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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病毒學家 走進伊波拉危機現場

2014-11-03  TCW  
 

 

「第四級病毒」是病毒學家麥科明克(Joseph B. McCormick),在世界各地研究各種病毒的親身經歷。一九七六年,伊波拉病毒在薩伊爆發時,他就在當地追蹤病毒軌跡,親自探訪當地病患與死者家屬,他也是第一個赴伊波拉疫區調查的人。本書記錄了作者過去三十年與病毒作戰的努力,「我們也逐漸認知這場與病毒的戰爭尚未結束,每當我們稍有斬獲,就有新的戰役在新的戰場發生,新的疫情、新的病毒出現。」他豐富的經歷,以及對病毒的了解,更預言這是一場沒有結束的戰爭。以下是本刊特別摘錄麥科明克追蹤伊波拉病毒的第一手現場過程。

楊布庫這個名字不久後即激起全世界的恐慌,但在我接到強森(編按:卡爾.強森當時是美國疾病控制中心特殊病理部主任)的電報時,我從未聽說過楊布庫。電報上說,薩伊楊布庫爆發不明的出血熱,數人死亡,疫情仍在持續擴大。

由於強森人在亞特蘭大,只能猜測可能是拉薩熱、黃熱病、克里米亞剛果熱,或者是碼伯葛病毒(編按:又稱馬堡病毒)。不管是哪一種病毒,可以確定的是,感染速度快且致命。病徵包括鼻子、牙床出血,有時其他部位也會大量出血;嚴重的下痢讓病人脫水,皮膚乾得像紙,眼眶深陷。大部分病人在數天內死亡,所有治療方法都無效,各種抗生素都沒用,補充病患水分流失的靜脈注射,也沒有效果。事實上,這種病毒使病患內膜變成可以穿透,靜脈注射反而「淹死」了病患。很多病人住在交通不及的偏遠地區,根本得不到治療。

但在一九七六年前,碼伯葛病毒只在一九六七年時爆發過一次,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 拉薩病毒與碼伯葛病毒都有很高的死亡率,大約是一五%到三○%,但絕對沒有薩伊這次的無名病毒死亡率那麼高。假設它不是拉薩也不是碼伯葛病毒,而是一種全新的病毒,要怎麼辦呢?

強森在電報中說:「如果薩伊當局准許我們去做調查,你要不要參加?」

再渴望不過了。我曾在薩伊教書,也曾在楊布庫那樣的村莊待過好幾年,而且我懂薩伊通用的法語。

在薩伊,一名護士染病身亡今日我們對伊波拉所知,全來自她的血

強森答應隨時讓我知道楊布庫的最新動態,我們認為薩伊政府遲早會答應我們去調查,十月十九日,當我還在準備前往薩伊時,強森與韋布、英國波頓唐實驗室的鮑溫、安特瓦普實驗室的派汀與葛文,都分別自楊布庫一位病人的血液分離出病毒。當時這種還未命名的病毒看起來和碼伯葛病毒有點像,絲狀、呈奇怪的旋轉,對碼伯葛病毒試劑沒有反應,可能是碼伯葛病毒的親戚,但卻比它致命得多,事實上是比任何已知的傳染病都要致命得多,而且繁殖速度驚人。

雖然沒有人知道,但伊波拉病毒已經向南推進到了薩伊的首都。一位在楊布庫醫院工作的比利時修女麥麗安,住進了金夏沙的醫院,照顧她的非洲護士名叫瑪英嘉。沒多久,瑪英嘉就出現了伊波拉熱的初期病徵——高燒和頭痛。瑪英嘉聽過疫病的恐怖,在恐懼的驅使下,她拖著病痛的身體一家一家醫院去求診,不敢面對事實,只盼望有一個醫生告訴她,她得的是瘧疾,沒什麼好擔心的。當她輾轉於候診室與門診時,她讓接觸過她的人都暴露於伊波拉病毒中,但她並不知情,病況日益嚴重。

