姨的兒子,二姨夫的前妻有個女兒,交換過來給大姨,成了兒媳。大姨夫一直在臺灣,做國民黨的官。夫妻兩人,再也沒有見面。方方的母親經常慨嘆:“我大姐太慘了!”

現實生活里,方方也常“被身邊的某件事激發起來:“張家李家,很多素材集中在一起”。

她從朋友那里聽過一個故事。有個女人正在買菜,丈夫跳樓自殺,可能跟下崗有關,夫妻關系也有問題。但公公婆婆堅持認為,兒子的死是兒媳婦害的,就這麽教孫子。那女人告訴方方的朋友,自己最害怕孩子的眼神。

後來,方方去深圳。一位朋友帶她轉到某個地方,說那邊有處房子,一直空著,在里面做生意或居住,都沒有好下場,風水上叫做“萬箭穿心”。方方當時就反應,那是個特別好的小說題目。市井八卦和風水術語結合,產生了中篇小說《萬箭穿心》。小說一開始,李寶莉家買了“萬箭穿心”的房子,遭遇一系列悲劇。

方方曾寫道:“寫作的時候,我是一個悲觀的人。”現在,這種悲觀變得更重。在2013年出版的中篇小說《塗自強的個人悲傷》里,主人公名字與“徒自強”諧音。小說里,農村孩子塗自強考上大學,憑著樂觀與堅忍,打工掙錢讀完四年課程,畢業進入社會,諸事不順,精疲力竭,黯然去世。

“三本四本大學出來的年輕人,特別是窮孩子,辛辛苦苦考上大學,畢業也不想回(老家)去了。他面臨著打拼,非常艱苦。”方方經常遇見類似的年輕人,穿得很體面,但做修沙發、換馬桶蓋等非常辛苦的工作。她單位的司機,本科畢業,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應聘來開車。“但有些人不努力,沒有任何本事,同樣能在很好的工作,因為他家有背景,有權勢。窮人的孩子,可能要多付出100倍的心力,才能夠跟他在同一水平線上。”方方設想,塗自強那樣的孩子,也許到40歲時,才慢慢建立起家庭來,比其他人晚上許多年。

“一個好的社會,應該讓哪怕資質平平的人,經過自己的努力,也能過上他如願的生活。”方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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