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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工的人生

http://magazine.caixin.cn/2011-10-14/100314119_all.html

孫永飛終於出院了。這位20歲的河北小夥脫下病號服,換上條紋T恤和緊身牛仔褲,穿上尖頭皮鞋。臉上一道道已結痂的粗短劃傷,在他年輕的面龐上格外顯眼。

  「這是從鬼門關走出來的標記。」他的父親說。孫永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露出折斷的門牙。

  一個多月前,北京南郊馬駒橋發生一起惡性車禍。16個人擠在一輛准載六人的金盃車中,與一公交車側面相撞。金盃車上三人當場死亡,一人搶救無效身亡,兩人重傷,五人輕傷。坐在車廂撞擊一側的孫永飛,臉部被碎玻璃劃傷,腦部遭到嚴重撞擊,昏迷了整整三天。

  這輛班車上,全是和孫永飛一般年紀的年輕人。19、20歲,初中畢業或是高中輟讀,剛從農村來到城市。他們每天乘坐中介公司的車,去不同的工廠打臨時工,一天約掙60元。

  沒人知道在馬駒橋一帶,究竟有多少這樣的臨時工。這個緊鄰亦莊經濟開發區的鄉鎮,聚集了大量來京打工的外地人。按官方統計,當地外來人口將近8 萬,兩倍於本地常住居民。但實際數量遠不止於此。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年輕力壯的85後、90後,可以輕而易舉在工廠找到一份穩定工作,卻更願意當臨 時工。

  不獨北京,製造業密集的東莞、廣州等地,年輕的臨時工也在增加。他們由工頭組織,每日輾轉於不同的工廠,成為企業的後備軍。

臨時工經濟

  車禍之前,孫永飛剛到馬駒橋不到一個星期。

  這裡是通州區與大興區的交界處,緊鄰北京南六環,是典型的京郊城鄉接合部。塵灰飛揚的道路旁,是一棟又一棟灰磚堆砌的平房,劣質大喇叭放著嘈雜的音樂,油膩的小吃攤堵住人行道,滿地是垃圾與橫流的污水。

  孫永飛在讀書和打工時認識的同齡人,大多輾轉集聚於此。

  初中畢業後,孫永飛先在老家跟著親戚跑了一陣貨運,後在河北省內好幾個城市當建築工。今年春節一過,他獨自來到北京做起了塔吊工。塔吊工是工地 上的「高端」工種,工資待遇不錯。但幾個月前,孫永飛開的塔吊鋼纜突然斷裂,數噸鋼筋砸向地面,雖無人員傷亡,卻把孫永飛嚇得半死。他決定重找工作,幾經 周折,來到馬駒橋。

  朋友們告訴他,在馬駒橋,幾乎所有工廠都缺人,滿街都是中介,隨時都可以找到活。有的工廠甚至連體檢、面試都不用,找工作的中介費,則由企業埋單。

  工資待遇也比前兩年大幅提高,一般普工的綜合工資都在每月2500元以上;一些技術崗位,如焊工,已達到3000元-5000元。

  和他的朋友們一樣,孫永飛不願意去工廠做長期工。「你只要去工廠做一天就知道了。」孫永飛數落起流水線上的種種不是:基本工資太低,要掙錢只能靠超時加班,動不動就被管理人員呵斥,日復一日重複機械、毫無意義的動作,完全沒有職業發展的可能性。

  他選擇更自由的臨時工。沒錢了便去打工,有錢了便歇著。想幹活就干活,想玩就玩。如果按照打長工的時間強度去做臨時工,一個月算下來,收入差不多。

  8月12日,是他第三次去打臨時工。

  早上6點剛過,他來到馬駒橋商業街。中介提供的崗位種類繁多,覆蓋全北京各行各業。除了印刷廠,最近電子廠接到緊急訂單,大量招工,每天都需要 上百人,到廠就直接上流水線。有服裝廠要人,去給成衣剪線頭,或給品牌服裝換包裝袋。去毛巾廠的通常要疊一整天毛巾。此外還有發傳單,貼「牛皮癬」……這 些技術含量低的工作,報價不高,一天能掙60元到70元。

  也有複雜一些的。如去家具廠搬木料,到快遞公司送快遞,給物流公司做搬運,到綠化隊挖坑植樹。甚至還有強拆——一個工友說,中介告訴他就是做拆 遷,沒想到要拆的房子裡面還有人,他們一人領一面盾牌和一根棍子,把人趕出來後便開始拆房。這些崗位工資相對較高,但普遍不超過100元一天。

  工人們每天早上把身份證押給中介,由中介或工廠派車,統一送到工廠。工作十個小時,再加上午飯和晚飯各一小時,整整12個小時後,又被送回中介公司門口,由中介發放工資、退還身份證。

  對企業而言,招用臨時工更加便宜,省去了社會保險和經濟補償金等支出。尤其對於電子加工廠等以訂單型經濟為主的企業,使用臨時工也更加靈活。

  即便如此,在用工荒大背景下,大多數工廠還是傾向於招長期工。

  「就算是最簡單的崗位,也有一個上手、熟練的過程。每天都來不同的人,都要重新教一遍,這也是成本呀!」一家印刷廠的人事主管表示,當前之所以 大規模招用臨時工,更多的原因還是長期工招不上來。即便是臨時工,工廠對十天一結、一個月一結的工人也開出了更高的工資——例如在某一電子廠,一天一結是 每天70元,而一個月一結則是每天一百元。