最後,她放棄掙扎,住進吉利瑪醫院。醫生急急忙忙為她注射碼伯葛病毒的「癒後血漿」,希望能有療效。所有接觸過她的人都做了檢疫。諷刺的是,從她身上取下的血液,後來變成了她對人類的饋贈,因為今日我們對伊波拉病毒的所知,幾乎全來自她的血液。

到達薩伊後,強森率領「世界衛生組織」的人員待在金夏沙;布萊曼則帶一支小隊前往北方數百哩遙的楊布庫。他們一去音訊全無,消失在內陸中。

就在此時消息傳來,瑪英嘉死了,疫病已傳開,少有人相信她會是唯一的受害者。一出機場,強森的工作人員前來迎接我,才坐進車子,他就說:「壞消息!疫情已經擴散到這裡來了,吉利瑪醫院已經展開檢疫工作。」他回過頭來對我一笑:「歡迎來到金夏沙,麥科明克醫師!」

離開唐古村時我已經在路上七天了,現在我有一個較好的伴侶,這名「善說者 」(編按:村中懂法律、受過教育、可以翻譯的人)是個和氣的年輕人,還是個老師,通法文,也熟知林嘎拉語與桑地語兩種方言 ;更棒的是,他熟知這附近的地理。號稱「薩蘇邊境公路」的是一條小路,奇少的輪胎痕顯示沒有多少人走這條路 。邊界關防沒人看守,一根木條橫在路中權充關卡,絲毫沒有阻擋人們入境的意思。

我們抬起木條,就進入了蘇丹國境, 往前十哩,終於碰到關卡,是個小小的營區,一個指揮官帶著幾名小兵。指揮官是個滿臉鬍鬚的大塊頭,看到我們大吃一驚,大概是很少人打從這裡經過。現在就要看大頭目的信管不管用,雖然說最壞不過是被迫打道回府,但是,我也將失去調查伊波拉病毒蹤跡的機會。

在蘇丹,要救治的人都死光了我想去醫院探查,連司機都不想載

我表明身分後,把大頭目的信交給指揮官,大頭目的用印與封緘讓他印象深刻,他抬起頭來說:「歡迎來到蘇丹,一起喝杯茶?」

我們三人隨他進入營區,所謂營區,不過是幾間鐵皮小屋,充滿懶洋洋、昏昏欲睡的氣息,他指示小兵為我們倒來半溫半熱的茶,問道「來此有何貴幹?」

我說,聽說蘇丹境內有疫病爆發,會造成高燒、出血症狀。一看他的神色,我就曉得他知情。

「那是尼薩拉的疫病,現在,疫情已經擴散到這一區的首府瑪里地。」他說,尼薩拉傳出疫情後,不到數個星期疫病就傳到了瑪里地。他問:「我還是不明白,你要去尼薩拉做什麼?」

我說:「我是一個傳染病學家,我的工作是找出這個病的來源。」

顯然他從來沒聽過這種行業,他說:「尼薩拉現在不需要醫生了,你要救治的人,全都死光了。」

尼薩拉是一個約三千人的小城,自英國殖民時代以來都靠一個棉花工廠為生,它是全城唯一的經濟來源,也是伊波拉熱的源頭。

當我抵達尼薩拉時,表面上看來小城一切如常,人們照舊幹著自己的營生,並未驚惶失措,但當「善說者」趨前問一個人醫院怎麼走時,那人臉色大變,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嘟囔了一下,就走開了。

我問:「他有說醫院在哪裡嗎?」

「善說者」說:「就在前面街上,但是他說我們不應該去,那是個不好的地方。況且現在醫院裡已經一個人都沒了。」

我問:「他有說為什麼嗎?」

「我問了,他不肯回答。」

好奇心驅使下,我叫司機開往醫院。他一點都不想去,他不想靠近任何接近醫院的地方。

醫院裡,空無一人怪病奪命,護士和病人全跑光

醫院是個一層磚房,門沒上鎖,裡面空無一人。幽暗的玄廳後面是空蕩蕩的病房,酸味撲鼻而來,那是排泄物混合著乾涸血液的味道。這是醫院僅有的病房,原先可能是男女病人混住;所謂的病床不過是一床床鐵架,病人必須自備床墊。我大聲叫了叫,只聽到自己的聲音迴蕩在空房裡。

