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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紀檢官員的非正常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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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中11刀後離奇死亡,官方迅速定性為「自殺」,但親屬和坊間更願意相信是遭人「報復殺害」。真相在信任匱乏中無處依存
財新《新世紀》 記者 王婧

 

  左手腕兩刀,右手腕一刀;腹部往上至胸部,並列著四處刀傷,深至胸腔,刺破了內臟;脖頸處還有四處刀傷,其中一條傷口長達17釐米,氣管和喉管都被割裂。

2011年8月28日,靈堂內,第一個花圈是謝亞新生前老同事所送。輓聯上「黨的衛士」四個字赫然在目。孫辰/CFP


2011年8月29日,家屬們不認可「自殺」結論,他們衝到縣政府大樓的五樓,試圖阻止一小時之後將在那裡召開的新聞發佈會。事後,當地媒體稱,「家屬大鬧發佈會」。孫辰/CFP


  身中11刀之後,湖北省公安縣紀委監察一室主任謝業新死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面容安詳。法醫鑑定書結論為,致命傷系胸骨上窩處刺創致上腔靜脈破裂,導致失血性休克死亡。

  謝業新被發現死亡48小時後,官方定性其為「自殺」。但親屬和坊間更願意相信,這是因查辦貪污腐敗案遭到了「報復」。

  事件定性的關鍵證據——屍檢報告,截至本刊發稿時止,官方仍未交給死者家屬。人們更多靠道聽途說,並按照常理和自己的邏輯進行推理,演繹為一名紀檢幹部 「被自殺」的「黑幕」。

非正常死亡

  8月26日,週五。上午8點30分,謝業新在辦公大樓簽到時,工作人員通知他「下午3點有個會」。謝說:「好」,隨後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謝業新所在的監察一室,專門負責辦理大案要案。他的辦公室也遠離辦公大樓,位於在籃球場一側的二層樓內。

  今年48歲的謝業新,從1994年底開始擔任公安縣紀委監察一室主任,已在這個副科級崗位上幹了17年,雖是「主任」,但監察一室只有兩人。在這個小縣城,他們可查的大案要案並不多。

  26日上午11點左右,謝業新給女兒打電話,說今天不回來吃飯了,並許諾晚上「帶好吃的回家」。

  女兒今年21歲,正在武漢讀大三,再過兩天就開學了。謝找朋友借了車,準備週日開車四小時送女兒去武漢。2009年他和妻子在散步時曾被大貨車 撞到,從此他對交通安全特別敏感,不但自己過馬路經常要花五六分鐘,還擔心女兒坐大巴去武漢「不安全」。因此每次開學,他都要親自送女兒到學校。

  此後謝業新與親友和同事們失去了聯繫。下午3點的會議,謝業新沒有參加。當晚他一夜未歸。妻子撥打他的電話,已關機。

  27日一早,親朋好友開始幫忙尋找謝業新。因為車禍,謝的頭部和大腿內至今留有手術時放的鋼板,行動不便,平常極少晚歸。

  一整天尋找無果後,一名親屬提議去他辦公室看看。這棟二層小樓掛有「工程領域突出問題專項治理領導小組辦公室」的牌子,一樓是醫務室,二樓最靠裡的一間就是謝業新的辦公室。從一樓到二樓,共有兩道鐵門,週六鐵門均已落鎖。

  旁邊籃球場有人在打籃球,為避免「影響不好」,親屬們放棄了找個梯子爬上二樓的想法。他們從這棟樓的後方一牆之隔、相距不到1米的一棟「握手樓」中,通過鋼管撥開了謝業新辦公室的窗戶,挑起了窗簾。

  手電筒的光穿過窗戶,打在謝業新臉上,脖子以下全是血。這是27日下午6點40分,謝被發現死在自己的辦公室裡。

  妻子伍學芳只是一個臨時工。謝業新的突然死亡,對她而言,「天塌了」。儘管工資不高,每月2000元左右,謝業新仍是家庭的頂樑柱。其父癱瘓在 床已三年,母親四個月前右手骨折。出事前的週末,他剛去給父親擦洗了身體。姐姐喪夫多年,家境慘淡。弟弟從小有腦膜炎,只能做些粗活。

  謝業新一家仍住在上世紀90年代紀委分的福利房中,三室兩廳。他沒有再買商品房,也沒有買車。他的工資卡密碼,在這個大家庭人盡皆知,誰要用錢都可以直接找他拿卡。

「自殺」結論

  與警察一起進入現場的家屬看到,謝業新坐在椅子上,襯衣解開了四顆紐扣,最下面一顆還扣著。衣服幾乎被血跡浸透。地上的血跡成滴狀凝固,前方距離謝業新僅30釐米的辦公桌和右方不到50釐米的牆壁上,均無血跡。

