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資料圖/圖)
“十年前我剛寫《三體》的時候,沒想到過自己會有今天。”2016年 10月21日,劉慈欣和閻連科等中國作家一起參加法蘭克福書展時說。《三體》的第11個外語版——德語版出現在今年的法蘭克福會展中心展臺上。面對七千多個展臺,閻連科說他感覺“就像鄉下的孩子進了北京城” 。
“中國的阿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 ”——法蘭克福書展的海報上這樣介紹劉慈欣。《2001太空漫遊》是阿瑟·克拉克廣為人知的作品,他被稱為三大科幻小說家之一。
在此之前不久,今年10月10日,中國國家國防科技工業局探月與航天工程中心邀請劉慈欣為中國火星探測工程的“形象大使”。
去年《三體》英文版在美國科幻文學大會上得到了“雨果獎”。該獎項和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無關,而是為了紀念美國科幻作家雨果·根斯巴克。美國總統奧巴馬去年冬天在夏威夷度假時,就隨身攜帶了英文版的《三體》。
在法蘭克福書展後,劉慈欣接受了南方周末的專訪。
劉慈欣(資料圖/圖)
南方周末: 奧巴馬讀《三體》這件事,你能說說所知道的情況嗎?
劉慈欣:他肯定是看過的,白宮的人還找到出版社要了第三部的英文版。那時第三部還沒有出版,他們還買不到。第三部要了好多套,不止是給奧巴馬。我們很吃驚,不知道要那麽多套幹什麽用。但是奧巴馬沒有對此發表過評論,白宮的人也沒有,所以我並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看這本書。奧巴馬看《三體》,是出於興趣呢?還是想借此了解中國未來的某種想象?我說不清楚。但他能看這本書,我覺得是件好事,從小的方面來說是對書的宣傳,從大的方面來說,如果這本書能讓他對於人類跟外星文明接觸這個問題有更多重視的話,那這可以算是這本書所取得的一個成就吧。
南方周末:英文版的《三體》你覺得怎麽樣?你還在學習英文嗎?
劉慈欣:《三體》英文版翻譯得很好。我現在沒有必要再去學英文,能看懂書就行了,像我這麽大歲數還去學英文幹什麽?讀任何原著,包括英文原著會給我帶來創作的新思路。如果已經有中文版了,我就讀中文版。那些還沒有翻譯成中文的,我會去讀英文版。我去年讀了一部小說,叫“The Astounding, the Amazing, and the Unknown”(震驚、好奇和未知),印象很深,講的二戰時期美國軍方把科幻作家們都集合起來,讓他們用科幻的想象,來創作一種高科技武器的故事。讀英文書會比讀中文書慢一些,吃力一些。我去讀的原因也很簡單,沒有被翻譯過來,我就只能去讀英文版。
南方周末:除了地球文明,你相信有地外文明嗎?如果有,他們之間是怎樣的距離呢?你會以什麽角度觀察不同文明?
劉慈欣:從科學角度上談,到目前為止,我們並沒有發現外星文明,也就沒辦法知道我們離外星文明究竟有多遠。我自己會以一個現代人的目光去觀察不同文明,而不止是東方人的角度,畢竟我受的教育不完全是東方的教育。學到的科學知識,閱讀的科幻文學,都是西方的舶來品。站在更遠的角度上看,如果把全宇宙比作一個城市,比如北京或者紐約——法蘭克福有點兒小,銀河系就只是城市里的一棟大樓,而太陽系只是這棟大樓的地下室,至於地球,則是地下室里的一個儲物櫃。地球上的文明就像一個櫃子里的文明。傳統文學的角度往往是描寫櫃子里發生的事,而科幻文學的角度是用想象力幫助人們打開櫃門,走出大樓,到城市的超市和公園到處去看一看。
南方周末:你說嚴肅文學描述的是人類在櫃子里的事,科幻文學寫的是人類走出櫃子。你怎麽定位科幻文學在整個文學中的價值和地位?
