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時候他已經去了一次。在位於東京都中心區域日本皇宮附近的三菱商事總部,這家公司按照傳統,為所有即將入職的新員工舉辦了一場「懇親會」,算是
為他們今年9月開始正式工作做預熱。武融也是其中一員。三菱商事的前輩帶著他們參觀了三菱史料館和六義園等與公司和財團歷史有關的地方。對於武融來說,一
切充滿著新鮮感。
他第一次去東京則是在半年前,當時三菱商事安排這位上海交通大學工業工程專業的大四學生到東京總部參觀。他是這家公司今年從中國的大學直接招聘到的兩
名畢業生之一,這也是三菱商事第一次直接從中國招聘畢業生。2011年11月,武融同時收到了三菱商事和去法國讀工業工程(Industrial
Engineering)研究生的Offer。那時,這個大二就決定畢業後出國留學的男生在「讀書還是工作」這個問題上很是糾結,拿不定主意。
但那次東京之行讓他最終做出了決定。在這次參觀中武融認識了幾位同樣來自中國的員工,他們都是前幾年以留學生的身份加入這家公司的。從前輩們口中,武
融瞭解到這家公司在日本經濟社會的地位非常重要,是目前日本五大綜合商社中規模最大的。並且從在日本國內的就職意向調查來看,無論是針對應屆畢業生還是已
經就職的人,三菱商事也始終是前三的選項。
這讓他對這份工作產生了憧憬。更何況,公司針對新員工會有一整套培訓體系,包括入職培訓、海外輪崗、導師帶教等,針對外籍員工則會另外提供日語的VIP班學習課程。
近些年來,無論是總部在歐美、日本的跨國公司,還是在海外開展業務的中國公司,都開始為中國學生提供越來越多的海外工作崗位。這讓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可以像武融一樣,把畢業後第一份工作的地點選在國外。
上海外國語大學西班牙語專業應屆畢業生嚴歡就為自己「積極爭取」到了一份去到拉美地區的工作。她入職的公司是中興通訊,未來五年,嚴歡將先後去拉美地區和西班牙擔任派駐地的商務經理,負責產品在當地的定價。
如果是在兩年前,這位杭州姑娘大概會毫不猶豫地留在國內。通常而言,語言類專業的學生有更大的幾率去國外工作。考入上外後,嚴歡曾經從學長學姐那裡聽過不少有關海外生活的感受。但當時只要一提起「外派工作」,她就馬上聯想起拉美地區不如意的生活條件。
轉折發生在她的大三暑假。嚴歡做了上海游泳世錦賽的志願者,負責跟來自西班牙和拉美國家的運動員聯絡。她發現,自己雖然已經能流利地用西班牙語交流,
但要真正認識西語國家,還是得去當地。「那些運動員朋友成天跟我說他們國家的食物、民俗,還有有意思的博物館和教堂,我要是在中國,就不可能親眼見到
了。」之後,嚴歡就放棄了原本已經在準備的考研計劃。
大四開學後,中興通訊成為了第一家在10月校園招聘季裡來到上海外國語大學招聘外派員工的公司。這家公司的招聘節奏很快,宣講會當天就進行了筆試,隨後的兩天安排了三輪面試,第四天就發了Offer,要她去簽意向書。
沒過多久,嚴歡所在的西語系班上50多個同學,除去讀研、出國的1/3,剩下的30多個中有一半以上已經與中石油、中石化、中鐵集團、中國路橋、華為、中興等中資公司簽下了去西語國家最密集的拉美地區的外派就業協議。
嚴歡甚至在班裡宣佈:「我們以後的同學會都可以直接在拉美開了!」
上海交通大學就業中心副主任張仁偉說,華為、中興通訊、中石油、中鐵集團等中資公司大量招聘應屆生去海外工作的舉動至少說明了一件事:這些公司在海外的業務發展產生大量人才需求,僅僅依靠有經驗的人員並不能彌補這個缺口。
來自跨國公司的情況則會更複雜一些。日本亞洲人才計劃AHRP(Asia Human Resource Project)則把近年來日本企業積極來中國招聘的原因歸結為以下幾點:企業轉型和技術創新的需要、企業內部思維模式多元化的需要和開發中國市場潛力的需要。
不同背景下的思維方式固然能夠為公司注入活力,但更重要的是文化和經驗上的積累—尤其在面對一個很不一樣的市場時。二三十年前,當那些來自歐美和日本
的跨國公司陸續大規模進入中國市場後,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國際經驗」和「本地人才」之間存在著一條巨大的鴻溝。第一批從總部被派來建設中國內地「代
