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太太及小兒到中環大教堂祈禱。從教堂出來，心裡原先的沉鬱沒有了。母親過身後這個感覺偶爾來襲，如果在家裡，我會扭開唱機，聽聽巴哈的音樂，憂傷反而變成享受；若然剛好身在教堂附近，我會進去祈禱靜坐，心情便會開朗了。
這
天我們走出大教堂，順路帶小兒到兵頭花園去看大猩猩。大猩猩躲在小屋內不肯出來，小兒卻給一群彩蝶吸引了視線，追逐那群黄色帶有黑色和天湖藍色斑點的蝴
蝶。他跑了一個大圈回到我們身邊，見到媽媽他便放棄蝴蝶撲進媽媽懷中。他們擁在一起時，不知是誰身上的金屬鈕釦反射出一道金光，剛好照耀着幾片從樹上徐徐
飄下的白色花瓣，它們彷彿在為上帝獻舞，美極了！
兩母子擁抱着春天，春天真的來了！大猩猩不在，我們也沒有想走到別的地方去，反正春天來了，就跟孩子在兵頭花園走走好了。觸目所見都漂亮得很，我們還要些
什麼？這還不夠嗎？
要是一天到晚都匆匆忙忙趕着辦事，你會發覺永遠有做不完的事。若然放下腳步讓陽光灑進家裡，讓花瓣任意散落地上，咦，眼前的恬靜悠閒不是夠了嗎？母親雖然
走了，春天卻來了，到處呈現生機，處處充滿希望，這不就夠了嗎？我還要些什麼？
人就是這麼奇怪，一切都在手中了卻還拼命去追逐。追逐，抓着了，卻又像是抓不着，因為永遠都覺得不夠。失去了，便彷彿山崩地裂似的。疲累了，只好停下來。
這才發覺陽光灑進屋來，清風迎面。兒子追逐的、老婆擁抱的，只是片刻歡愉，幾下笑聲，這不已夠了嗎！不，我們想得太多了，卻沒有真正用心思量，故此聽在小
孩子耳中，莫扎特的音樂柔美簡單，可是給大人聽卻是愈聽愈複雜。
小兒喜歡畫畫，可以一天到晚埋頭畫畫而樂此不倦。他畫得雜亂無章，譬如畫人他不是從頭部畫起，而是打橫從腳部畫上來。看到他這樣畫我們也不管他，更不管他
畫得好不好看。他是一筆一畫從心底裡畫出來，好不好看又有什麼相干？只要是他的心血就夠了。他倘若一筆一畫都模仿別人，即使畫得好看那又怎樣？模仿別人，
只畫出表面的皮毛而非他心裡流着的血，好看又有什麼用。
我們有時也會教他該怎樣畫，可是，他從來都不按我們的方法
去做；過了幾天，他便又用自己的方法去畫了。他並非不懂得按別人的方法去畫畫，只是消化了別人的畫法，他便用自己的方法去畫，故此他畫的總是自己的東西。
這幾年來我們都讓他用自己的方法畫，畫出來的畫確也不怎樣好看。不過有些時候他還是畫出令人感動的畫來，看到這些畫，你知道他是心裡受到感動才下筆的。我
們知道他的藝術世界是在成長，這就夠了。
另外我也知道他是用心畫畫的，因為他從來不重複畫過的東西，即使是畫同樣的一樣東西都總有些變化。創作是靈性的活動，創作時心感應大自然的靈氣，隨着其節奏跳躍。大自然瞬間千變萬化、永不重複，天上的雲、地上的花草樹林又何曾重複過？故此用心創作是永不會重複的。
我們重複做過的事情，因為我們有記憶，思考受到記憶的影響擺布，故此會重複，記憶因而是重複的藍圖。腦袋有記性，用心記下的是事物的本性而非其形
狀，故此用心做出來的事情都存其神（神髓即本性也），而活其形（活因而並不重複），而純粹用腦思考出來的事情只得其形，而缺其神，故此死板而重複，而非活
靈活現。
