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ZKIZ Archives


“鬧騰”流溪河 一條城市內河的社會共治樣本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9010

(農健/圖)

一個城市政府的殫精竭慮,一場持續兩年的社會試驗,一批民間組織的固執堅持,引發了廣州一條重要內河的保護意識覺醒。當我們在關註政府如何優化調整供水格局時,更廣闊的思考視角是,一條城市河流如何實現社會共治。

“對於老廣州來說,流溪河就是母親河。”2016年8月6日,廣州市政協委員韓誌鵬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這是珠江的支流,也是唯一一條全流域在廣州境內的河流,老廣州人喝著流溪河水長大。因水質問題,先是2010年廣州將西部三大水廠的取水點搬離流溪河,2016年7月,廣州市舉行聽證會,對全市飲用水源保護區劃相應進行調整。

這亦是中國城市河流的縮影,一面是城市規模擴張、人口劇增與沿河居民要求發展的現實,一面是流域生態保護、水質改善的城市夢想。

當廣州市政府為這條“內河”殫精竭慮時,社會力量起而行之,以有別於官方的資源和視角切入流溪河保護,為我國河流治理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觀察樣本。

兩年鄉村試驗

2016年8月10日,廣州市環保局長楊柳來到樂明村時,3戶村民正嘗試在農田里養殖澳洲淡水龍蝦。放在兩年前,廣東省綠芽鄉村婦女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綠芽基金會”)副秘書長張誌強剛開始駐村時,當地人肯定不會接受這“異想天開”的建議。

樂明村位於流溪河上遊的廣州市從化區,距離廣州市區車程兩小時。一條溪水由此發端並匯入流溪河。在這里,一場守護流溪河水源地的鄉村試驗已經默默進行了兩年。

2015年一整年,張誌強都住在樂明村。他負責的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在樂明村推廣生態農業,讓全村179戶村民不使用農藥化肥。

在流溪河上遊,濫用農藥化肥造成的農業汙染是主要汙染源,這也是中國農村普遍面臨的面源汙染。張誌強做過檢測,剛出山的清泉流經村莊和農田後,水質降為三類水。

長年過度施用農藥化肥造成土壤板結化嚴重,村里主要種植的砂糖橘沒了收成。因為身處流溪河水源地,村民不能大規模養殖牲畜,本已為水源保護做出了犧牲。如果理由僅僅是“愛護水源、保護環境”,張誌強自己都覺得開不了口。即便開口,也沒有人理會——對於樂明村而言,他只是一個外來者。

“沒有人天然地會為環保埋單。如果你提供的替代方法不經濟,他們為什麽要選擇更生態環保的生產生活方式?”張誌強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是他入駐樂明村後,時時思考的問題。

另一個公益組織阿拉善SEE珠江項目中心也投身於這場鄉村試驗,中心主席顏俊經常張羅會員企業家們到村里看一看,感受鄉土風光的同時,為其發展出謀劃策。張誌強則組織部分村民成立了一個合作社,幫助他們銷售自制的青梅精、青梅醬等加工農產品。

樂明村開始慢慢接受這些外來者。2015年8月,張誌強抓住每一位相熟的村民,去聽一位臺灣來的專家講解生態農業。隱藏來意駐村近一年後,這場鄉村試驗終於破題。

20個村民來聽生態農業培訓,第二天跟著臺灣專家走訪果林的只剩6人。而專家給出建議,要用益生菌堆肥改良土壤,停止使用農藥化肥,同意參與的只有1人。張誌強當時感覺很迷茫。

村民趙銀玲就是“吃螃蟹”的人。“大家覺得用了農藥化肥才有效益,堆肥萬一不成功白費力氣。”趙銀玲以前在城市打工時聽說過“生態農業”,既然有專家指導和誌願者幫忙,她決定試一試。

還有一個本土企業廣汽本田也加入到這場農村試驗。2015年末,廣汽本田把目光放在了流溪河水源保護上。該車企的環保公益項目負責人來到村里調研時,正看見趙銀玲利用廢棄的舊屋子,將雜草、樹枝、牲畜糞便等堆集起來,把益生菌擴繁後,開始堆肥。看到保護水源的方法可以這樣落到實處,廣汽本田開始籌劃擴展這場鄉村試驗。

到2015年末,有機堆肥開始成為合作社的一項集體活動。張誌強和加入合作社的村民們共同制定章程,逐條討論通過。“其中一條是,如果不使用生態的方法,一旦被發現就要退出合作社。”合作社還在摸索其他生態農業方案,如稻田養殖龍蝦,水稻生長過程中產生的微生物為龍蝦提供餌料,龍蝦的排泄物為水稻提供生物肥。如果成功,每畝稻田能增收3500元-4000元。

