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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綃紅︰可憐方寸地

1 : GS(14)@2013-07-14 11:4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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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二年,洵美生了那場怪病,面部癱瘓雖然好轉,但體質大大受損。佩玉悉心照料,他逐漸康復。大病初癒,翻看兒子的郵票本解悶,陪兒子去郵票公司買郵票,結識了國粹郵票公司的陳志川。他也是《國粹郵刊》的主編。二人談得投契。洵美從花花綠綠的小紙片裏發現:其中有故事,有歷史,有政治,有人文,有藝術,有科學……有無窮的趣味,真是方寸之地大有文章。望着郵票市場,一個個捧着郵票冊,旁邊人頭簇擁。他不禁感嘆:「小小方寸地,多少世人迷!」他看到中外郵票品種繁多,琳琅滿目,實在數不勝數。他想,若具雄心欲囊括世間所有郵票,縱有再多的精力財力,也是徒然。他悟出,與其在世界各國郵票的大海裏漫遊,不如關注中國郵票。新的容易得到發行訊息,能及時購到;舊的也有機會覓得。各家都有來往書信,信封一角的郵票大都不在意隨手扔棄。看過人家郵票集子,有心去翻翻自己的抽屜、箱篋、字紙簍,向親友討些舊信封,說不定也能覓得瑰寶。
洵美是個喜歡結交朋友的人,通過陳志川,短時間內,他和許多集郵界人士來往,包括外國的集郵專家。他興趣盎然地翻看他們的集藏,虛心誠懇地向他們討教切磋。他一向對有興趣的事就會十分專注,他不但收集郵品,還收集資料。凡是買得到借得到的有關華郵的中外書刊,他都細心研讀。他發現其中多有缺漏,而且是過時的文字,急需補正重寫。於是他發願做一件有裨郵學的「工程」:釐清中國郵票沿革,寫一部完整的中國郵票專著。為此,他認真復習中國歷史、閱讀中國郵政史。自從結束《自由譚》和《直言評論》,數年來他不曾動筆。他不能在敵偽的刺刀下寫政論文,但辱國媚日的文章他堅決不寫。為集郵,邵洵美再度拿起筆桿。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到四月三十日每日發表一篇,一連六十篇《中國郵票講話》,以筆名「初盦」,刊在上海的《新申報》。文章自滿清發行的第一張郵票,一直講到戰前發行的最後一張。文學家寫集郵,妙筆生花,郵學加史學,讀者得益。開始,讀者沒有注意,後來越讀越有滋味,紛紛到報社要求補「第一講」。報社沒有多餘,無法應對,只好把「第一講」貼在金門郵票社,供大家抄錄傳看。讀者時常來信,請作者答疑,洵美有問必答。有一次編輯竟轉來三十多封,洵美實在招架不住。一則抽不出那麼多時間寫回信;再者紙價高漲,要買那麼多信紙信封,偌大的一筆開支,他無法承受,只好請讀者附信紙信封和回信郵票,逐一答復。在他的文章裏可以看到,他對初學集郵者的誠心誠意諄諄指導,從如何使用集郵工具,到指點他們要端正集郵心態;提醒初集者易發生的誤區和謹防上當等等。他寫這個專欄,並非全部成文方才發表,而是一天天趕寫的。催稿急,他手書潦草;編排人員又不專業,時不時印錯字句,或者圖片混淆。加之,有時資料來不及查閱,憑記憶成文,也會出錯。他每每發現錯誤,就急急更正。在《講話》中傳播集郵知識的同時,他結合歷史事件查考一張張郵票,也結合集郵前輩的珍藏講述趣事,引起讀者莫大的興味。他是出版行家,着重對各種郵票的版本進行研究。他探討郵學疑題,敢於挑戰過去已作的定論。他自己也沒想到大病之後,居然有此毅力,執着地寫完《中國郵票講話》整整六十篇。他說自己是一個極其沒有長性的人。以前曾寫過三個長篇小說,也已經在刊物上陸續發表了,可是到後來全沒有完工。(註:可能是指:一九三二至一九三三年連載於《時代畫報》的小說《貴族區》;一九三五年為徐志摩在《新月月刊》刊的《璫女士》續寫,連載於《人言周刊》;以及一九三七年在《辛報》連載的半自傳性小說《儒林新史》。)這一次寫「郵話」,居然「圓滿功德」。
他還想寫一本《集郵小手冊》,「略談國郵簡史,並述國郵中的珍品與貴票」。他真的着手寫了,七月,以「龍頭樓主」筆名發表後面這一專題文章,刊在《人生》雜誌。可惜,只寫了兩節!