表處」的人員帶回的總是讓人又激動又沮喪的消息—好消息是,這裡還沒有相關的業務、類似的產品,「巨大的市場!10億消費者」;壞消息是,「這裡的人也並
不知道怎麼開展我們這樣的生意。」
一些公司不得不花費巨大精力去彌補這種鴻溝。例如一向推崇內部培養機制的寶潔花了16年培養出了第一位來自中國內地的總經理—據說那位華南理工大學化
學工程碩士畢業的女生在1992年加入寶潔市場部洗衣粉部門時,既不會看AC尼爾森的報告,面對外國上司也說不出一句英語,對生意則幾乎一無所知。當然,
寶潔後來在中國市場取得的巨大成功證明了這種人才培養的投入是值得的。
但是把一個外行人從頭培養起來的風險太大了,有時候它們也根本等不起。在那個年代裡,既有能力貫徹國際總部策略又熟悉中國市場的人才在中國內地十分稀
缺—業務經驗不足,對跨國公司總部的管理原則和執行方式都不熟悉,況且語言也是個問題。於是,許多公司不得不把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等華人文化圈背
景的中層管理者派來中國市場,配合總部的最高層開展業務。這後來也導致了許多早年加入外企的本地公司人最後遇到了「玻璃天花板」的情況—最高層的職位往往
是外國人,或者非中國內地的華人。如果是在給人留下保守印象的日本公司,這種情況在中層崗位上就會顯著地表現出來。
但現在的中國年輕人與當年早已大不相同。語言能力過關、在陌生國度有獨立生活的經歷、願意嘗試新鮮事物……有了這些以後,他們甚至還表現出了野心和激情。而這在公司看來,恰恰可能是一種值得挖掘的潛力。
今年10月,畢業於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專業的朱爽將前往一家總部位於東京的日資銀行總部,開始至少七年的海外工作生涯。大約八個月前,在通過了一輪筆試和兩輪面試後,她獨自在京滬高鐵上待了將近5個小時,去參加這家銀行設在上海的一場最終面試。
日本面試官禮貌但冷冰冰地向她拋出了一個問題:「您對公司今後的發展會有何貢獻?」她想起一年前在日本交流期間曾經去過這家銀行開辦個人賬戶,但是對
方以她在日本居留不足半年為由拒絕了她,而之後另一家銀行卻給她順利開戶。「我不是在抱怨,但是海外留學生是日本銀行業一個不小的市場,沒道理因為一些條
件的限制就丟失了這些客戶。」當朱爽告訴對方「希望將來能夠幫銀行開展起這項業務」時,原本低頭看簡歷的面試官抬起頭,頗為感興趣地打量著她。
朱爽在大三時獲得日本政府提供的獎學金,前往早稻田大學留學一年。期間有一門課程是請日本各大企業管理人員來給留學生講課。其中有一個引起諸多討論的
觀點是,未來能給亞洲企業注入活力的是女性和外國人。這在教育模式和社會結構長期穩定的日本將表現得尤其顯著,比如隨著女性地位的不斷提升,她們不同於男
性的視角能夠給企業帶來不一樣的理念,而擁有不同思維的外國人的加入,更是那些面臨全球發展的大型企業不可或缺的新鮮血液。
有一次,當一位恰巧也來自這家銀行的女擔當說到「在座的各位外國女同學,你們正式具備了這種優勢」時,朱爽彷彿覺得這句話就是在衝著自己說。
2007年,AHRP組織了10家日本企業來中國招聘,主要集中在通信、互聯網服務和金融領域,而2012年參加這一項目的日本企業數量上升到了40
多家,涉及的領域包括綜合商社(零售、服務、貿易)、IT、金融、房地產、諮詢、教育以及包括汽車在內的傳統製造業等。與AHRP項目類似的,還有日本最
大的人力資源公司Recruit集團旗下的「啟程日本」(Work in Japan)等項目,2011年時有46家日本知名企業參與來中國招收畢業生。
三菱商事就是通過「啟程日本」項目找到武融的,這是個平時喜歡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陌生地方旅行的男生。大三去台灣交通大學做半年交換生期間,因為 簽注是一次性的原因,他甚至想辦法把GRE和托福的考場從上海改到了台灣,然後在那裡順利通過了這兩門考試。等到做畢業設計時,他也沒有安分地跟著自己學 院的老師,而是選擇了一個國際化項目,和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畢業生一起做,通過視頻會議、郵件等方式交流。此外,他還先後在一家美國企業的供應鏈部 門、一家信託公司實習過。