  一把約10釐米長沾滿血的刀跌落在他的左腳邊,一面是刀刃,另一面為鋸齒狀。刀柄還包著已經沾血的衛生紙。辦公桌上有一捲紙巾和一個煙灰缸,缸內有八枚煙頭。公文包和手機均整齊擺放,手機已關機。

  考慮到謝曾經負責查辦公安縣的多起官員腐敗案,親屬執意要求上一級的荊州市公安局來進行尸檢。

  8月28日凌晨4點,在公安縣公安局解剖室,荊州市公安局、公安縣公安局、公安縣檢察院三家單位的法醫到場,屍檢開始。

  一名全程參與屍檢的家屬告訴財新《新世紀》記者,「屍檢還在進行中,公安縣公安局的人就說是自殺。荊州市的法醫說,『誰說的自殺』?我當時就愣住了。」這名家屬捶胸頓足地說,「我後悔死了!想到屍檢是裸體進行,錄音錄像是對死者的不敬,我就沒有留下證據。」

  這名家屬還稱,法醫在現場說的話,每一句他都很認真地聽,覺得和後來官方發佈會上說的「有點不一樣」。加之後來官方遲遲不給家屬屍檢報告,他懷疑其中肯定「有問題」。

  大約上午7點,屍檢結束。遺體被運回公安縣殯儀館,靈堂已經佈置好。家屬們陸續從前來弔唁的政府工作人員處聽說,謝業新「可能是自殺」。

  8月29日,週一。家屬們得到通知,晚上8點,縣政府將召開新聞發佈會,通報其死亡定性結論。這天下午6點半,家屬們被安排在縣政府大樓二樓召開「謝業新親友見面會」,隨後被告知,「經過公安機關縝密調查,謝業新系自殺身亡。」

  這場「縝密調查」只持續了一天半——距離發現謝業新死亡,不到48小時;距離屍檢結束,不到36小時。

  家屬們不認可「自殺」結論,他們衝到縣政府大樓的五樓,試圖阻止一小時之後即將召開的新聞發佈會。事後,當地媒體稱,「家屬大鬧發佈會」。原定29日晚8時的「謝業新死因新聞媒體發佈會」,被迫改到深夜11點半召開。

疑惑重重

  據《楚天都市報》報導,新聞發佈會上,政府通報,刀傷主要分佈在頸部、胸部、腹部及左右手腕五個部位,其中致命傷胸部,鑑定為胸骨上窩處刺創致上腔靜脈破裂導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其損傷符合「自殺傷」的特徵。

  家屬們對此提出了五點疑問,質疑「自殺說」。

  一是死者為何能將自己刺傷11刀,特別是官方認定的致命傷和割喉的刀傷,均為致命傷,如何會同時出現?

  二是死者的喉管和氣管都被割斷,傷口應有大量血跡噴濺到辦公桌上,但為何辦公桌上未見到大量血跡?

  三是死者為何要在刀上包有衛生紙後自殺?

  四是自殺動機是什麼?

  五是死者如果是自殺,身上有這麼多刀傷,臨死前應該會有掙扎。但在發現謝業新時,為何其肢體和周邊環境並無明顯掙扎跡象?

  據公安縣公安局副局長王建平介紹,經過法醫檢驗,死者生前穿的白色襯衣表面未受到任何損傷,襯衣除最下方鈕子外均被解開,胸部完全暴露,符合自 殺推理;現場所發現的刀具與死者家中所不見的刀具從品牌和型號上均符合,刀柄包著的衛生紙與死者手上殘留的衛生紙及辦公桌上未用完的衛生紙材質相同;現場 血跡及煙灰缸中煙頭經檢驗系死者所留,現場並未發現有第二人留下的物證;現場無打鬥痕跡。

  王建平還說,左右手腕處的刀傷,傷口均不深,且數個傷口呈平行狀態,符合試探性傷口。同時,綜合各處傷口的角度、深度、方向等多項數據,均可認為是謝自己所致,即謝可以在刺傷自己多刀後完成胸骨上窩處的致命傷。

  但家屬們認為,謝業新左右手均傷痕纍纍,氣管喉管均已被割斷,又何來力氣把刀捅入自己偏右的胸部再拔出,隨後讓刀落到自己左腳邊?