合作社也借助公益組織的社會資源,幫助村民們分擔風險。有企業家出資替村民買果苗,等到收獲時節,村民再回饋以等值的水果。村民們還給合作社取了個好聽的名字——良源物予,寓意是在流溪河水源地做良心農產品,分享給社會,以謀求當地長遠發展。

環保局長的請托

既要促進鄉村發展建設,又要保住碩果僅存的流溪河水源地。面對這樣的難題,試圖給出答案的樂明村試驗吸引了眾多關註。

8月10日的一場啟動儀式,成為多方共治流溪河的一個縮影。會上有廣州市環保局、廣汽本田、綠芽基金會及阿拉善珠江中心相關負責人,恰好代表了政府、企業、民間的三方力量。

作為廣州本土企業,廣汽本田執行副總經理鄭衡希望為流溪河保護做點事,該公司決定參與並延續這場試驗。廣汽本田和綠芽共同策劃了流溪河水源地保護行動,第一期項目為期3年,將建立三個生態基地——益生菌堆肥基地、生物防治基地、生態養殖基地。

“環保不是一件孤立的事情。我們推動村民自組織,在社區發展和社會治理中實現河流保護。”除了樂明村,還有許多村莊處在流溪河水源地,顏俊正在思考怎麽讓這個鄉村試驗在更多地方紮根。

而廣州市環保局的現身似乎預示著官方對民間試驗的認可。啟動儀式前,市環保局長楊柳在留言簿上寫下祝辭:“心中的流溪,夢中的河。”

27年前的一個秋夜,剛參加工作不到半年的楊柳第一次來到流溪河,在上遊的流溪河水庫做水質監測。“當時被流溪河的水、流溪河的氣質、流溪河的風光深深震撼。”

27年後的流溪河,氣質不似當年。它和中國每一條流經城市的河流有著相似的命運。“由於廣州城市建設的發展,流溪河下遊特別是白雲、花都境內河段,水質很不理想。但是上遊,特別是大壩(李溪壩)以上還保持著良好的狀況。”楊柳在啟動儀式致辭中說。

對於流溪河的生態保護,廣州市政府不可謂不重視。近二十年內,有四部關於流溪河保護的相關法律法規出臺,流溪河專項整治行動也進行了十多次。2013年12月,廣州市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廣州市流溪河流域保護條例》,以地方法規的形式對流溪河實施全流域專門保護。2015年10月,廣州在全市河湧整治的背景下公布51條河湧“河長”名單,作為唯一一條廣州市內河,流溪河市級層面的“河長”由時任市長陳建華本人擔任。

環保部門無疑壓力很大。2013年7月,楊柳做客廣州市政府糾風辦主辦的《行風面對面》電視欄目,主持人詢問他能否理解市民們對流溪河汙染嚴重的焦急時,楊柳回答:“為什麽不能理解,我也是廣州市民。”

如今,面對聚集在一起的各界人士,楊柳一再請大家多幫忙:“剛才有人說感謝我們(政府),其實相反,應該是環境保護主管部門和政府感謝社會力量支持。政府只能做主導,出臺政策和方案,真正有效的保護來自社會方方面面。”

聽說張誌強讀大學時學的是社會工作,楊柳很欣慰:“你這個專業好!河流保護不只是技術問題,終歸是社會管理問題。”他似有無限感慨要發,停半晌後說,等到10月假期他再來樂明村,自掏腰包買點小龍蝦。

民間組織的執著

張立凡也在廣州環保部門工作過,但在廣州市飲用水源地區劃調整及流溪河下遊保護區削減一事上,張立凡有不同看法。

“我們在‘負隅頑抗’。”這位流溪生態保護中心主任笑稱。2015年3月,他成立了NGO廣州市海珠區流溪生態保護中心。幾乎同時,流溪河因廣州市飲用水源地區劃調整,成了本土NGO關註對象。

2010年西江引水工程建成之前,以珠江西航道和流溪河為水源的西村水廠、石門水廠、江村水廠的水源水質狀況處於劣五類,而這3個水廠的所供水量占全市用水量的60%-70%。最近10年,廣州市中心城區飲用水源地完成了三大遠距離取水工程,形成東、南、西北三足鼎立的水源格局,同時以流溪河、珠江西航道等作為廣州備用水源。