  可惜,「長工就是沒幾個人來問,幾乎全是來找日工的。」一個中介老闆說,明明做長工有保障、掙錢多,「他們就是不願幹,不知道現在的小孩怎麼想的」。

黑中介灰色生存

  孫永飛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想的。

  不管是在建築工地還是在餐館打工,從來沒有誰和他簽過勞動合同。至於每月要從工資裡扣社會保險費,在他看來更是多餘。他只求每晚能結清工資。按他的方法算下來,當臨時工收入並不比上流水線做長期工差。

  介紹臨時工的中介數不勝數。整個馬駒橋地區有近百家中介,其中只有七家有相應資質。其他「黑中介」大多是家庭作坊,老闆們在自家臨街的鋪面上, 擺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僱傭一兩個外地來打工的年輕人,便招攬工人。有的中介掛著勞務公司的名頭,有的寫著家政公司或是信息諮詢公司,有的乾脆什麼都沒有, 一側用作小賣部,另一側用來招工。

  每年春節前後,通州、大興及市級政府部門都會對這些黑中介們「聯合執法」。查封鋪面,扯掉招牌,抱走燈箱。但第二天,黑中介們就撕開封條,收拾房間,又重新開張了。

  「我們也沒有辦法,沒有那麼多的人天天守在那裡。人手不夠,執法力度有限。」通州區勞動部門一位官員說。

  即便政府部門時不時突擊執法,但在旺盛的用工需求下,黑中介的生意竟越做越大。開發區裡的工廠,依然以訂單經濟為主,用工流動性極大。加之愈演 愈烈的民工荒,企業人事部門難以直接招到足夠的工人。這些大型工廠往往與正規的勞務派遣商合作,由後者負責招募工人。勞務派遣商會把任務分解,最後層層轉 包分包,便到了黑中介的手上。

  「我們這兒位置好,北邊全是工廠,南邊全是工人,北京沒有第二個地兒招人比我們快。」一個黑中介老闆如是說。

  工人與中介之間的關係頗為微妙。為了一些好的崗位,一些年輕人會和中介打得火熱;中介為了招工,也會給經常幫他們拉人的年輕人一些小恩小惠。

  還有中介一邊招工,一邊順道組織賣血。

  據工友們介紹,此前一個月左右,商業街上不少中介都打出獻血的招牌,和招工的黃色海報放在一起。中介將工友們組織到通州某醫院「獻血」,每「獻」200毫升血,可以拿到160塊錢和50塊錢的電話充值卡。

  不管是招工還是「獻血」,中介老闆都從中抽錢,工人們看得一清二楚。據一位在中介打過工的年輕工人介紹,每介紹一個臨時工,中介可從中得30 元。臨時工的崗位名實不符,到了工廠又被「倒賣」、或者拖欠工資的情況也時有發生。工人們對付的辦法無非是用腳投票。哪家提供的崗位好,哪家工資結得高, 哪家中介就能招募到工人。

  事實上,這些中介扮演的,更像是勞務派遣公司的角色。在法律上,對於企業一些「臨時性、輔助性或者替代性的工作崗位」,可以由勞務派遣公司派出工人擔當。勞務派遣公司應該與工人訂立合同,並為他們購買保險。

  不過,這些年輕的臨時工,什麼都沒有。他們處於完全灰色的用工地帶。從勞動安全到工資支付,各個環節風險潛伏。但他們自己卻並不在乎。

沒有未來

  直到孫永飛8月12日擠進那輛僅能乘坐六人的小面包車,他從未意識到可能有的風險。

  這樣的金盃車在馬駒橋極為常見。中介們大部分都自備這樣的「班車」。也有的租用「黑車」運送工人上下班。大多都是6到8個座的小面包車。

  面包車裡的第一排座椅被放平,六個女孩擠著坐成一圈;第二排的座椅被拆掉,年輕人蜷著腿擠坐成團。孫永飛在左後輪胎凸起的地方撿了個座。8人座的金盃車裡,甚至可以擠進30個人。

  金盃車駛上南六環,向大興開去。它要在七點前把工人都送到工廠。6點45分,金盃車自東向西,行至馬駒橋一號橋下。一輛空載的342路公交車,從六環南側輔路由西向北左轉,直撞在金盃車左側。

  公交車被認定負主要責任,公交公司為傷員們支付了醫藥費,並在出院時,和傷者一一協商賠償數額。

  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是金盃車負主要責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孫永飛說。第一次打臨時工就遭遇車禍的李麗,右側身體多處骨折,至今還不能坐立。事故之後,她弟弟曾去商業街找過那家黑中介,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場車禍對馬駒橋的黑中介們卻毫無影響。事發一個月後,當地的中介依然使用超載「班車」接送工人。

   政府部門並非不知道此類安全隱患存在。

  通州區勞動部門一名官員坦言,臨時工確實缺乏保障,但對這種灰色的用工模式,法律也沒有明確規範。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出現在馬駒橋商業街街頭。他們知道不可能打一輩子臨時工,可從來也沒有人告訴他們,人生應該怎樣去規劃。

  孫永飛的爸爸不明白自己的兒子為什麼要打臨時工。他在建築工地上幹了大半輩子活,掙到足夠的錢,給兒子修了新房子,希望他在老家踏踏實實做點小生意,「農村留不住年輕人。」 他說。

  馬駒橋有太多孫永飛這樣的年輕人。不用打工的時候,一些人喜歡窩在出租屋,沒日沒夜地看肥皂劇和玄幻小說;有的在村頭打檯球、泡網吧;手頭有些錢時,他們也會邀約去鎮上唱歌、蹦迪、溜冰、喝酒。

  秋季開學,在學生返校、部分工人返鄉秋收等因素作用下,馬駒橋臨時工的工資還在上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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