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貸幫壞賬事件調查:危險的個人賬戶,危險的“捂家醜”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06993

問題“平臺”出事包括詐騙、跑路、失聯、網站關閉、停止運營,體現困難等。 (東方IC/圖)

一位四川企業家被捕、深圳兩家P2P平臺遭殃,上千位全國各地的投資者資金難以收回……一筆互聯網上的壞賬,將這些本不相幹的人攪纏到一起。

貸幫事件,正是P2P行業一個典型樣本。平臺監管粗糙、資金賬目混亂、法律訴訟困難等問題一一暴露。

在平臺“寵”著投資者的潛規則下,“家醜”往往被捂著,騙了錢的人逍遙法外,形成一個奇特的騙子、網貸平臺、投資人“三贏”的局面。

年關,也是P2P網貸行業的“鬼門關”。

2014年12月,87家網貸平臺“告急”,其中,六十余家提現困難,二十余家詐騙跑路,2014年全年270家“問題”平臺,12月占近三分之一。

很多P2P中小平臺的資金鏈一扯就斷,脆弱無比。原因何在?看起來,互聯網提高了金融效率,卻也使風險漫過了地域、人際圈的邊界,四散開來。

歷時半年以上,至今尚在發酵的貸幫事件就是典型樣本:在這個故事中,四川的一位企業家跌了跤,千里之外的深圳兩家網貸平臺同時遭殃——這樣的“蝴蝶效應”在P2P圈中並不罕見。

禍起之源

連貸幫網創始人尹飛、人人聚財創始人許建文都不知道,這筆巨資的消失會和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企業家被捕有關。

2014年5月底,四川官場震蕩期間,廣安市一位名叫王成的明星企業家被捕了。

同一時間,金融從業者悅琳(化名)發現自己投資P2P網貸平臺的17萬元沒了。跟她同樣遭遇的,還有五百多人,他們總共投了1280萬,連本帶息消失了。

他們投的平臺叫“貸幫”,是眼下火熱的P2P行業(通常指個人與個人之間通過互聯網進行借貸)中的一員。踩雷的不止貸幫,還有另一平臺“人人聚財”,損失1290萬。

不僅悅琳們不知道,甚至連貸幫網創始人尹飛、人人聚財創始人許建文都不知道,這筆巨資的消失會和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企業家被捕有關。

因果關系浮出水面:悅琳們原本投於汽車融資租賃的3000萬,被合作公司負責人轉手投入了王成的地產項目。王成出事,地產停建,資金鏈斷裂,平臺才被告知攤上了壞賬。

投資者的錢如何被挪用?這一切要從P2P行業流行的“債權轉讓”模式說起。

2007年,貸幫創始人尹飛從平安銀行副行長秘書任上辭職創業,這位16歲考入清華的農家子弟一心想在中國複制孟加拉小額貸款之父尤努斯的神話,做農村的金融服務。

2009年,貸幫成立。一開始是他自己墊錢給農民貸款,始終入不敷出。2013年,他終於找到一筆300萬的融資,對方要求另立公司,撇開老貸幫不賺錢的業務,單做P2P,就此有了現在的貸幫網。

新貸幫的一個主要做法是,跟其他公司合作,對方負責線下項目,貸幫負責互聯網融資,做“債權轉讓”的模式。這意味著在借款人、投資人之間,除了網貸平臺,又多了一道手,即挖掘線下項目的公司。它們可能是小貸公司、擔保公司或融資租賃公司等。

人人聚財創始人許建文說,這樣的模式從規則上是允許的,但顯而易見的是風險也加倍了。

危險的第三方

為什麽公司間的業務要把錢打給個人?

