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湊巧,《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經濟編輯Neil Irwin的新作「煉金術士:三位央行行長與一個硝煙瀰漫的世界」(The Alchemists: Three Central Bankers and a World on Fire)於今年清明節——4月4日面世。全書講述17世紀至今央行行長們怎樣對全球經濟施加巨大影響力,以及2007年以來他們如何將這種力量融入打擊全球金融危機的戰鬥中。
華爾街見聞在此與大家一道先睹為快,截取前歐洲央行行長特裡謝等歐洲領導人應對希臘債務危機後美國股市崩盤的故事,看看三天四晚的時間裡歐洲政經高層怎樣決策,相信也會有助於我們瞭解歐洲持續至今的經濟困境。
恰好是里斯本附近那座15世紀造的帕卡酒莊開始獻上晚餐之前,全場黑莓手機嗡嗡響成一片。規劃歐洲經濟發展道路的21名男女都低頭查看,一條讓他們震驚的消息就發生在2010年5月6日當晚。
在他們收到消息15分鐘前,大西洋彼岸的美國股市一瀉千里,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暴跌約1000點,部分美國企業巨頭的股票價值頃刻所剩無幾。後來大家知道那是場「閃電崩盤」,將它歸咎於一些不常見的技術原因。
可臨到危急之時,這樣的故障就閃現著一種別樣的危險信號。也是在6日,領導歐洲央行的管理委員會成員還否認他們所在地區的金融系統有任何風險,而那晚的崩盤看來不啻於對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公投,更準確地說,是對他們沒能做的給出評價。
那天下午,他們的首領、法國人讓-克洛德·特裡謝(Jean-Claude Trichet)在新聞發佈會上昭告世人,儘管當時席捲歐洲的危機已經令越來越多的人質疑歐洲國家是否有能力還債,歐洲央行的管理層仍然沒有太費心思商議動用自己無止境的資源,沒有熱議利用自身印鈔的力量抵禦那場危機。
眼見美國股市崩潰的新聞,21位歐洲央行的管理者心裡打起了鼓。我們能扛過去嗎?現在我們能做什麼?
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說,後來的種種過往只是讓這場全球危機相關的頭條新聞增加了一個系列報導。
而事實上,2010年5月那四晚三天發生的事件對瞭解全球經濟為何仍處困境至關重要。
那72小時裡,三大西方央行領導人——美聯儲主席本·伯南克、歐洲央行行長特裡謝與英國央行行長默文·金帶領下做出一系列決定。那些決策創造了我們今天所處的全球經濟環境,它們還可能對經濟產生更久遠的影響。
危機橫掃五大洲的五年間,這三位央行行長以一國總統和議會都可能永遠無法覆蓋的規模與聚集的速度做出應對。
他們常常協作,調動數萬億美元、英鎊或是歐元,總是竭力減少危機造成的傷害。他們犯下許多錯誤,有些失誤代價不小。但他們也避免了災難性的經濟崩潰,沒有讓前輩行長八十年前給這個世界帶來的災難重演。當年的經濟潰敗為納粹主義的崛起鋪平了道路,給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上演搭建了舞台。
以下是根據幾十位相關人士的採訪和第一手文件及其他來源整理的內幕。這個真實的故事講述了央行行長們如何在緊要的轉折點力挽狂瀾。
5月6日晚 里斯本
再回過頭看看里斯本南面的帕卡酒莊發生了什麼。歐洲的領導者們繼續晚餐。隨身的通訊設備不時傳來新聞,讓他們沒法集中精神進餐。可是,對身前幾步之遙的葡萄牙政府高層官員及其配偶,這些領導者又不能直言相告。飯後,他們終於在酒莊的地下會議室暢所欲言。
歐元區陷入危機,投資者迅速失去信心,越來越不相信16個歐元區成員國之中有些國家會還得起貸款。
在那之前的週末,歐洲領導人與IMF公佈了協議,將以1100億歐元救助歐元區最困難的國家希臘。可世界各地的投資者們斷定這還不夠,於是拋售希臘債券。那年年初,希臘還能在國債市場以5%左右的利率得到還款期10年的資金。到了5月6日,希臘10年期國債的收益率已經升至可以帶來毀滅性打擊的7.6%。