正當我打算離去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個壯實的男人朝我走來,白色的醫師袍污髒不堪。他說:「我是穆罕默德醫師。」

自我介紹後,我問他醫院裡的人呢?他說:「全跑光了,護士、病人全跑光了 。」「但是你沒走。」

「我能怎樣,我是個醫生呀!」

「為什麼大家全跑光了?」我問。

「病人死得那麼快、那麼多,他們擔心自己也會死,我不怪他們。」他的語氣就像個打算與沉船一起殉職的船長。

穆罕默德說,總共有十三個病人感染上這種他從未見過的怪病,其中七人死亡。他又憤怒又迷惘的說:「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個病有什麼症狀?」我問。

「病人無法吞嚥,全身劇痛,眼睛裡的血管破裂,牙床流血,高燒不退。」

「誰是你的指標病例(編按:即第一個病例)?」

穆罕默德說,是一個棉花廠男工人,就住在城外的社區,因為高燒、頭疼、喉嚨痛、腹疼、下痢、便血住進醫院,七天後就死了。他很可能是蘇丹境內第一個伊波拉病例。

就在我要離去前,穆罕默德說:「我忘了說一件事,我讓一個病人轉去瑪里地,那裡的醫院比較好。」

他一定看到我臉色大變,急忙問:「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我說。

我不想讓他更難過,把病人轉往瑪里地,很可能就是疫病擴散的原因。諷刺的是,如果疫病沒有擴散到瑪里地,尼薩拉的疫情也不會有人知道。

就同大部分非洲病患一樣,指標病例也是由家人照顧,就在他死後不久,他的哥哥也感染了,他比較幸運,活了下來。奇怪的是,指標病例的妻子成日與先生接觸,卻一點也沒感染,後來的血清檢驗,也證明了她真的沒受到感染。

棉花廠裡,驚見屋頂蝙蝠窩糞便滴到地板,可能是傳染源

和醫生談完話後,我們前去拜訪指標病例的妻子,她已經帶著兩個孩子返回娘家居住。她大約十八、九歲,頂多二十出頭,我們想知道她的先生到底自哪裡感染疫病。我想知道在他病倒前去過哪些地方?被蟲子咬過嗎?曾去打獵嗎?吃過污染過的東西嗎?打過針嗎?

種種限制讓我幾乎無法建立這位病人的歷史,但我還是篩檢出幾種可能。首先,醫院本身就可能是傳染途徑,那裡的針頭重複使用,也沒有檢疫隔離措施,其他人 可能是這樣感染上的。

接下來我必須清查疫病是不是有一個共同來源?還是由指標病例傳染給所有人?我查訪了另外四個病患的家屬,發現他們都和指標病例接觸過。但這樣的證據還是不夠,我決定到棉花廠一訪,會不會它就是伊波拉病毒從自然界的宿主傳到人體的地方?

雖然棉花廠經理想要幫忙,但他也茫無頭緒。棉花廠是幾棟磚房與木房,廠內有兩個驚人景象,一是骨董紡梭機震天價響,這裡的機器,簡直可以送進紡織博物館;二是混在棉花纖維、灰塵味中,屋內有一股很不容易辨識的怪味。我仔細搜索味道來源,眼睛轉向屋頂,陳年的屋頂早就由白轉灰再轉黑,部分地方完全腐朽了,我馬上知道怪味的來源。

蝙蝠。

熱帶非洲的屋頂常是蝙蝠窩,入夜,這些夜行動物成群飛出覓食,當屋頂腐朽了,蝙蝠糞就滴到地板,熱氣讓它混合著棉花纖維味、灰塵味,發出了無以名之的怪 味。我在非洲待得夠久了,知道蝙蝠是一種無害的動物,以前,我們常戴著棒球手套抓蝙蝠,純是好玩,不會傷害牠。非洲居民對蝙蝠習以為常,覺得沒什麼好擔心 的;就我來說,我不禁懷疑蝙蝠在這次伊波拉病毒傳染中,是不是扮演了一個角色?