所有這些經歷加上清晰的自我認知,以及面試中的理解能力、表達能力和別人交流態度等基本素質,讓三菱商事發現了武融的可塑性。
這些公司們也發現,擁有多元化背景的人才,確實可能會讓公司在佈局一些「未來的業務」時更從容一些。上海羅森董事總經理松浦學告訴《第一財經週刊》,
日本羅森株式會社從多年前開始有意識地吸納海外背景的人才,目前每年招募的新人中,有一半是日本籍以外的留學生。今年羅森日本接手原為合資性質的上海羅森
的全部經營權時,日本總部向中國派駐的8名管理層中,就有兩名中國籍的員工—成立於1975年的羅森目前已是日本第二大便利店集團,在日本擁有8000家
便利店,今年剛剛宣佈了在未來十年在海外新開1萬家門店的計劃。
要出國工作,應屆畢業生擁有一個天然的優勢—不管是社會還是家庭的牽絆都比較少,相應地對投入工作也會更專注一些。當然,對他們來說,海外工作的特殊
性需要更強大的適應能力,因為他們需要同時面對文化和身份上的兩種轉變—從熟悉的文化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離開校園進入職場。很多時候,他們所要適應的環
境裡,工作和生活的界限並不完全能分得很清。
三年前,在北京一所大學會計專業畢業的張奇就是抱著這種「海外的工作更鍛鍊人,應該趁年輕去」的想法接受了中國海外工程公司的Offer,去海外工程項目中擔任財務人員。但他現在已經說不上自己當初的這個決定到底算不算明智。
在巴布亞新幾內亞—一個位於南太平洋西部的群島國家—工作了兩年多後,張奇發現自己對這個國家的描繪甚至不會比Google搜索第一頁的內容更豐富一些。
「我幾乎沒在營地外面單獨走過。」對張奇來說,會離開營地的情況只限於「要辦事,沒辦法不出去」的時候。「營地」是他和同事們的辦公和生活區。在一個
院落裡,維修車間、辦公室、廚房、宿舍以清一色的一層小平房挨個排列著。一圈鐵絲網構成了院落邊界,也傳遞著這樣的信息:諸如偷盜和搶劫等治安問題不太可
能出現在這裡。但鐵絲網本身也築起了一道文化的邊界。
張奇每年一般回國一次,休一個月假,在國外時則每週跟家人通電話。不過關於當地的「負面信息」他從來沒和父母多提,「既然已經這麼遠,又何必讓他們擔
心。」目前與同齡人相比較高的薪酬對張奇來說算是個安慰,可他自己倒是有個最大的擔憂—不太清楚回國以後的去向。在待滿期限回國後,他並不想接受公司安排
的國內職務,因為覺得前途不大。而要是選擇離開,在另外的領域重新找工作,那麼這幾年裡積累起來的經驗只能最終被歸納為抽象的「適應能力」。
即使沒辦法移植在海外積累的工作經驗,單單是「強大的生存能力」也未必沒有價值。
目前在上海的一家房地產企業工作的孫楷是在2010年時從華為辭職回國的。那之前兩年,他一直都在孟加拉國外派,那也是他從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政治系
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當時選擇華為外派一方面是希望自己能夠出門見見世面,另外薪酬比較有吸引力也是考慮之一。」孫楷說,「但經過兩年,我卻意識到了自
己的職業至少在五年內並不會有明確的發展路線,以後的發展方向也很迷茫。」
回國後,孫楷「一切歸零」地從頭開始找工作。由於之前在孟加拉國的工作是政府關係,孫楷的工作內容就是和當地的大使或者國家部門裡部長級別的人打交
道,但國內並沒有同類的工作需要這樣的經驗。每次去面試,HR都會很驚訝於他簡歷上的這些內容,但真正在考察的時候,還是會更多考慮他之前的經驗是否適合
於那個職位。「有些HR甚至覺得他們會難以hold住我以前的經歷。」
但海外工作的經驗在孫楷申請MBA時卻似乎很有用。面試的老師非常有興趣去瞭解他的這段經歷,畢竟很少有人到這樣的國家工作,對於管理類的學習也會有
幫助。目前,孫楷已經被覆旦大學管理學院的MBA錄取。現在想起來,孫楷覺得,「快速地成熟」才是自己那兩年裡最大的收穫。
「外派是一個提高綜合能力的很好機會,每個人在國外的工作幾乎都要獨擋一面。」上外法語系輔導員郝佳也對去年夏天剛從非洲外派兩年回來的一個學生印象