前海融資租賃(天津)有限公司就是尹飛為新貸幫找到的第三家合作機構。

在湖南衡陽,貸幫和前海融資租賃同時做線下業務,後者利息更高卻做得更好。兩個公司合計,不如聯手,一邊負責網上,一邊負責做線下,各取所長。

能夠合作,更重要的原因在人:這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劉鵬(化名)是某大型股份制銀行總行的部門副總。“以這樣的社會地位,他不可能為了幾百萬騙我的錢。”尹飛考慮。

前海租賃的註冊資本金1000萬美元,法定代表人劉玉林是劉鵬的父親。總經理袁琳傑,清華畢業,曾就職於大型金融機構。許建文也表示選擇這家公司合作,就是看重其資本金、牌照和管理者的背景。

因為P2P行業缺乏陽光、有效的評價機制,“看人”就成了最重要的判斷方法,學歷背景、工作經驗都是信用背書。

貸幫和人人聚財這兩家平臺,跟前海融資租賃合作的都是小筆的汽車融資租賃項目,每筆借款約10萬元。

根據雙方協議,平臺把募集的資金,通過第三方支付,轉給前海融資租賃的指定賬戶:法定代表人劉玉林的個人賬戶。

在P2P行業,第三方支付機構負責資金托管:由它來保證借貸雙方賬戶的一一對應,匹配期限和資金量。在整個過程中,P2P平臺本身應該是不碰錢的。

根據P2P行業觀察機構網貸之家的數據,目前全國共有P2P平臺1500家左右,它們絕大多數都采用了與第三方支付合作的模式。

問題在於,第三方支付卻無法監管借款項目的真偽,也無法篩選賬戶,有大量借款公司提供的是個人賬戶。

為什麽公司間的業務要把錢打給個人?許建文說這是行業內的一些現狀:除了銀行、小貸或信托公司有放貸權、可以走對公賬戶外,其他如擔保公司、融資租賃公司不能合法放貸,大多通過個人賬戶走賬,很多民間借貸機構都采用這個辦法。

大筆資金打到個人賬戶,就為挪用創造了“空子”——2014年11月下旬,從兩個平臺流入的資金從前海租賃法定代表人劉玉林的個人賬戶上轉到了前海租賃總經理袁琳傑的賬戶。

根據貸幫和人人聚財的描述,袁琳傑分別向兩個公司提出變更收款賬戶的要求:增加一個持卡人為宗春蘭的個人賬戶,他同時拿出了公司蓋章的《信息變更確認函》。多方信源透露,宗春蘭是袁琳傑的母親。

然而前海融資租賃一位不願具名的負責人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公司對這一新增賬戶毫不知情,變更信息的郵件已被袁琳傑刪除,無從核實。

他們還出具了聲明:2013年10月起,公司法定代表人賬戶劉玉林分別收到過三筆貸幫的債權轉讓款,合計42.3萬元,並都已於2014年4月還清。他們與貸幫的合作僅此而已。

事實上,貸幫、人人聚財與前海融資租賃更大規模的合作從2014年2月才開始:兩家平臺分別有近百筆的項目融資,期限3個月左右,前後金額合計約有4000萬。

對於投資人而言,這樣債權轉讓的項目,在貸幫網的“優選債”一欄,年化收益率10%左右。最近的項目,每筆融資約10萬,期限90天,絕大多數的投資人,都只投了三五百、一兩千。

出了問題怎麽辦?在投資人悅琳提供的《風險揭示書》中說明,貸幫擔保客戶購買的前海融資租賃債權,“在一定條件下由前海融資租賃回購”,保障本金安全,但不保證收益。

同時,《債權投資協議》的服務費一欄說明,甲方(投資人)需向丙方(貸幫)支付交易額的年化1.5%作為擔保費,乙方(前海)向丙方(貸幫)支付交易額的年化1.5%作為平臺管理費。

在追問這兩個合同時,尹飛也說這個表述“不妥”。至於擔保費,尹飛估計是工作人員溝通檢查不細致,把管理費誤寫成了擔保費。

據一位長期關註P2P領域的律師透露,P2P平臺的合同並無統一文本,大多是各家自找律所、外包服務,措辭與嚴謹程度也參差不齊。

實際上,如果沒出事兒,投資人也不會太關心合同的措辭。而在合作初期,貸幫和人人聚財都能正常收到回款,分別有六七百萬左右。直到2014年5月底,大批融資的3月期限已到,逾期開始蜂擁露頭。