  據《新聞晨報》報導,對於謝業新的自殺動機,王建平稱:「因為警方已將謝業新定性為自殺,該死亡事件就不是刑事案件,公安機關沒有義務去調查其自殺動機及原因。」

  對此,一名家屬向財新《新世紀》記者抱怨,「自殺案是應該給出自殺動機的,但是,因為我已經判斷這是自殺,這就不歸我們管了,所以,你永遠也別想知道自殺動機——按照這個邏輯,所有命案都可以找個理由說死者是自殺,然後公安局就可以旁觀了。」

「大案」陰影

  家屬認為是他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一個月前,謝業新剛剛結束了「柳寶軍案」的調查工作。柳寶軍是公安縣縣委副書記,之前已被「雙規」,在公安縣官場引發一場「大地震」。

  當地政府一名知情人士稱,柳寶軍案上上下下涉及百餘人,「目前該案已經上報到省紀委,尚未對外界披露」。

  謝業新在幾個月前介入了這個大案。公安縣的新聞發佈會上,相關負責人也表示,「謝業新死亡前一個月曾在調查『柳寶軍案』過程中,幫助通知相關人員接受專案組調查。一個月前已停止相關工作。」

  前述當地政府的知情人士稱,儘管該案是由荊州市紀委負責,但在實際操作中,或許由於辦案的方便,謝業新作為縣紀委監察一室的主任,負責了具體實施的工作,包括審問、整理口供,彙總信息等。公安縣這邊的情況主要由他向上級匯報。

  謝業新家屬稱,原本謝是需要去醫院取出體內的鋼板的,但他表示,「有個大案子要辦,這一拆鋼板,又要休息幾個月。」家屬們此前一直不知道這個「大案子」究竟是什麼。出於紀檢工作的需要,謝業新從不在家屬面前提他的工作,更不會透露任何案情。

  但這個「大案子」不一般。妻子伍學芳稱,謝業新一向淡定,但從辦這個案子以來,他多次表示,「現在辦這個案子特別有壓力,因為官官相護嘛。」他還多次讓妻子「注意安全」。這樣的情況,即便是多年前他查公安縣原教育局局長貪污案時,也未出現過。

  當地紀委人士向財新《新世紀》記者分析說,紀委幹部的壓力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上級給的工作壓力;二是周圍人說情的壓力;三則是這麼多年辦案結下的仇。「三者是成正比的。案子越大,上級抓得越狠,說情的人越多,結下的仇也越大。」

  在柳寶軍案結案前兩個月,謝業新幾乎不在家裡住,經常住在外面的小賓館裡——「小到可能都不需要用身份證登記,便於隨時轉移。」一位家屬說。

  一個月前,這個「大案子」基本結案了。長時間沒有見到家人,謝業新和一些親戚出去吃了頓飯。他喝了點小酒後再次感慨,「這個案子牽涉的人太多,我辦得特別有壓力,有負擔。」

  家屬猜測,謝業新或許是從柳寶軍案開始,把刀帶在身邊「用於防身」。但直到他死後,家屬才發現,那一套五把刀,買了好多年,一直放在廚房上方的櫥櫃裡,從未用過,包裝盒依然如新,只是不知何時少了其中的一把。

  在家人看來,謝在工作上「有一些迂」。「很多涉及大官的案子,甚至比較隱私的,聰明的紀檢幹部就會逃避,或者生病,或者找別的理由。但他不一樣,上面給他什麼案子,他就搞什麼案子,一搞就是17年。」

  公安縣紀委副書記管浩祥也這樣評價謝業新,「人品很好,為人正派,工作勤奮。」

  原本人們以為,謝業新有機會在即將開始的換屆中當選縣紀委常委。不久之前,公安縣紀委選拔常委,謝業新報名參加了,最後落選。

  在新聞發佈會上,王建平曾介紹,在謝業新的辦公室未發現遺書和生活日記,只找到了工作日記,但並未記載與自殺及「柳寶軍案」相關的內容。

  9月2日凌晨,靈堂內,送進門的第一個花圈是其生前老同事所送。輓聯上「黨的衛士」四個字赫然在目。謎一般的謝業新躺在靈堂的正中央。

  靈堂外,幾十個人三五成群,仍在一遍遍地按照自己的邏輯去推斷謝業新死亡的過程,輔之對政府不公開屍檢報告的不滿。但沒有人願意和記者多談,「怕下一個出事的就是我。紀檢幹部都被殺了,還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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