在此期間,他挖掘了好幾張變體郵票。辦印刷廠的經驗,對印刷技術的鑽研,助他從雕模、排版、色彩、油墨、印製的角度去識別。他自幼學書法,又曾習得繪畫基礎。美學的素養,助他從設計、構圖、筆觸的細微變化去辨認。他也喜歡收集一些特殊郵票的故事,追溯其出版緣由,設計,發行,以及流傳的經過。如:那張孫中山親自設計的「飛船圖樣票」,他根據好幾篇文章,貫穿成一篇。從孫中山在日記本上寫設計意見,試製成樣票,到後來為甚麼棄而不用。他對這張珍郵非常感興趣,終於以重金購得珍藏。好幾篇專識性的文章他發表在《國粹郵刊》。他是集郵新手,從開始發生集郵興趣到做出成績,僅僅一年半的時間;從無心到有心,鑽進郵學,「行家裏手」一般的作中國郵票古今談。人們沒料到,詩人邵洵美躋身集郵家之列。
那時候,為買郵票他花費很多錢。在家裏捉襟見肘的艱難時際,佩玉也難以阻擋他的熱情。洵美對她說:「東西在,等於錢在」。可他想不到,「流動資金」沒有了啊!跟他講也沒用,佩玉只好無奈地對他笑笑完事。生活開支短缺,她惟有去翻騰自己那隻小小的「金箱子」。
這個愛好一直延續到勝利後,閒暇裏洵美還是沉迷在方寸之中。這時,《國粹郵刊》的編輯陳志川主持新光郵票會,主編《新光郵票雜志》。洵美參加新光郵票會,作為顧問之一,集郵界的朋友更加多了。洵美那時交往的郵友有鍾笑爐、馬任全、周今覺、郭植芳、張賡伯等人。
洵美在上海淪陷期間獲得一枚變體郵票──紅印花小字兩分綠色油墨加蓋「暫作洋銀兩分」。(一般郵票上加蓋的字都是黑的)。這張郵票有個雅號:「綠衣紅娘」。它的舊主宋醉陶曾經打趣地撰文〈似曾相識燕歸來〉,用文言撰寫,擬人手筆,描述此票歷經眾郵友之手到達他的集藏。他以「紅娘」稱之;以「天生尤物」、「嬌艶奪魂」、「藏春幽閣」等形容之;以「仰慕」、「定情」、「來歸」訴說他對之的感情。邵洵美當時就為之「傾倒」,但失之交臂。洵美再三與宋醉陶糾纏,宋醉陶被其「癡情」所動,成人之美,忍痛割愛。後來宋醉陶又寫了篇〈無可奈何花落去〉,表述自己失去「紅娘」的心情。郵友張包子俊的〈紅印花綠加蓋〉一文,寫道「……今為文學家邵洵美君量珠聘去,……名士美人藏嬌金屋……」。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九日交通部郵政總局主辦新光郵票會協辦郵票展覽會,洵美愛如珍寶的「綠衣紅娘」由兩張小一元的紅印花珍票相伴展出,轟動一時。
在展覽會上有郵友請他題詞,他寫道:「可憐方寸地,多少世人迷」──多年集郵的經歷,他深有感慨。「可憐」的,其實不是指郵票,而是指癡迷這小小方寸地的集郵迷。他們一個個盯着放大鏡,甚至顯微鏡下的小紙片,企圖發現變體的蛛絲馬迹,興趣盎然地給它拍照放大,為之大做文章。他們挖空心思心心念念把別人的寶貝移進自己的郵冊。他們陶醉於一張稀票,引經據典寫詩作文。還有的,為了一張心儀的郵票,情願掏空自己的口袋,不顧柴米油鹽──這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的寫照!他感慨集郵界也有人情世故,也有「職業道德」問題。集郵者為了郵票,結為好友,其樂無窮。然而也有人,為了郵票自傲於人,目空一切,對人家的郵集不屑一顧;或是為了郵票滋生妒忌,吹毛求疵,批評得人家一錢不值。在收藏界,不論他們集的是郵票,是金石,或是名瓷古畫,這些不良習氣都應引以為戒。
