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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一下,在堅固的機械軌道上,隨心所欲用手工具雕塑出0.01到0.001公分,且一萬次都能分毫不差,正確拿捏出比頭髮還細的精準度,是鏟花職人張振財贏在千分之一的基本功。 「鏟花」(Scraping),是一門從兩百年前工業革命流傳下來,機器無法取代的金屬加工手藝,世上第一台機器就是由此技術生產出來。台灣區工具機暨零組件公會總幹事黃建中形容,鏟花就是「機械雕塑師」,主要原理是用手工一刀刀去除影響機械精度的物質,藉此矯正機械加工的誤差,影響產值上千億元工具機產業競爭力。 精密機械研究發展中心總經理詹炳熾補充,鏟花是把機械兩個移動貼合面鏟直、鏟平、鏟均勻,軌道滑動時鏟花構成的點線面幫助機械精準移動,也讓潤滑油發揮中介功能,避免提早磨耗,降低機械壽命,「就像高度一樣的十個人撐著門板可平均分攤重量,如果有人蹲下去沒承受力量,其他人因重量集中比較快累……,」他認為機械好壞關鍵在可靠度,可靠度關鍵在精度,精度關鍵就在鏟花。 嫌貴你可以找別人,別人修不好回頭找我,價錢再加一倍 「他是我見過最厲害的鏟花師傅,」上銀董事長卓永財欽點,讓張振財成了至今唯一一位摘下機器公會機械達人稱號的鏟花師,他曾接下中鋼一台德國進口、售價上億元大型磨床維修工作,二十天進帳百萬元,現階段年收入破八百萬元、淨賺四百萬元,是含金量最高的鏟花職人。 「嫌貴你可以找別人,別人修不好回頭找我,價錢再加一倍!」張振財語氣中的自傲,來自他的獨門技藝。但沒想到,三十年前他竟是鏟花的門外漢,連機器長什麼樣子都沒看過。 一九八○年代,學美工的他,第一份工作是在台北設計公司,林森北路上的酒店,十家中有八家他都裝潢過,退伍後回台中開咖啡店,因出入分子較複雜,婚後動了轉行念頭。一次,跟長他八歲的大哥看工廠,才第一次接觸鏟花,越觀察越有興趣,「一看就知道鏟花就是點線面的學問,原理我早就會了,只差不會用鏟花刀,」張振財心想,小學畢業的大哥都會,自己一定也可以,於是離開月賺十萬元的咖啡店生意,第一年改拿十分之一薪水當學徒,他拿起鏟花刀從頭學起,一鏟就是三十年。 但第一關等著他的,就是手工鏟花刀的難度。鏟花刀不比一般刀面銳利,光靠蠻力硬碰硬沒有用,就算一個九十公斤硬漢用盡全身力氣,只要不得要領,機器表面仍是文風不動;唯有先學會正確施力重心、姿勢與雙手雙腳配合等竅門,才鏟得下去。 學習過程不用三天,手掌就會因出力反噬,脫皮、起水泡,第一個月雙手又腫又痛,十個學徒至少有九個會放棄。那一次次面對冰冷機器的學習過程,寂寞且無言,至少經過上萬次失敗,張振財才摸索出每一刀都鏟得下去,進而精準控制力道,並鏟在正確的點上,「它要手腳跟腰力一起,一個地方錯就沒辦法鏟下去,一個月內絕對拿不到竅門。」 學鏟花就像練投籃一樣,四肢等身體出力方式各有一定功能與節奏,必須經過無數次練習內化成自發動作,他透過每天成千上萬次重複微調姿勢動作,才掌握到腰力控制長寬、左手下壓力道決定深度,右手則控制鏟花點,以及雙腳重心配合到更順暢的「身體記憶」。 問他當初怎麼突破,他愣了十幾秒後只簡單回答:「看師傅怎麼做,一直練就對了!」直到回程車上他才說出,自己高中就搬到外面住,「爸媽不疼我,我拿不到錢,再苦都不敢叫,都想靠自己。」 大哥領他入門,沒退路的他只能靠自己下苦功學,克服鏟花不論點線面都要符合機械精密度要求,如此透過軌道上下接合滑動產出的零組件,精密度才能跟著達標。 我光做三年,就比其他人做三十年還多! 