2015年上半年,廣州市水務局發布《廣州市城市供水水源規劃(修編)環境影響評價公眾參與信息公示》,其中提到擬取消流溪河下遊水源功能。

經過多年的治理,流溪河下遊水質未見好轉。當時,廣州多家環保組織聯合在網絡上發起“1人1元為流溪河建汙水處理廠”的活動,號召市民在規劃公示期間用行動保護流溪河。

民間有反對調整的聲音,官方有必須優化的理由。

“下遊汙染已經非常嚴重了,你把取水口設在那里也取不到好水。保護水資源是毫無疑問的,但不代表不考慮現實。”中山大學水資源與環境研究中心主任陳曉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水源地調整方案論證時,包括環保局在內的相關政府部門及9位評審專家最終全部表示贊成。

到2016年6月,水源地調整聽證會前夕,環保組織陸續表達自己的聲音。

NGO創綠中心成員官俊峰曾寫過《廣州市飲用水源地現狀民間觀察報告》,他頻頻向媒體投書;流溪生態保護中心征集了697位廣州市民給市長留言,還起草了一封給市長的公開信。“水汙染問題專家、城市規劃專家、社會活動家、外交家……為了保護流溪河,我們什麽都要懂,什麽都要做。”

聽證會後,廣州市環保局認為,政府不會減小對流溪河的保護力度:“盡管西村水廠、石門水廠、江村水廠等已停止從珠江西航道、流溪河下遊、白坭河取水,按照有關技術規範,上述河段本可以不再劃定飲用水源保護區,但為了更好地保護和改善上述河段的水環境,調整方案仍然保留珠江西航道、流溪河李溪壩以下河段和白坭河的部分水域及其濱江帶作為飲用水源保護區,以實施比一般水汙染防治更為嚴格的保護措施。”

“舉報太簡單了”

“政府不要嫌(民間)鬧騰。有他們鬧騰,大家會看清楚流溪河汙染的本質和治理的難度,否則這些就被掩蓋了。”陳曉宏早在2003年前後提出西江引水的設想時,就已經預見到今日流溪河汙染積重難返的局面。

陳曉宏認為,流溪河汙染最嚴重是21世紀初。這十多年,流域內人口和汙染源都在增加。“水質當然本來就很糟糕,但至少沒有惡化,尤其近三年處於基本穩定、略有好轉的狀態。對政府治水還是要有信心。”

在張立凡眼中,重要的不是信心。他更關心,當政府治理流溪河力有不逮時,社會力量能夠填補多少。甚至,“流溪河應該成為社會治理的一個樣本”。

深入調研流溪河後,他有許多新發現:

並沒有一個“大國企或世界500強”在向流溪河排汙,影響流溪河的,是兩岸居民。在流溪河下遊的太和鎮,有無數做印染或食品加工的小作坊,往往是三兩個外地人租房,搬幾件工具進去就能開工。“居民希望流溪河變清,但也會保護租客,希望地價起來。他們構成利益共同體。”流溪河流經廣州的城中村,要想將汙水管道修進去,先要面對征地拆遷問題。流溪河兩岸開著許多農家樂,每當政府開展整治行動時突擊關停一批,風頭過了,炊煙又會升起。

流溪生態保護中心成員陸誌堅以前在自來水廠工作,當時,他會將這些排汙的小作坊、農家樂都視作汙染源,向政府舉報。而現在他清楚當地環保執法人員人手不足,更重要的理由是:“舉報太簡單了。”

現在,他選擇去和汙染了流溪河的人們聊聊天,了解他們的生活史,問他們為什麽來到這里、每月能掙多少錢。“政府可以上工程、搞環保執法,但流域環境問題是多元的,流溪河的背後是多種社會關系。”

廣汽本田在樂明村舉辦流溪河源環保親子公益營,邀請父母與孩子一同在流溪河水源地起居生活、接受自然教育,在村民導師的帶領下體驗生態農業。他們希望以孩子帶動家庭,再以家庭帶動社會,不斷傳遞環境保護的價值。

“保護流溪河不是發起一場campaign(戰役),認準一個敵人,打倒它就好。你不知道你的對手在哪里,有的‘對手’可能比你還小。”河流與人,構成一個複雜的生態系統。張立凡希望能解答兩個問題:誰造成了流溪河汙染現狀?社會力量能為流溪河做什麽?

趁著暑假,流溪生態保護中心組織了一場田野調查夏令營,駐地在太和鎮白山村,流溪河支流邊。13個晝夜,17個擁有不同學科背景的年輕人用社會學的視角觀察流溪河,有時候,他們調研的主題甚至和環境保護沒有一點關系。

8月5日,夏令營結營。仍然沒有人能解答上面提到的兩個問題,但他們收獲了同樣的責任和信心。

PermaLink: https://articles.zkiz.com/?id=211304

Next Page

ZKIZ Archives @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