劉慈欣:科幻文學可以超越其他文學的在視角上的限制,有更廣闊的時空視角。比如傳統文學寫的是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科幻文學還可以描寫人和大自然的關系。現實主義文學主要描寫現在和過去,科幻文學可以描寫未來。
南方周末:你有沒有科幻文學作為類型文學,終究低於嚴肅文學的憂慮?
劉慈欣:我沒有這方面的憂慮。畢竟科幻文學既可以是類型文學,又可以是嚴肅文學。科幻文學在世界範圍內有不同的傾向,在美國偏類型文學,在歐洲偏嚴肅文學。這種傾向性不止是在科幻文學領域,其他藝術領域其實也一樣,比如歐洲更多文藝電影,美國更多大眾電影。其實,即便是作為類型文學,也並不比所謂的主流文學要低。無論是主流文學還是類型文學,都會產生經典和平庸的作品,不存在誰高誰低的問題。在全球範圍內,嚴肅文學和科幻文學通常來說並不會發生太多的關系,它們是兩個領域,相互之間並不太會註意對方。
南方周末:你認為中國的科幻文學出現得是不是晚了些?
劉慈欣:不算晚吧,科幻文學畢竟都有近二百年的歷史了。中國的科幻文學在清朝末年就出現了,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科幻文學,不能算出現得晚了。翻譯外國的科幻文學可以說是中國科幻文學萌芽,最開始翻譯凡爾納的作品,以及一些日本科幻作家的作品。中國本土創作的第一部科幻文學,據考證是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清朝末年出現了大量的科幻小說,其中比較著名的作者,比如梁啟超就寫過科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他在小說里想象了未來發展得很強大的中國。還有一個描寫上海世博會的科幻小說。這個趨勢一直發展到民國時期,五四之後不知道什麽原因,科幻小說的數量就相對較少了。五四之前的那個階段,可以被看作中國科幻小說的第一個繁榮期,能考證到的有上百篇。
南方周末:在你看來,中國早期的科幻小說和現在的科幻小說有什麽變化?
劉慈欣:那時的科幻小說被當作抒發強國夢的一個工具,主題大多是設想未來的中國多麽多麽強大,怎樣戰勝了世界列強,立於世界民族之巔。當時的作者對於現代科學並不是很了解,小說出現的科學混雜著很多舊的迷信的東西。故事性不強,可能是因為急於表達強國夢想。這批作者對於西方的強盛持以羨慕的態度,他們迫切地希望把西方的強大科技引介到中國來。那個時候的科幻寫作很難發現稱得上是很經典的作品,更多的意義應該是文獻價值。現在的科幻寫作並不存在過渡的使命。當今國內的科幻寫作風格多樣,幾乎一個作者一種風格,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現在國內的科幻創作。現在的科幻小說會比以前難寫。因為科技現在已經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了,不像以前那麽有神秘感。現在的科幻想象差不多處於一種瓶頸的階段,飽和的狀態。我的科幻小說會有這樣的難題,對於別的科幻作家,也許可能並不犯難。
南方周末:換言之,人類已經打開了櫃門?人們對櫃門外的世界不再有新鮮感了。
劉慈欣:我所說的櫃門,是指地球的大氣層。人類打開這扇櫃門了嗎?現在全球有七十多億人,可目前為止上過太空的只有四百人,而且人類足跡所到的最遠處只不過是月球。我們完全沒有打開太空的大門。更多人想要走出這扇門,只能靠想象。而想象並不能算是真正打開這扇門,可你又不能親自去太空一趟。打開櫃門換句話說就是飛向太空,只能靠科學家和工程師的努力,由國家和政府來實現。飛向太空並不是科幻作者力所能及的。科幻作者能做的,是讓人們產生對宇宙和太空的興趣,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但又可貴的努力。
南方周末:你的小說里似乎有一種進化論,宇宙文明進化論,強調弱肉強食。你曾用計算機語言做了一個宇宙文明模擬器,這個模擬器描繪高級文明消滅低級文明從而升級。
劉慈欣: 那是很早的事了,當時用的還是刀子系統,沒有圖形界面。當時為了學習C語言的編程語言,加上對於科幻的興趣,就編了一個這樣的模擬器。假設宇宙中的每個文明就是一個點,每個點只有參數,沒有內部細節。這就符合從遠處觀察宇宙文明的狀態。站在足夠遠的地方,觀察到的宇宙文明,就只是一個點,看不到它的內部細節。每個星星就是一個一個的點,你看到的文明其實就是星星。只有你站在地球上,你才能看清地球的細節。
南方周末: 你在小說中的理論,多次提到用各種簡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比如宇宙由高維向0維跌落,宇宙重生。你喜歡建模推導或者說是運算化的方式來寫作?你在小說中的理論,多次提到用各種簡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某個程度上,你是在借助工具思考問題,在你看來,技術的進步是解決複雜問題的出口嗎?
