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吉隆坡這幾天的情緒隨著馬來西亞朋友們一起波動，從選前的焦灼到勝選後的興奮，再到這兩天的輕松愉悅。我見證了馬來西亞獨立以來堪稱最重要的歷史事件——這個國家剛剛經歷了歷史上首次政黨輪替。
這個結果來得十分不易。馬來西亞一直是所謂的選舉型威權國家，政府擁有強大的資源，對社會實行強力控制，甚至可以操縱選舉。另一方面，選舉又確實起到了一定作用，政府的合法性源於選舉，不管是執政黨還是反對黨，對選舉都十分重視。當然反對黨的訴求是使選舉透明公正，和政府相比，反對黨的資源十分有限。
投票日我到一個臨時當成投票站的小學校去觀察。選民們排了很長的隊但平靜有序，投完票的人的一個手指都要被染成紫色，以示區別，這一天的朋友圈里好多人在秀“紫手指”，美其名曰“染指”國家大事。這個國家的人們希望用選票而不是用暴力來改變現狀。
這一次的選舉結果出人意料但卻表現得十分平靜。這幾天我住在吉隆坡最繁華的中央車站附近，沒有感覺到周圍的商業和生活受到了選舉的什麽影響，只是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競選廣告和旗幟，執政黨聯盟國民陣線的天秤標誌和反對黨聯盟希望聯盟的藍眼睛標誌非常顯眼。到我寫這篇文章時已是選後第四天了，敗選的國陣的廣告和旗幟仍然到處飄揚，並沒有人去撕扯泄憤。盡管報道有計票時發生了一些小的沖突，但並沒有人們擔心的大規模騷亂發生。整個競選期間秩序之好也遠超人們的想象。選民的熱情表現在踴躍回家投票，據說這幾天去各鄉鎮的車流非常壯觀。
選後的喜悅和輕松遍布在很多人的臉上，但是選後的馬來西亞會走向何方？能不能真正完成政治和社會轉型？目前人們普遍對於新政府的期待很大，希望新政府能消除腐敗，提振經濟，消除族群歧視。我和一個等車的戴著頭巾的馬來族穆斯林小姑娘聊了一下，她說她喜歡新政府，對新政府的領袖人物印象非常好。她不希望只有馬來族享有特權，而希望各個族群都平等，大家都是馬來西亞人。這也代表了一些受過教育的城市年輕馬來人的想法。
那麽，新政府是否能滿足人們的期待呢？
在新政府的組成和啟動階段，新任首相馬哈蒂爾會起到關鍵作用。他的經驗、判斷和聲望在大選期間起了作用，在選後的政局重組和政治安排上也會起到關鍵作用。反對黨普遍缺乏在中央層面執政的經驗，因此“老馬”的經驗非常寶貴。他的施政風格有非常強的個人色彩——果斷、鐵腕，這種風格會在相當程度上得以延續。但另一方面，馬哈蒂爾過去執政期間的獨斷專行和排除異己等，也飽受非議。他以後能否在這方面和以前有所不同呢？
馬哈蒂爾選後的動作是迅速而果斷的，已經任命了幾名重要部門的部長和咨詢委員會的成員。咨詢委員會成員是幾名政商界的資深人物，其中有華人富豪郭鶴年。反對黨領袖安華（又譯“安瓦爾”）被立即釋放，馬哈蒂爾與他冰釋前嫌，到醫院看望了安華，兩人進行了長談。這樣的人事安排，為平穩過渡和以後的平穩執政打下了基礎。同時因為宗教立場比較極端的伊斯蘭黨在去年退出了反對黨聯盟，希盟的意見會比較容易達成妥協或一致。這對於整合希盟是一個比較有利的因素。馬來西亞這種穩定的局勢非常有利於政權平穩有序地交接。新政府就緒後，預計這種穩定的局勢也會繼續保持下去。馬哈蒂爾的威望是全民性的，尤其是被馬來人當作神一樣的存在。
馬哈蒂爾也很快回應了人民消除貪腐的訴求，禁止納吉布出國並開始著手調查貪腐大案，啟動“一馬基金案”的調查。“一馬基金案”涉及幾十億美元，是在納吉布執政期間的重大金融醜聞，納吉布是重大嫌疑人，但調查總是不了了之。如果調查可以深入進行下去，對於開啟馬來西亞的廉政之風非常重要。腐敗是困擾馬來西亞發展的重大問題，如果真能解決腐敗問題，加上有效管理，則馬來西亞的經濟前景很可看好。
