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曾長居於此。今年春節的春聯藏有外婆的名字以紀念,“春”字寫在綠紙上,有親人離世的春節里,春聯不能是紅色。(南方周末記者 汪韜/圖)
(2017“記者回家”專題之三。本文首發於2017年2月9日《南方周末》)
外婆的手比晚上要熱乎一些,我說,外婆我們自拍吧。看著鏡頭里的自己,外婆也知道自己一下子衰老了,眼神回避著鏡頭。這是我們最後一張合影,在那個溫暖的初冬上午,一切美好得不像永別。
外婆家是再遠都要回去的地方。
這個春節,我和爸媽依然說“去外婆家拜年”,只是外婆已不在。當我爬上小山坡,外婆再不會從躺椅上坐起,拍拍我的肩膀說:“來啦!又長長了!”
2016年底,外婆從忽然腦梗到離去只有半個多月。半個多月只占她91年生命的萬分之五,一盞明燈閃耀了多年,黯淡之後,驟然就滅了。有一天媽媽輕輕地說:“我總覺得外婆只是出去走走,一會兒就會回來。”
臘月二十八已經滿七,大家還是不能接受,春節里也盡量不提。
只有小孩子不太在意。在高鐵站見到我們時,11歲的侄子向我炫耀:“今年爺爺家的春聯都是我寫的。”他的爺爺是我的大舅,外婆晚年就主要生活在兩個舅舅家。
大舅家厚重木門上歪歪扭扭寫著“春”,字寫在綠紙上,有親人離世的春節里,春聯不能是紅色。
進屋後我看到了整副對聯:“惠心品質樹家風,蘭草精神傳千古。”
我鼻子一酸,惠蘭正是外婆的名字。我們小輩以前常說,寓意“蕙質蘭心”的名字太優雅,和姓梅名傲月的外公是絕配。
外公是梅姓人家的養子。養父母在外公10歲時接連去世,外公被親戚們收養,送到鄰縣讀書。讀書期間娶了南邊村子的一戶人家的大女兒,也就是外婆。讀完書回村後,外公在村里的家族祠堂做了賬房先生。
新中國成立後,一大家人擠在半棟房里,直到1969年才建了大舅家現在的這間房。
我所知道的外公外婆的故事都是經家人轉述。小時候,我覺得外公後來在糧站當了會計,也還是地道的農民,我小時候卻覺得他嚴肅得像個老幹部,有些敬畏,而溫和的外婆卻也不願意和我說起舊事。有一次,我問外婆,家里是不是有個像古代電視劇里那樣的雕花大木床。外婆非常生氣,沖我媽喊:“以後不要再問這些事情了!”我嚇了一跳,那是我印象中外婆少有的憤怒。
我許久後才明白,外婆是不願意提及土改、文革舊事。
外婆在這個村子里生活了七十多年,村口進來的小山坡、老宅、廚房、雞圈、菜園……處處都有她往常佝僂著背的忙碌身影。
今年過年早,大舅給我準備的腌土豬腿還沒曬好,我說那就留在村里曬吧,曬好了我再來拿。大舅為難地說:“唉,你還是拿回去自己曬吧,曬肉早晚拿進拿出,也要有人看著,今年外婆不在,沒人看了。”
除了耳朵背一點,外婆身體一直硬朗,甚至在腦梗前一天還去縣城吃了喜酒。她是村里的“福奶奶”,村里人嫁女兒、娶媳婦,都會請外婆去幫忙張羅婚房。
人也像老的機器,說卡殼就卡了。在入冬的一次降溫後,外婆腦梗倒下了。孫輩們都從外地趕來,我從出差地飛機、汽車、高鐵跑了一整天,中途還被人誤拿了箱子,我沖著警察哭喊:“我外婆病危,我今天必須找到箱子趕回去!”