劉慈欣:科學技術的進步是解決複雜問題最有效的辦法。但是,越先進的技術,它負面的危險性也就越大。正確的技術發展趨勢,應該是盡量的去避免負面因素,去避免它所帶來的危險。具體用什麽樣的方法來避免,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太複雜了,我說不清。
南方周末: 除了避免技術發展的負面因素,在小說里,星球為了生存,另一個措施是主動攻擊潛在競爭者,它和一些現實不無暗合。當小說里的“降維理論” “黑暗森林法則”在商業領域被視為一種成功學信條時,你怎麽看這種解讀?
劉慈欣:小說寫完以後,它就屬於讀者了。讀者覺得小說有意思的話,會解讀出自己的東西來。這在我看來是很正常的文學閱讀的結果。但是讀者解讀出來的,並不一定是作者就想到的,對吧?科幻小說的作者最大的精力,往往是思考,怎樣用想象力來構造一個好的故事。讀者解讀出來的商業方面的內容,可能跟讀者的身份有關。自然就會有經濟學或者社會學的解讀。但我在小說中,什麽學都不想介紹。我想的,就只是講一個好的科幻故事。我從科學中尋找科幻資源,基於對科學的想象力來構造創作,並不是用科幻小說來普及科學。用科幻小說來普及科學,我認為這其實也是做不到的。
南方周末:你自己會關註最新的科學科技動向嗎?
劉慈欣:很關註,十分關註。宇宙學,物理學,航空航天,人工智能。這些我都在關註。感興趣是我關註科技的最原始的動機。一些感興趣的新資訊,就有可能運用到我的下一個作品中。關註科技動向,本身就很有意思。
南方周末:你怎麽看待《三體》在後來預言了一些科學發現。
劉慈欣:說中了,我自然會高興,但心理其實很清楚,這並不說明作者在專業方面多麽有遠見,多麽有預見力。這很可能只是一種巧合。我在小說里描述的是科學的方方面面,肯定會有巧合。舉個例子,一個手表沒有電池,即便指針不走動,每天都能有兩個瞬間與現實的時間點吻合。既然我在小說里寫了那麽多的科學想象,未來的某一天哪個剛好實現了,也很正常。我們只是寫科幻小說的,不是科學家,也不是學者。
南方周末: 《三體》主人公的身份為什麽有這麽多的變化,從國民到世界公民再到地球人,甚至到人類之主的巔峰狀態,然後突然從小宇宙的所有者墜向滅亡。小說主人公以上帝般的悲憫,最終卻把世界推向毀滅。為什麽你設計了這麽多種身份?
劉慈欣: 主人公的身份,其本身而言只是一個符號。它這個符號代表我們普世認為最正確的道德體系。我的考慮是,價值觀和道德體系並不是絕對的,它是不斷在變化的,道德標準應該是隨著人類所處環境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每個時代都有適應那個時代的道德體系和價值觀。如果我們把道德體系和價值觀視為僵化的不變的,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這也是我在《三體》第三部想要表達的主題。
其實我所有的科幻小說,都只想表達一個東西。就是想講一個好看的故事,讓讀者興奮,感到震撼。至於這個故事寫完後想表達什麽,我真的搞不清楚。別人想怎麽解讀都可以。我的註意力只在把故事寫得好看,我並不會先把主題想清楚之後才去寫。
南方周末:飛向太空,在宇宙中遨遊,可以說是一種美好的願景。你的小說中,人類飛向太空之後,為什麽卻寫末日景象和人性陰暗?