例如,軌道最高和最低之間的差距可能是極細微的0.001公分,也可能是0.1公分,「它是不平東西給你做,如果你都出同樣力道,根本不會平,所以你下去每一刀力量都要不一樣,」張振財解釋,鏟花不像一般藝術品雕塑,只要一個地方不準,就會影響其他地方的精密度。 再加上不只一個平面,而有四個甚至更多都要同時鏟精準,多一個面難度不是加法,而是乘法,「鏟花只能挖掉、不能補,一旦鏟錯地方要從頭再來一次,其他等於都白做,它難就難在這邊。」他透露。 只有精準度還不夠,速度又是另一關。 「我光做三年,就比其他人做三十年還多,」早期在台灣最大磨床廠福裕當學徒,一個月生產三百、五百台機台,超過一般機械廠一年的量,成了張振財要證明自己的最佳練功房,超過一千個日子的苦練,讓他的手藝是別人的三倍快。「我練到手的動作可以配合眼睛,眼睛速度看多快,我就有辦法鏟多快,」以接案為主的鏟花工作來說,速度越快,等於累積財富的速度也越快,也讓他再放大自己的價值。 要做手工業,技術就是要練第一,因為你做第二,永遠做不贏人家! 「要做手工業,你技術就是要練第一,沒有第二的問題,因為你做第二,永遠做不贏人家!」逼自己一定要練出速度,全心投入工作的他,只想著一直重複同樣動作以求精進,「進去學時我就有那個覺悟,我知道這是靠你手的動作去拿鏟花刀,你如果鏟不夠快,技術再好都做不贏人家,就要靠你意志力下去練那個刀。」 他發現只要應用腰部瞬間爆發力就能增加速度,逼自己練出全靠腰力,上半身維持不動的姿勢,速度之快,夏天鏟不到半小時就滿身大汗,冬天鏟花刀一鏟,熱度竟讓機器接觸點冒出氤氳白煙,「你們用眼睛看我做工作,跟不上我的眼睛,你不知道我在鏟什麼,可是我已經鏟好了。」 為了增加速度,透過一次次的重複動作,找出每次鏟花刀施力後拿起再鏟的間隔不到一秒,離機械接觸面的高度更不超過0.1公分,他甚至學會讓鏟花刀成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練出每次動作不去思考的習慣,「我眼睛看到的點手跟腰自然反應,這個是多高了五條(0.005公分),我會鏟五條的力量下去,這邊是高一條(0.001公分),我會鏟一條的力量,」張振財說,如果要思考如何施力,絕對做不快。 鏟花技藝鑽研到深,不服輸的他又開始研究其他影響機械精度的答案。 「只要遇到機器有問題無法解決,我就不做下一台。」張振財不諱言,當機台生產出的零件不準,就會被質疑鏟花不準,不像其他師傅都是照做、得過且過,不主動思考問題背後原因與解方,他則會從材質、硬度、軌道等機械設計與熱量溫度之間的變化等機械原理,一一檢視,找出問題與最有效解決方案,「沒找到真正原因,下面怎麼做?(技藝)停在那無法前進。」 「機台不動,大家鏟都會準,其實溫度是對機台最大傷殺力,」他強調,鏟花之所以能以手工贏過機器精密度,關鍵就在沒有熱變形問題,知道原理後就能對症下藥,修好機器。 敢拚就有路,張振財靠自己不斷下苦功,這才贏來了鏟花職人的真功夫。 |
金工,原本是鎖在門內,只屬於少數人的專門技藝;草山金工創辦人劉冠伶,卻將這門工藝簡化為一只銀戒,在人來人往的百貨商場傳授,讓台北成為全世界最多人玩金工的城市。 「人生就是誤打誤撞。」這句話特別適合形容創業家,生命中看似隨機的碰撞,加上幾分堅持,小小個人事業也可能變成揚名一方的品牌。 劉冠伶與草山金工就是這樣的組合。從輔大應用美術系和台南藝術大學應用藝術所畢業後,習得一身金工技藝的劉冠伶,不確定自己能在工藝界闖出什麼名堂,便先到策展公司上班;當時的同事知道她會金工,纏著要她教做飾品,為了滿足同事,她硬著頭皮當老師,還編寫了許多教案。 這一教,教出了興趣,劉冠伶索性辭職,在陽明山山腳下租了一間六坪大的工作室,準備教金工來謀生,「我那時想得簡單,要是一年內沒賺錢,就回去上班吧!」沒想到,以陽明山舊名命名的「草山金工」,就這樣從二○○六年一路走到一六年。