故此有個說法，批評一個人不用心做事，便說他即使做上二十年亦猶如只是做了一天那樣，因為他每天都是重複做同一樣的事情，儘管他覺得已絞盡腦汁，每天都工作到筋疲力盡。不用心做事又何來想像力可言？沒有想像力哪又何來創作？不是創作當然便只能重複了。
科學家不是用思想去創作、發明嗎？不，科學家更多是用心靈感應去創作、發明。當然科學家的思維是基於邏輯數理的，但他的發明突破往往是來自靈感觸
發的想像力，也就是心靈的感應了。天地靈氣千變萬化永不重複，科學家的心靈為之牽動，故此發明也是從來沒有重複的；有重複的話必然是其中有詐，即使不是有
人蓄意造假，亦是真相未被發現而已。
在藝術創作上這也來得更清楚了。沒有一件藝術品是複製另一件藝術品的，亦不會有獨立創作的藝術品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即使是出自同一個藝術家的手筆
也會有變化。鋼琴大師魯賓斯坦（Arthur
Rubenstein）說，不管彈奏同一首蕭邦作品多少遍，每一次他都將彈奏過的經驗從意識中抹掉，讓心靈帶動自己重新創作。當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淌血，他
便知道自己為樂章作了個新的藝術演繹。他說音樂是藝術，即使是彈奏同一首作品但每一次都是全新的演繹，不可能重複。
又
拿十七世紀荷蘭大畫家倫勃朗（Rembrandt）來說吧，他畫了幾十幅相似的自畫像，都是藝術價值非凡的精品，而這些自畫像又都看似模樣相近。可是用心
看這些自畫像，每一幅都會給你完全不同的感受，因為每幅都有新的靈感、新的突破，都是他嘔心瀝血的作品。
世事無絕對，沒有一樣東西是完美的，即使如有神來之筆的藝術品也不會是絕對完美的。但從人文科學的角度來看，藝術有其完美的面貌，故此從某個角度來看，一
件藝術品可以是完美的，完美必然是獨一無二的，也就是不可能重複的。
一談到生意便跟金錢扯上，而人也馬上變得cynical起來。魯賓斯坦說過一個和他有關的故事。話說美國加州有個大酒莊的老闆跟他說，我兒子鋼琴彈得不
錯，找天請你來聽聽好嗎？他覺得這個富豪俗不可耐，沒有應承他。
後來他在另一個場合再遇上了這個富豪。這一趟富豪又邀請他到別墅小住，順便聽聽兒子彈鋼琴。他勉為其難應承了，而富豪兒子彈鋼琴竟是好得令他尷尬到臉紅。
跟大家說魯賓斯坦這個故事，我是說做生意跟搞藝術其實沒有什麼兩樣，起碼在創作的層面，兩者是沒有分別的。這樣說我是不會臉紅了。
你看可口可樂來來去去都是賣肥仔水，他們的產品又何嘗有什麼變化創新？但在市場推廣、物流經銷、企業管理等方面我可以肯定他們是作過了不少表面上看不到的
革新。當然，像可口可樂、麥當勞等大企業都有固定的產品，即使有所創新都不顯著；在絕大部分的運作層面，他們是在不斷重複；他們這樣做而依然生意成功，賺
到很多錢，故此我不是說重複便不可以賺錢，我只是說創作是不可以重複的，而生意是要不斷革新和創作的。這也就是說做生意是要用心經營。
我上面說，賺到些錢，有個好的家庭，生活上返璞歸真，樂天知命就足夠了。這樣說我是從生活層面去看問題。要是從創作層面去看人生，一個藝術家的創作生命是
至死不渝的。真正做生意的人是為創作而經營生意。亦合該如此，那不是個夠不夠的問題，因為創作和生命一樣，天長地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