幾乎是5月6日一天時間裡,收益率躥升如此之高。投資者那天對希臘政府失去了信心。他們一旦不再相信,就盡快拋售希臘國債。
恐慌情緒迅速向其他歐洲國家蔓延。愛爾蘭與葡萄牙成為下一個戰場,接著戰火燒到了西班牙與意大利。其中意西兩國人口合計1.07億人,經濟活動規模3.7萬億美元。對歐洲其他國家來說,這兩國不僅是因為規模太大所以不能倒,也是由於太大,一旦倒下就無法救助。
市場上,交易者開始反向押注歐洲統一的理想。歐元區是歐洲人半個世紀來創造地區和平最切實的成就。而五十年後,交易者卻押注歐元區會分崩離析。歐元一路下跌,歐元對美元匯率由2009年底的1.50跌至2010年5月6日的1.25。
和金融危機常見的情形一樣,這先是市場心理轉變的問題,然後就自然而然演變為危機。如果這樣的市場崩潰持續下去,歐洲國家的借款成本繼續上升,這些國家的債券將難以在市面流通,將被迫離開市場。投資者們擔心的違約和歐元區瓦解將更有可能成為現實。那正是債券拋售自身引發的惡果。
也正如金融危機時常出現的,央行行長們為粉碎上述惡性循環挺身而出,調動他們綿綿不絕的能力,憑空創造資金。
5月6日那晚,在帕卡酒莊的地下會議室,有位行長就這樣站出來,為無所不能的歐洲央行提出了一條也許可以選擇的道路。
他說:「我們必須買政府債券。」
這人是時任德國央行行長阿克謝·韋伯(Axel A. Weber)。韋伯身材魁梧,一副日耳曼人的身板,一頭黑髮梳得溜光,看上去和美國經典電視劇《黑道家族》裡的黑幫頭子托尼·瑟普拉諾(Tony Soprano)有幾分相似。
他當時建議,歐洲央行以無限量供應的歐元投入金融市場,針對希臘和其他陷入融資困境的國家購買相關國債。韋伯這番話讓其他許多與會者都大吃一驚。他們吃驚不僅是因為建議本身,也是因為說這話的人來自德國央行。
在歐元區內部,韋伯和他領導的德國央行向來是傳統貨幣政策的堅定捍衛者。他們捍衛的觀點是,央行永遠都不能為政府融資,以防通脹抬頭。20世紀20年代初,一場政府疏於控制的通脹使國民的存款一文不值。這段經歷在德國人腦海留下深深的烙印。作為德國央行的主腦,韋伯責無旁貸要保證那樣的歷史再也不要重演。
而里斯本那個春日的夜晚,韋伯提出要再靈活點。他說,歐洲央行不會直接為成員國政府融資,只是要戰略性地干預市場,目的是避免不負責任的肆意投機行為拖跨歐元。韋伯辯稱,歐洲央行根本不會印鈔,可以在干預債券市場的同時吸收與購買債券規模等額的資金,讓它們離開銀行系統,減少通脹的風險。
特裡謝知道,如果讓韋伯加入歐洲央行管理委員會決策,以干預市場抵禦危機的道路就會更好走。韋伯看來是最有可能接替特裡謝執掌歐洲央行的人選。他代表歐洲最大經濟體,擁有成為管理委員會強權人物的才智。
散會後,大家各自就寢。
或許,當韋伯第二天醒來時,沐浴在5月7日那個週五清冷的晨光中,他會重新合計下自己前一晚提出的一種學術上的理論方式。又或許,他會意識到,如果自己支持歐洲央行購買成員國主權債券,就會腹背受敵,要面對德國媒體和德國央行內部多少炮轟。也或許,上世紀20年代惡性通脹時期主持德國央行的行長哈文斯坦恩(Rudolf von Havenstein)的魂靈那一晚附上了韋伯的身。
無論怎樣,第二天上午,韋伯還是改變了想法。他不是固執己見的人。
在從里斯本飛到法蘭克福的三小時時間裡,韋伯在飛機上寫了一封電郵,郵件說:
如果成員國政府沒有絕對承諾給予另一成員財務方面的支持,歐洲央行就購買這些政府的債券,最終歐洲央行將要為歐洲的金融健康負責。希臘實質上已經無力還債,歐洲央行的貸款也不會扭轉乾坤。更何況,購買債券本身就違反了歐洲央行最初成立時締結的公約。
韋伯還說,如果歐洲央行管理委員會投票結果否決了他的觀點,仍要購買債券,他希望將他的反對立場公之於眾。如果特裡謝不這麼做,他本人會親自向世人公佈。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在飛機降落法蘭克福的時候,韋伯按下了電郵的「發送」鍵。
其他22位管理委員會的委員這下都知道,如果他們將購買債券做為拯救歐洲的戰略,要這樣行動,就得付出讓歐洲央行內部深陷分裂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