十年間,這家小小的個人工作室,先是被誠品看上,邀請進駐誠品松菸店開設體驗工房,繼而打開知名度,在京站百貨、ATT 4 FUN陸續設點;一五年,劉冠伶更租下二二八公園旁的獨棟三層樓老厝,改建成餐飲、金工教室與工作室的複合店,成為來台背包客的私房體驗景點;如今,公司整體年營收已逾千萬元。 去年吸引逾萬人 體驗金工草山金工光是去年一整年,就吸引了一萬多人在店裡敲敲打打,鑄造一只屬於自己的戒指。想起辛苦創業的前幾年,劉冠伶不禁感嘆:「早期好幾次,我都以為撐不下去了,因為金工是一門非常小眾、幾乎是師徒關在房間裡默默學習的工藝。」進駐百貨後,這扇窄門瞬間變寬了,劉冠伶甚至能自豪地說:「台北市也許是世界上最多人接觸過金工的城市。 」原本只是要養活自己,卻意外成了推動產業的推手;其實這就是草山金工「品牌化」的歷程。 一三年誠品松菸店開幕,大舉邀集了金工、陶瓷、皮革等台灣在地品牌進駐。店長陳儀芳說,草山金工不僅是最早進駐的,業績更排名在十家體驗教室的前三名,「金工的創作常有誤差,但不完美的戒指更有溫度,誠品也有很多同事到草山金工做訂婚戒,我覺得這是他們受歡迎的原因。」在提供台灣在地體驗的訂位平台「Niceday」上,草山金工更是手做類店家業績的第一名,Niceday商務企畫賴沁琰說,每逢節慶,草山金工的課程銷售一定「秒殺」。 為了應付龐大的體驗課程需求,劉冠伶也開始培訓自己的種子教師,之後一路「做中學」,建立服務品質與教學流程的SOP(標準作業程序),在百貨店只教入門的銀戒體驗課,三小時就能完成一件作品。如果想學進階的金工、蠟雕、琺瑯等工藝,自然會到天母本店或二二八公園店報到。 劉冠伶自己退下第一線教學現場,放手讓老師們發揮,「我以前課後都會問學生學到什麼、沒學到什麼,藉此調整;現在則是注重每一份顧客意見表,百貨店人流多,意見表也多,草山金工就能不斷進步。」比如「旅人印記」,就是在意見表中誕生的新服務。目前草山金工進駐的百貨店,除了有大量過路客,還有為數不少的觀光客,這群客人的特性是有錢、但沒時間,於是劉冠伶讓商品部做出銀戒體驗課的半成品,過路客若喜歡,只要挑選有紀念意義的英文字或日期數字,做最後一步的「鋼印敲花」,當場就能帶走戒指。 草山金工總店長卓昱辰透露,「旅人印記」大幅拉升了商品部的營業額,原本銷售飾品與課程教學的營收比重約三比七,現在已有四比六,讓工藝成為旅人能帶走的回憶。 透過教學 奠定品牌基礎 教授技藝,在注重開放、手做、體驗的現代成了顯學,教學奠定了草山金工的品牌基礎,一些原僅販售工藝品與飾品的同業,開始仿效草山金工的作法,開設小型體驗教室;但對劉冠伶來說,將金工藝品「商品化」,反而是新的挑戰。 「對藝術家來說,每一件工藝作品都是獨一無二,在製作過程中不需要精密計算,也難量產。」劉冠伶解釋,草山金工秉持百分之百手做自製,但在稍具規模後,商品必須要能小量生產,「我希望顧客能以買飾品的錢買到工藝品。」於是,量產過程須不斷實驗且記錄各項數值,「工藝品很難商品化,但我們要接訂單,就得知道多久能做出一件,如果要拿來教學,更要確保三小時或六小時就一定能成功。」舉例來說,木目金是將九層銀、九層銅輪流鎔合,而銀的鎔點比銅低,在銀稍微軟化時就要馬上與銅鎔接,其溫度須反覆練習至精準,劉冠伶說:「現在我們八小時內可以做出三對木目金戒指,每次開發新商品都是一場試驗。」對大多數人來說,草山金工或許只是剛躥起的品牌,但在金屬工藝這條路上,劉冠伶卻敲打出與前人不同的高度,甚至已有政府機關找她,希望能傳承工藝品牌化經驗,讓台灣的竹編、藺草、藍染等傳統技藝,能重新站到世人眼前。 撰文 / 鄧 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