晚上九點多到了村里,冬日清冷,繁星閃爍,我發覺自己從未留意過這里的星空。
外婆已經睡了,臉色蠟黃,沒有裝假牙,嘴唇裹在嘴里,她真的老了。我握著她的手,很涼很涼。每年過年,我都和外婆睡在這張床上,她的床鋪經常洗曬,幹凈暖和。我天性手腳冰涼,年年生凍瘡,渾身熱乎乎的外婆總把我的腳放在她的胳肢窩里捂著。
我強忍住眼淚:“外婆,外婆!”媽媽叫醒了她,可能燈光太暗,她睜開了眼,但並沒有認出我。
第二日早上,外婆氣色看上去好了一些。媽媽湊在她的耳邊說:“你要好好的啊,大家都來看你了!”外婆這次認出了我,她呀呀了幾句,說不出話,只是哭。
這是她最後的表達方式,每一位親友來探望時,她只能哭。在此之前,我似乎從未見過外婆哭。
外婆的手比晚上要熱乎一些,我說,外婆我們自拍吧。看著鏡頭里的自己,外婆也知道自己一下子衰老了,眼神回避著鏡頭。這是我們最後一張合影,在那個溫暖的初冬上午,一切美好得不像永別。
我給外婆餵了幾勺水,她喝了下去。媽媽餵了幾口稀飯,她吃了幾口後就往外噴。
我們不能接受外婆的驟然倒下,最不能接受的當然是她自己。外婆腦梗之前特別疼愛身為護士的大孫媳婦,以前生小毛病都是她幫忙買藥、料理。可這次外婆一看到她拿著輸液袋進屋就發火,左手掀被子,左腿踢得很高,連僵硬的右半邊也跟著動起來。
在最後的這半個多月里,媽媽說外婆最配合的就是梳頭。外婆的頭發有點自來卷,一直別著兩個夾子,九十多歲了還只是花白。腦梗後,她的頭發因一直躺著而淩亂,媽媽給她梳頭時,她很安靜,毫不掙紮。記得逢年過節探望時,奶粉、補品她都不要,就叮囑媽媽給她買一瓶頭油。
關於外婆,家人和我說起最多的,是我剛出生時,外婆趕來照顧卻扭傷的事。
外婆有三女二兒,我母親是唯一嫁到外地的。我剛出生時,雖只隔兩個縣,但彎彎曲曲的山間土路要倒好幾趟車。外婆坐在客車最後一排,腰被顛傷,結果在我家躺了一個月。那時候外婆擔心自己要去世了,執意要回去,因為“不能在女兒家送終”。
因為交通不便,我只在寒暑假才能去外婆家。工作之後,只能春節待幾天,外婆就自己掏錢從村里買好些土雞蛋送我。
兒孫繞膝,外婆對孫輩、重孫,個個上心。她看哪個小孩沒有好好吃飯,就想辦法起個小竈。手搟面、紅燒泥鰍、糯米飯都是拿手菜。
外婆剛腦梗時,媽媽說,外婆的錢收得整整齊齊,放在一個花格子小包里。“那是你小時候一件裙子上配的小包,不知怎麽在外婆那里。你給外婆的紅包,上面寫著祝福的,外婆也都留著。”
高鐵開通後,兩地間的高鐵行程只要19分鐘。90歲的外婆在一群孫子的陪同下,坐著高鐵來我家玩,評價是“快是快,就是山洞太多”。
雖然並不識字,活了近一個世紀,外婆對於新事物都欣然接受,就是不希望晚輩出國。她覺得國外太遠,遠到一年都見不到一次,家里有事兒更是來不及回。外婆的一個堂弟已定居美國,最近通過微信我們聯系上了,他說今生永遠的遺憾就是從美國趕回老家時,母親已經在幾個小時前出殯了:“我母親和父親去世,我都不在身邊。”
沒想到我竟也以外婆最不希望的方式與她告別。外婆臨終前我在國外,未能見到最後一面。出發前在機場,媽媽還告訴我,外婆狀態正在好轉。
回來後,我很想問問外婆葬禮的事,但又怕大家難過,只能自己想象。
外婆所在的縣山多人少,是安徽省為數不多的土葬區。外婆的棺材在她七十多歲時就準備好了,她一直說,我沒想到這輩子能活這麽久。
在外婆去世之前,我參加了外婆的大女婿、我的大姨夫的葬禮。那是我第一次懂得“蓋棺定論”和“入土為安”這兩個詞的含義。
外婆合葬在外公的墓里,面朝南方的遠山,俯瞰農田和村莊,背靠青松和翠竹。墳墓修葺一新,刻上了梅蘭竹菊,墓碑上的照片是他們60歲的合影,五個子女、十個孫輩、九個重孫的名字也都刻了上去,最小的重孫還不到兩歲。
表姐說,外婆生前的兩個大願望,一是看到最小的外孫也就是我表哥生寶寶,二是最小的外孫女兒也就是我結婚。
兩個願望在外婆生前都實現了,爸爸將之總結為“十全九美”。在腦梗之前,我與外婆的最後相見就在我的婚禮上。此前媽媽給她送請柬的時候,她說,九月初二啊,我當年結婚也是九月初二。
那是1943年的秋天,外婆1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