深刻,「感覺比同時畢業的那些在國內工作的學生要成熟穩重很多,考慮事情也更加周到,待人接物的方式也很老到了。」上外法語系每年就業的四五十人中,基本
有5至8人是外派非洲的。
評判一份工作的價值有很多種維度,當前付出和收入的性價比是一種,職業發展角度的長遠考慮是另一種。任仕達中國市場總監孫海寧認為,畢業生如果是去海
外大公司總部工作,最大的益處是能在這些公司裡接觸到很新的模式,比如制度、流程、評估體系等等,所以畢業生在職業早期就能夠從管理上、流程上有針對性地
去學習和培養自己相應的能力。相反,如果在一家公司單純貢獻時間和智力,但不清楚自己的未來,這樣看它的價值並不很大。
但對畢業生來說,第一份工作畢竟只是一個起點,即使去國外工作也不例外。起點之後的軌跡,還將存在著更多的變數—好在,這不是他們短期內所要面對的。
2012年3月14日,樓天城收拾好行囊,踏上了每天從北京唯一直飛美國舊金山的CA985次航班。他將前往位於硅谷的斯坦福大學,為
Facebook舉辦的Hacker
Cup(駭客杯)的比賽做著最後的準備。這樣熟悉的節奏讓他想起了過去多次出國參賽的場景。至於在美國的生活,他也並不陌生。2011年上半年,他曾在康
奈爾大學度過了為期四個月的交換學生生活,「我和美國室友拼房子一起住,交流起來沒遇到太多問題,思想也沒有那麼不同。」樓天城覺得這段交換生活對他幫助
很大。
這一次,比參加比賽更重要的是去Facebook公司一趟。在上一年入圍駭客杯的最終25人中,有6個人得到了Facebook的面試邀請,這位在清
華大學交叉信息研究院主攻算法理論、社交網絡方向的應屆博士生樓天城就是其中之一。參加比賽的駭客中,一些人是其他公司的員工,這類人則不會得到面試的機
會。
在更早一些的2009年,樓天城因為獲得Google全球編程大賽(Google Code Jam 2009)冠軍而得到過Google的面試邀請,但當時他已經做好在清華大學繼續攻讀博士的計劃。
三年後,樓天城最終還是成了這些去海外工作的人中的一員。
對於那次決定他第一份工作的面試,至今樓天城的回憶中只留下了Facebook公司對他著裝的要求:「Suit yourself, not
wearing a
suit」。之後,在Facebook當時面積還不算很大的、像「車間」一樣的辦公室裡,他見到了馬克·扎克伯格坐在整層樓最顯眼的中心,在一間由四面玻
璃牆組成的透明房間裡工作,「像動物園裡的動物一樣」。這倒是讓他對那次旅途產生了一點兒「朝聖之旅」的感覺。
在樓天城看來,自己是否加入某一家特定的公司—是Google還是Facebook或其他,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一個idea是否夠好,在未來怎
麼能夠實現它,這個才是更重要的事情」。至於在哪裡實現,相對而言就擺在了次要的位置。他希望一步一步實現自己的創業夢想。在他眼裡,中國和美國都有機
會,「如果中國創業的機會更好我會回國的」。
2011年年底,正式決定去東京的那家銀行入職時,家鄉在福州的獨生女朱爽用「北京飛福州和東京飛福州的路途都是三小時,感覺並沒有走多遠」來緩解父
母對自己將獨自在國外待上多年的擔憂。日本企業大多是終身聘用制,只要員工不犯大的錯誤或者企業沒有巨額虧損,員工是不會被解僱的。不過她並不想在日本一
直工作下去,現在那家銀行在福建還沒有任何業務,她希望能在東京總部工作幾年,如果將來有一天總部要在福州開設支行,她還能回到自己的家鄉。
對三菱商事有強烈好感的武融則有在這家公司工作十年以上的打算。吸引他的還有公司海外輪值的制度安排—十年中大概一半的時間會在別的國家。他計劃十年之後根據父母的身體狀況等問題再做打算。
這會兒,武融要辦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搬家。8月中旬他即將開始在日本的生活。原本他以為只能帶些必需品,畢竟路途遙遠需要各種精簡。出乎他意料的是,三菱商事非常貼心地為他請了搬家公司,就連一直陪伴他的心愛的山地自行車都可以帶到東京去了。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朱爽、張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