蝙蝠的糞便會是伊波拉病毒的寄身處嗎?若是如此,伊波拉病毒當初又是怎麼跑進蝙蝠身體內的?我們必須假設伊波拉病毒對蝙蝠完全無害,只會對人類或其他靈長類造成傷害。這並非不可能,後來的研究發現,病毒在不同物種中有著不同的適應性。問題是,我們無法證明蝙蝠是元凶,因為薩伊的病人並沒有與蝙蝠接觸的證據。不過,蝙蝠在非洲無所不在,這也不能證明什麼。

要證明病毒來源,須對蝙蝠進行詳盡化驗,但我手頭缺乏設備,隨後趕來的「世界衛生組織」小隊,倒是蒐集了一些蝙蝠,但取樣不正確,不但無法分離出伊波拉病毒,也無法證明蝙蝠和伊波拉熱病有什麼關係。

我也懷疑伊波拉病毒是不是由蘇丹傳播至薩伊的?如果是蝙蝠傳染,一隻蝙蝠絕對無法竟功。兩地交通不便,也不可能有人從尼薩拉長途把病毒帶到楊布庫。此外,兩地沒有貿易往來,棉花廠的產品是由朱巴運到卡土穆或奈洛比(Nairobi),並不出口到薩伊;從薩伊也沒什麼東西好進口到尼薩拉的。

小玻璃瓶裡,藏著伊波拉密碼十年後才有能力解謎,但為時已晚

離開尼薩拉前,我留了一份備忘錄給唐.法蘭西斯醫師(Don Francis)。在那份備忘錄中,我指出了指標病例是誰,詳述疫病爆發經過,如果他們想訪查存活者或醫師,可以和誰聯絡等等。我想這樣一份備忘錄應是相當完整的,同時,它也證明了我是第一個到達疫區的調查者。

接著,我們去了距離楊布庫北方八十哩遠的阿布麻玻子(Abumombozi),當時曾謠傳薩伊疫病的指標病例曾搭車前往阿布麻玻子,所以我想知道此處是不是也有病例。一位醫生說他沒聽說有疫病,倒有幾個病人出現斑疹傷寒的症狀。這位醫生會不會把伊波拉熱病和斑疹傷寒搞混了?楊布庫最早的幾個病例不也是誤診為斑疹傷寒?但是我無法證明,因為沒有新的病例,舊病例又沒有留下檢體。

我回到楊布庫時,隊員們還忙著在鄉下採取血液樣本、查訪有多少人曾暴露於伊波拉病毒中。他們急著想知道我此行的結果,兩地疫情到底有沒有關聯?當我說沒有關聯時,他們很失望。我說:「從一地到另外一地,要經過四個不同部落的行政區,而且,人們也沒有長途旅行的動機。」他們有點懷疑我的結論,畢竟兩地同時間爆發疫病,很容易讓人聯想兩者相關。三年後,我的結論才被證明是對的。

數週後,軍機載著一批貨到金夏沙,那是六百個楊布庫居民的血清樣本,準備送往「疾病控制中心」化驗伊波拉病毒抗體。那時我們無從知道,在那些小玻瓶中,隱藏著一個與伊波拉病毒無關的秘密,這個秘密就像阿拉丁神燈裡的精靈,被緊緊鎖在「疾病控制中心」的冰箱裡,直到十年後,我們才掌握了足夠的知識之鑰,去解開那個謎。但那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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