集郵界對「綠衣紅娘」至今還有印象,一九九九年出籠一部電視劇,竟然劇名也是《綠衣紅娘》。那是為了獻給第二十二屆萬國郵政聯盟大會的。主演有趙文瑄、周迅和連凱,故事講清朝一位郵政官員把稀世珍郵「直雙聯綠色加蓋的紅印花」傳給女兒做嫁妝。衍生出一女兩男的複雜劇情。有趣的是洵美這張「綠衣紅娘」也有故事。一九五一年小紅因病休學在家,看爸爸精心裁剪玻璃紙,為他的「綠衣紅娘」做護封。那麼認真,那麼投入,小心翼翼地用鑷子輕輕夾着郵票,放在放大鏡下,正反兩面細看,像是在鑑賞一顆鑽石似的。洵美得意地左看右看,一面說:「你知道嗎?它是張紅印花,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綠衣紅姑娘』,因為別的紅印花加蓋都是黑色的,她是綠色的加蓋。多麼美啊!……嗯,她也應當有個英文名字,……好吧?……Scarlett。這個英文字很俏皮,少一個『t』,scarlet,就是鮮紅,緋紅。……很好,就叫她Scarlett in green!……怎麼樣?真是個有詩意的名字!……對了,你的名字『小紅』,你的英文名字也改成Scarlett吧。」他仰頭想了想,一笑,說「小紅,……將來,這張綠衣紅姑娘就給你做嫁妝……」他是姑且說說,小紅也姑且聽聽。後來,這張「綠衣紅娘」下落不明。哥哥小美聽爸爸說過,小叔叔病重在香港,趁祖母去看望,他委她把這張郵票帶了去,不知輾轉到了何人之手?而電視劇劇情裏呈現的那張直雙聯,現今網上可見,價值八百萬。
可惜他餘下的那些珍藏也未能陪伴他終生。一九五八年他蒙冤入獄三年多,回家家已拆散。佩玉攜幼子小羅避居南京,由女兒小紅贍養。喜聞洵美歸來,她趕到上海,相見不相識。身患嚴重肺心病的洵美,形銷骨立,上下腿一般粗,呼吸困難,難以平卧。洵美身心的痛苦佩玉感同身受,特地從南京帶回他心愛之物,包括他的郵票本和他收藏的集郵資料剪報。讓他從往昔樂事的回憶中獲取些許快活,藉以平息他日夜不停的咳喘。洵美住在長子家,身無長物,度日維艱,遑論醫藥。見四弟的兒子邵林來,洵美拿出僅存的幾張珍郵,命邵林尋訪郵界老友變賣,包括那張他一直捨不得脫手的「飛船樣票」。不料邵林沒有找到買主。邵林那時正在集郵,對這幾張珍郵很感興趣,問大伯借去品賞,一併借走了所有集郵資料。洵美囑其候機會代他出讓,以解三餐難繼燃眉之急。熟知這一珍稀之,全世界唯一一張由總統設計的樣票,就此落在了邵林的集藏之中。他如今是國內集郵界知名人士之一。那幾年牢獄之災令洵美痼疾纏身。家徒四壁,沒有財力和心力集郵。顫抖的手將貼在信封上的一枚「杜甫草堂」紀念票小心取下,貼在硬紙片上做成書籤。
在那失去理性和人道的文化大革命時期,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造反派掐斷了洵美菲薄的收入,子女和摯友的接濟不足供他苟延殘喘;加之,相繼傳來一一好友遇難或自尋的噩耗,他徹底絕望,一九六八年五月六日含冤辭別這無情的人間。
他再也料不到,在他離開人間四十四年之後,他的子女竭盡全力搜尋他散失的作品,先後已出版了九卷。幼子小羅秉承乃父追求完美的脾性,埋頭於父親的集郵文章,一字一句認真核對,一張張圖片仔細辨別,重新拍攝,編輯成冊。翻開這本《談集郵》,便能看到扉頁上邵小羅刻的兩枚閒章。小羅學篆刻,是父親親自施教。從指導臨摹碑帖學習書法,到手把手教刻章,並找出名人印迹供他體會。那時父親重病在身,他氣喘吁吁,刻刀難以持穩,一次次示範。滬寧兩地相隔,父親還在一封封信裏指點獎評。父親說:「你要多看多練」。這兩枚閒章,「小小方寸地」和「多少世人迷」,是紀念父親對郵學的貢獻,也是懷念父親。邵洵美曾說:「集郵,是不論貧富都能享受的娛樂,是寂寞時的好侶伴,煩悶時的好安慰。高尚的娛樂需要高尚的人格去享受」。集郵人須注意:集郵重品相,做人重品德。                                                                                          

              

                 邵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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