至於種族問題，我咨詢了當地的幾個華人朋友，他們認為對馬來西亞國內華人的歧視不會繼續惡化，有可能會逐步改善。馬哈蒂爾帶領希盟主要政黨簽署了全力維護《聯邦憲法》的宣言。聯邦憲法保障馬來族人特權，但也保障其他種族一定的權利。新政府的這種姿態表明，有可能以比較開明的方式去解釋聯邦憲法和制定政策。馬來西亞有比較嚴重的華人人才流失問題，解決好種族問題，也是發展經濟的一個基礎。
不過，馬哈蒂爾的實際動機是什麽現在還無法猜測，也無法準確預料他是否會重複以往出現的問題。馬哈蒂爾年事已高，他所背負的包袱和受既得利益左右的可能性都比較小一些，或許名垂青史對他的吸引力會更大。如果馬哈蒂爾真能反思以往執政中的問題，老馬識途，發揮自己的長處，帶領國家度過危機，那對於馬來西亞是天賜之福。
當然，人們對此也存有一定疑慮：希盟會不會回到巫統（馬來民族統一機構，原執政聯盟的主要政黨）的老路上去？而強人馬哈蒂爾也需要制約。但是誰來制約呢？馬來西亞的國家政治過程從精英敘事轉向大眾參與，會是一個緩慢而艱難的過程，馬來西亞60年來的執政黨巫統也是這個國家的締造者。巫統一下子失去了政權，雖然已經承認失敗，也迫使納吉布辭去了黨主席，但還不能馬上適應反對黨的角色。下一個五年里，國陣也會臥薪嘗膽重奪江山。
尤其是，馬哈蒂爾因為年齡的原因，執政期可能最多只有兩年，然後由安華繼任。安華執政後，會不會有比較顯著的變化呢？安華在社會政策方面主張社會各族裔平等，屬於比較開明的馬來人領袖。因為他長期在監獄里，人們還沒有太多的機會認識他的執政理念和風格。
除了馬哈蒂爾和安華，華人政黨在大選里發揮的作用也很大，而且也會影響馬來西亞的未來走向。以往在朝的華人政黨是與巫統結盟的馬華公會，在野的行動黨是不同於馬華公會的華人政黨。而馬華公會自稱為華人的代表，行動黨打著“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這樣的口號。馬華公會因為失去了華人選民的信任，在這次大選中遭受慘敗，而行動黨的林冠英選後被提名為部長。記者問他當選為華人部長的感受時，他的回答耐人尋味，他說自己不以華人自居，而是一個馬來西亞人，要為全體馬來西亞人服務。馬來西亞華人強烈的中華文化認同和對中華傳統的保留，是在長期種族歧視政策下的結果。大選的結果和行動黨的勝利有可能重塑馬來西亞華人的國族認同，華人會更認同馬來西亞這個國家和作為馬來西亞人的身份，以及馬來西亞多元一體的文化。
至於馬來西亞和中國的關系會否有變，我的看法是，馬哈蒂爾是經驗老到的政治家，也一貫對華友好，他不友好的選舉語言不代表他會改變中馬友好關系。但也可能會有微調。中馬關系從地緣政治角度來說，不管誰上臺都需要和中國維持友好關系、進行貿易。
當然即使是微調也非常值得我們註意：尤其是馬哈蒂爾在位時間如果較短，他和安華的政策的延續性非常值得關註。此外行動黨取代馬華公會在政府中的位置，會對中馬關系產生什麽影響？
要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們還需更多的研究。我們對於馬來西亞的反對黨和非華人政黨的研究還很不夠，對於行動黨、安華都關註較少。馬來西亞國內政治因素會和中馬關系有著複雜微妙的互動，不過盡管從短期來看可能面臨一些問題，但從長期看和一個受本國人民支持的政府打交道是有好處的。
這一次馬來西亞大選的結果給我們提了一個醒。我們對於“一帶一路”相關國家的了解還非常不足。一些貌似科學的預測往往讓人大跌眼鏡，政治和社會的複雜性遠超出人們的想象。這是非常值得關註和研究的問題。
(作者系廈門大學南洋研究院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