劉慈欣:我從來沒有一篇科幻小說寫的是人類努力飛向太空卻把自己導向毀滅的。《三體》中,導致人類毀滅的,不是人類飛向太空的種種努力,而是外星人的入侵。而飛向太空恰恰是從毀滅中逃脫的唯一辦法。至於飛向太空之後的各種副作用,其實理解起來很正常。畢竟各項事業都有可以想象或者想象不到的副作用。
南方周末:前段時間一部大學生短片《水滴》勾勒了你對《三體》電影的理想,《三體》 電影剛籌備時,小說還沒有受到這麽密集的關註。現在電影面臨很大的壓力?
劉慈欣:我對《三體》電影的期望是,它應該是很好看的,要有科幻的感覺。導演和制片是否有壓力,你要去問他們,我不知道。《三體》電影作為一個電影項目,跟其他很多電影項目一樣,有一個統一的媒體發言人。我作為制作團隊的一個成員(電影總監),有的時候去談它並不合適。
另外,《球狀閃電》的電影項目正在運作,我的工作會涉及劇本策劃和特效概念設計。特效概念設計就是把文字可視化,告訴特效團隊,希望他們做出什麽樣的東西。比如說一個外星飛船,你在小說里看不出飛船是什麽樣子,但電影里你就能看見。
南方周末:因為電影人身份,會比以前看更多的科幻電影嗎?
劉慈欣:其實差不多。我以前看的科幻電影就很多,量就很大。現在因為精力有限,看得比較累,可能比以前都還少了。影視化的工作會占用一定的寫作時間,但這些工作都得去做。我會盡力去把小說變成電影,但最終能不能成為電影,做主的不是我。專業的團隊是導演編劇這些人,我發揮的是一個科幻作者的作用,最終的創作者肯定不是我自己。今後我的主要精力肯定還是會放在寫科幻小說上。
南方周末:你近幾年的身份有里新的變化,從工程師副業寫小說變成科幻作家副業拍電影。最初工程師狀態下的寫作和當下的寫作有什麽不同?
劉慈欣:做工程師的時候,工作會占用大量時間,寫作只能在工作之余。現在我不工作了,就把時間花在寫作和電影上。現在寫的並不比以前慢,比如《三體》,從有想法到寫完,大概是十年時間。《三體》醞釀了大概五六年的時間,中間不斷構思和查資料,覺得成熟以後我跟出版方商量,他們覺得也可以,然後我就開始寫了,大概寫了三四年。《三體》寫完後到現在,只過去了短短五六年時間,這些時間我寫了其他東西。
南方周末:但是五六年過去了,除了《三體》,大家談論你其他作品相比就少得多。你會覺得遺憾嗎?
劉慈欣:大家對《三體》關註和討論那麽多,我其實還是很高興的。每個作品被寫出來,當然是希望有人關註的。我也希望大家會關註我的其他作品,但並不是我希望就行的。比如要拍成電影的《球狀閃電》有二十萬字,我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這部小說講的是,科學家解開球狀的閃電這個自然之謎的過程。
南方周末:航空與航天中心在10月10號發了個新聞,你的一個最新身份是中國火星探索的形象大使。
劉慈欣:這個活動才剛剛開始,目前只確定了人選,沒有進行實際的活動。11月長征五號發射時可能才會有活動。我很高興能獲得這個稱號,因為對於航天事業太空探索我有很大熱情。這個活動跟之前別的活動帶給我的感覺是不太一樣的,別的社會活動可能總是覺得很煩,可能不願意參加,不願意把自己的精力放到那些事情上面。但這個活動是例外,我還是很願意的。我一聽說新華社找我,我立馬就答應了。我也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到目前為止我很高興能有這樣的一個身份。能為航天航空事業做任何一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事,對我來說都是很高興的。但火星探索形象大使具體是做什麽的,估計還在策劃中,我還不是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