5月24日,前海融資租賃總經理袁琳傑,親自到了貸幫的深圳總部“負荊請罪”。他開門見山地說:上千萬資金被挪用了,投到一個廣安的地產項目,很難追回。

前海租賃的態度很明確:這是袁個人的行為,與公司無關。按照合作協議,出現壞賬應由前海融資租賃回購,但公司卻表態不知情,拒絕墊付。

接下來的日子,貸幫和袁琳傑一起踏上了漫漫討債路。

貸幫創始人尹飛。 (CFP/圖)

“恒立王”的債務帝國

即便正常開工、售樓,拿回款項,但因為是個人借條,網貸平臺沒有直接債權,怎麽還給投資人也仍是問題。

他們的目的地是四川廣安——一個位於四川東北部、有著三百多萬人的地級市。2014年廣安前鋒區建了一組高層商住樓:“恒立恒順星城”,共七棟,占地3萬平米,網上標價3300元/平米。

在兩人面前,這組“2013廣安最具關註價值樓盤”已是一副蕭索的模樣:幾棟樓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裸露著鋼筋水泥,只有大概一半封了頂。售樓處人去樓空,有網友說這里已停工半年了。

項目介紹說它的打造者是“四川民營企業50強之一的恒立集團”,南方周末記者未能查到這一集團。但找到了四川廣安恒立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簡稱恒立),董事長王成恰好是貸幫追債的債主。

工商資料中,恒立成立於2000年,註冊資本2000萬,其中王成認繳1400萬。經營範圍主要是機械配件加工等業務,並無地產開發。

1990年代國企改制,王成曾是令恒立起死回生的“救星”:作為首任集體化改制後的廠長,他自掏腰包、挖掘新技術,盤活了這家老廠。

該廠60周年慶典資料顯示,壯大後的恒立多次收購、重組國營工廠的閑置資產,2011年更是3次購買土地使用權,最大一筆買了100畝。

此後十幾年間,被網友稱為“恒立王”的王成也風光無限:廣安市優秀人才、勞動模範、人大代表……直到2014年,他50歲時出了事兒。

據廣安人大常委會公報,2014年4月28日,市公安局成立專案組調查王成的問題:“發現他以高息回報為誘餌,通過職工或社會其他人員對外宣傳,向社會不特定對象非法集資,數額特別巨大,嚴重擾亂了金融秩序,並騙取銀行巨額貸款,擅自改變資金用途。”5月29日,市公安局請示對王成采取行政拘留等強制措施。當時正是四川官場地震期間。

在袁、張二人來討債的同時,當地的工人也在討薪。7月,本地論壇有網友說,王成當年欠著兩百多位工人的四百多萬元工資,前年的工資也沒發。

在王成“債務帝國”中,袁琳傑挪用的三千多萬也是其中一部分。借由網貸平臺的便利和經手人的貪婪,王成的“非法集資”領地已邁出小小的廣安。

據貸幫總經理張淩回憶,袁琳傑是在3月以個人名義跟該項目簽了借款協議。回溯動機,應該只是為了投機:挪用資金,打個短期時間差,放高利貸賺暴利。卻不承想,王成巨額債務鏈的“擊鼓傳花”恰好停在了袁的手上。

然而采訪中,多位信源透露,此舉可能並非袁的個人行為,早在他介入之前,前海融資租賃就參與到了廣安項目借新債、還舊債的鏈條中。

是個人行為,還是被當槍使?在風暴中的袁琳傑一直保持沈默。南方周末記者數次聯系他皆無回音。不僅對媒體,面對受騙的平臺,袁琳傑的態度也是積極追債,但不表態。

在發現廣安追款困難後,他又帶著平臺的人去了遵義和重慶,試圖用個人資產做出彌補:他在遵義有一套七八百平米的商品房。房子的產權手續處理完後,預計能回款數百萬。

至於廣安的那組樓盤,仍然停滯在寒冬中。即便正常開工、售樓,袁拿回一筆款項,但因為是個人借條,網貸平臺沒有直接債權,怎麽還給投資人也仍是問題。

“三贏”?

