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追求”與生存憂患 攫取名利可以給人一種擴大生命的幻覺。但沒有愛、美、信仰的照臨,生存的憂患恒不得解。
看過幾次反腐成果展覽,能總結出些套路。總有大貪官在事敗懺悔的時候,提到自己是貧苦家庭出身,後來經不起物質的誘惑雲雲——似乎原先還挺高尚的,後來才被“物質”吸引得墮落了。然而,報章上提到解決各種矛盾,總要歸為發展物質生產,提高人民群眾的物質生活水平。“物質”既值得追求,又會讓人“墮落”,好為難也!
糾結來自對“物質需要”認識不清。維持生存所必需的物質其實很有限。一簞食,一瓢飲,一間屋子容身,人的身體所求於物質的無非如此。但真要活得如此簡陋,人往往不堪其憂。低等生物才會滿足於維持最基本的新陳代謝,人還有安全感、自尊感、成就感等等心理需要。心理上的匱乏感,也會被錯誤地歸為物質不足。在現代城市生活里,沒有人當真會被餓死,也幾乎沒有人露宿街頭,但人們還是常說擔心自己“喝西北風”和“睡到大街上”。
以心理上的匱乏感驅使的“物質追求”,導致永無饜足的占有欲和攀比心。
長期掙紮在溫飽線上的人,都想在下次饑荒到來之前多占有一些生活必需品。而過強的占有意識卻能無視現實條件的改善,成為一種獨立的力量。唐大歷年間宰相元載的例子很有畫面感。據說抄沒其家產的時候,僅胡椒就堆滿了一整個院子。元載可能比較嗜好胡椒,但他竟積攢了八百石之多,相當於六十四噸!長安城的百萬人口敞開吃這些胡椒,一輩子也吃不完。當今的貪官家里堆積的鈔票多得也會把點鈔機燒壞,古今一也。
占有欲會轉化成攀比心。有人說,自己並不在意山珍海味,重要的是跟誰吃、在什麽地方吃和坐在什麽位置吃。這種心態不只權貴有,平民百姓里也普遍。十幾元的小吃也要聲稱“天下第一”,還說是乾隆爺宣布的。欲望的目標越是社會化,就越無法通過發展物質生產力來滿足。無論物質如何極大豐富,主席臺能落座的人數總是有限,正中央都只有一個位子。
占有欲和攀比心都永無止境。在不斷的追求中,欲求本身固化為一個現實與期許之間的常量。假設現實條件與欲求目標之間的比值是1比10。現實中有1分,期許的就是10分。當現實條件終於達到了10分,期許值卻提高到100分。從1到10可能不難,從10到100恐怕永難達到,而失去則更容易,所以中產往往比小市民更焦慮。苦出身的貪官不是後來才墮落的,正是不自知的貧窮心理造就了現實與欲望之間過大的比值,導致欲壑難填。
精神生活的富足,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降低現實與物欲之間的落差。但要認清問題的根源,還要追問欲望從何而來。老子說“大患若身”,欲望從憂患來。
維護身體需有物質的支持,求舒適、求誇耀的追加要求則需要更多的物質。我的房子、我的車子、我的衣服、我的包包,都為“我的生活”構造了一個框架。而如何構造“我的生活”,則主要比照著“別人家的生活”。商品房和家用車的廣告常渲染一種合家歡的美好畫面:事業有成的爸爸、體貼的媽媽、伶俐的孩子、銀發和藹的老人還有一只乖巧的狗,山清水秀,陽光明媚。仿佛讓自己和家人活成理想畫面的樣子,生活中多少不堪和茍且也算值得了。
“大患若身”還有更深一層意思。身體終會在時間的洪流中消逝,“存在”的歸宿必然是“不存在”。“物質欲求”就是用占有“身外之物”來逃避對於自身死亡的恐懼。在各個文化中,歷久不朽的黃金、寶石都是“物質追求”的最終目標。“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可謂廣告語里的絕唱。國人還有更高級的玩法——摩挲玉石、硬木的表面,讓自己皮膚上的油脂滲透進去造成一種圓潤晶瑩的效果,行話叫“包漿”。把玩之中,好像自己的存在也跟這些歷時久遠的物體融成了一體。
沒有愛、美、信仰的照臨,生存的憂患恒不得解。恐懼無常,是以物欲不止,在對名利的追逐中加速著生命的流逝。這個悖論常被忽視,因為占有物質、攫取名利可以給人一種擴大生命的幻覺。張愛玲擅長用故事來呈現物的堅實與生的脆弱之間的反差。短篇小說《花雕》描寫了一個久病的女孩的世界。令人感喟的是小說的結尾:
川嫦把一只腳踏到皮鞋里試了一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後。
(作者為中國戲曲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