“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看利弊。”

面對著一千多萬的壞賬,貸幫和人人聚財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兩種做法:

人人聚財默默墊付了這筆壞賬。許建文說補上一千多萬並不困難:平臺的註冊資本金5000萬,目前貸款余額近7億,墊上的只有2%不到。

這是業內大多數平臺的做法。2014年9月,作為國內最大的P2P平臺之一,紅嶺創投墊付了一筆高達1億元的壞賬。

投資人對“兜底”帶來的安全感十分受用:兩家平臺都在壞賬事件後迎來了用戶量的猛增。人人聚財本不想披露此事,在被曝光兜底後,用戶量反而跳升了10%-20%以上。論壇上,投資人贊它“有擔當”。

“老百姓是非常簡單的,不管你公平道義,我的錢沒了,就要賠。”許建文說。當下的P2P市場,平臺像是颶風前的遮擋板,坐在後面數錢才是投資人的預期。如果某張板子撤掉,大家立刻會去選擇別家。

尹飛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不兜底。他認為平臺也是受害者,要跟投資人一起追債。相應的,事件爆發後,貸幫的用戶量增長緩慢。

資深網貸評級人羿飛覺得尹飛不懂行,是純學院派,“大家都是能吞就吞了,品牌比那一千多萬值錢”。

但銀行出身的尹飛認為這是在醞釀更大的風險——P2P兜底等於是在做高息存款業務,卻既沒有銀行的風控能力,又未遵守做存款業務國際通行的規則(資本充足率、存款準備金、存貸比等),遲早會出事。

雖說如此,尹飛也是自己出錢安撫了一部分投資人:他拿出約200萬元,以七八折的價錢回購了約兩百位投資人的債務。目前剩下的三百多位投資人基本持觀望態度。

與是否兜底相似,此事如何利用法律手段維權,也分為了兩派意見:

許建文說,因為平臺先行墊付了,所以最重要的訴求是回款——通過法律途徑盡快查封其資產,能追多少是多少,而不是起訴、打官司。“這種事情立案在中國非常難,經偵(公安系統經濟犯罪偵查部門)幾乎就根本不理睬。”

張淩的觀點與他類似。7月,他是貸幫最早去報案的人,但經偵認為情況複雜,難以立案。後來,他反而不希望司法介入了:袁琳傑正為追款東奔西跑,如果他被警方控制,可能追款效率反而會降低。畢竟跨省的案件追償更為繁瑣。

而尹飛希望通過法律手段澄清是非、懲治騙子。這一事件中的兩派立場,都讓人想起電影《後會無期》中的一句臺詞:“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看利弊。”

如許建文所言,為這場騙局立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投資人代表事發後立刻去報案,公安局未立案,讓他們去法院;而後貸幫的工作人員幾次三番去經偵部門,終於立案。

立案至今歷時5月,仍未出結果。南方周末記者致電辦案人員,對方稱不便透露進展。一位事件相關人士透露,據說卷宗都有五六十厘米厚了。

大成律所律師肖颯長期關註互聯網金融領域的案件,她分析此案審理慢的原因有三:

首先,該事件屬於個人詐騙還是公司違約的民事糾紛,性質難以確定;其次,起訴主體的資格認證不明確,應該是投資人起訴、P2P平臺作為第三人參加訴訟,還是平臺作為直接利害關系人請求檢察院提起公訴?最後,網貸交易形成的電子數據複雜,證據的搜集、固定和舉證上均存在難度。

四川的明星企業家王成、一心做小農金服的創業者尹飛、金融業高級人才袁琳傑、普通投資人悅琳……一筆互聯網上生成的壞賬,將這些本不相幹的人們聯系在一起,甚至會改變其中一些人的命運。

在這個案例中,P2P領域的平臺監管粗糙、資金賬目混亂、法律訴訟困難等典型問題一一暴露了出來。在平臺寵著投資人的潛規則下,“家醜”被捂著,秩序得不到清理,騙了錢的人們逍遙法外,似乎構成了一種騙子、平臺、投資人“三贏”的微妙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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