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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反電信詐騙戰 電白“洗白”記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4117

警方將電信詐騙通緝犯的信息做成撲克牌,發放給民眾。 (南方日報記者 王輝/圖)

電信詐騙最為猖狂的時候,“每個地方都有幹的”。領導幹部也深受其擾,連代理詐騙案的律師也差點上當。

過去打擊往往只針對單個罪犯,人抓了不能以詐騙罪定罪,甚至因證據不足被迫放人,“打得不重,打不死它,起不到效果”。

茂名市委書記許光將原因歸結到基層管理出現了空當。兩百多名幹部進村入戶,要形成“搞電信詐騙,人人喊打的氛圍”。

有一段時間,在外經商的謝立不太願意介紹自己的家鄉,因為總有人起哄:“猜猜我是誰。”

謝立來自廣東省茂名市電白區,當地的麻崗鎮和樹仔鎮,曾是電信詐騙犯罪“猜猜我是誰”和“我是你領導”的主要輸出地。而電白,更曾被媒體稱作“中國詐騙第一縣”。

2014年5月以來,為了“摘帽”,電白進行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全民反電信詐騙戰”,祖祖輩輩耕種的荔枝林里,正在恢複曾經的平靜。

“這個東西就是煩人”

畫一個圈就代表逃犯已經落網,一年來,麻崗鎮、樹仔鎮通緝令上的紅圈圈越畫越多。

沒人知道,電信詐騙的種子是什麽時候在這兒落地的。麻崗中學副校長鄭正亭記得,2004年就聽說過麻崗有人利用打電話方式,在玩“猜猜我是誰”的遊戲,“不少人一夜暴富”。

在前幾年的暑假,大學生邵金雄還經常可以看到兒時的玩伴們聚集在荔枝林邊上打電話,他們故意壓低了聲音,臉上的肌肉盡力緊繃著,“看起來像變了一個人”。

初三學生黃秀麗的童年幾乎是在電話聲中度過,當時家門口、田野里、樹林邊,到處都是打電話的人,只是他們的“普通話不標準,聽起來很搞笑”。

她的鄰居就是詐騙大軍中的一員,從早問到晚都在讓人“猜猜我是誰”。如果被人識破,對著電話就破口大罵,“罵著罵著就開始用方言罵,隔很遠都可以聽到”。有時候詐到錢,還會到她家炫耀,“剛撈了一筆,要請大家去餐館吃一頓,然後去唱卡拉ok”。

梁明生在樹仔鎮生活了三十多年,他記得,2012年前後是電信詐騙最為猖狂的時候,“不但是我村,每個地方都有幹的”。熟練的老手“全國的號碼都打完了”,“一看號碼就能判斷出其歸屬地”。

比起QQ木馬或者是冒充公檢法等依賴某些技術手段的電信詐騙,當地盛行的“猜猜我是誰”和“我是你領導”並不高明。

“猜猜我是誰”最簡單,新手背一下臺詞,練習一個星期,就可以開工。電話一接通,就告訴對方“最近手機換號碼”,接著讓對方“猜你是誰,你就是誰”,魚上鉤後第二天再收網,借口自己出事,冒充受害人的親朋好友向對方借錢。

“我是你領導”是升級版。開場白說“××,你在幹嘛”或者“你在哪里”,如果對方反問,就呵斥“你怎麽連我都不知道?我是你領導”,等著對方說出某個領導的稱呼後,再順勢承認,然後讓對方現在或者明天來辦公室找自己。過段時間後,再打第二個電話,詢問是否到了辦公室,然後找各種借口讓受害人給他匯款。

梁明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第一句話往往很關鍵,所以騙子的語氣會“盡量囂張”。茂名市公安局電白區分局局長龍木興說,騙子的心理素質往往好於一般人,能準確拿捏受害人的心理。

律師李煜弦常年在電白地區代理電信詐騙的案子,本以為自己早已免疫,卻差點掉坑里:當時有“律協工作人員”轉告他,省司法廳“馬廳長”讓他回個電話。電話里,“馬廳長”提出可以幫忙解決一些困難,只是需要一些錢接待“從北京來的領導”。正當他還在猶豫時,才聽說原來“馬廳長”是一個專門針對律師的騙局,已經有人上當。

審訊過許多電信詐騙案的當地刑警劉建民認為,騙子的情商或智商並不一定會高過常人,關鍵還是在於受害人防範意識較低。他偵辦過許多案子,找到同案其他受害人時,依然有人不知道自己已經上當受騙。

50塊錢一部的二手諾基亞,加上大把兩毛錢一條的公民信息,騙子的攤子就搭起來了,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拼命打電話。這種一本萬利的買賣,就像在大海里撈魚,撈的次數足夠多,總會有所收獲。

“這個東西就是煩人。”電白區區委副書記潘偉強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電信詐騙之害,“撒了一大把,騷擾的人多”,連領導和家屬都不堪其擾。

不過,最近梁明生從周邊的信息感覺到,從事這行的人越來越少,“運氣好的話,三天就被停機,運氣不好的話,早上買的卡,早上打了電話,下午就打不了了”。

而過去光天化日之下的犯罪活動,已經銷聲匿跡。

這些改變,源於這一年多以來的重拳整頓。

打團夥,打犯罪鏈條

2014年4月18日,茂名市的電白縣和茂港區合並為電白區。還沒有感受到設區之喜,電白區就被廣東省公安廳列為“涉電信詐騙、涉槍、涉銀行卡犯罪三大突出治安問題地區”掛牌整治。半個月後,又被廣東省綜治委確定為“省綜治委掛牌整治的社會治安重點地區”。

此後,電白決定進行為期一年的“重點整治”,並繼續用3至5年的時間對電信詐騙犯罪進行“深度整治”。

各種辦案資源都在向電信詐騙案件傾斜。劉建民“從不用擔心辦案經費”,局里的技偵資源也是優先使用。基層的警力布置也大幅調整,麻崗鎮和樹仔鎮的派出所的編制是一般派出所的4到5倍,另外還成立了粵西第一支反電信詐騙大隊,專門駐紮在兩鎮專辦電信詐騙類案件。

據龍木興介紹,抽調出這些警力並不容易。茂名市全市警力占總人口比例遠低於全國和全省的平均水平,而電白的這個比例還要更低。

打擊重點也與過去明顯不同。茂名公安摸索出一套以打團夥、打犯罪鏈條為核心的打擊方式。

據茂名市公安局宣傳科科長柯科介紹,電信詐騙犯罪一般分為五個部分:組織策劃者、撥打電話者、取款者、提供銀行卡人、提供公民信息人,以組織策劃者為中心,形成了一條犯罪的流水線。

過去警方打擊電信詐騙犯罪,往往只針對單個罪犯,人雖抓了,但常常不能以詐騙罪定罪,甚至會因證據不足而被迫放人,“打得不重,打不死它,起不到效果”。

而最近宣判的“305特大電信詐騙案”,犯罪的五個環節都有人落網,32人被提起公訴,其中主犯謝廣強被判處有期徒刑18年,創下當地電信詐騙類案件的刑期之最。

類似謝廣強這樣的角色,都被稱為“老板”,他們自己並不出手,而是提供購買公民信息和銀行卡的資金、組織人手,支撐起整個犯罪體系成規模地運作。

在“305專案”中,打詐騙電話者分布在13個地點,彼此互不相識,都是單獨行動,有的是在村里的荔枝山嶺打電話,還有的收工後手機就掩埋在稻田下,從不帶回家。李煜弦介紹說,當地的酒吧是許多詐騙團夥的“發源地”,“那里面有賣卡的,有賣電話號碼的,有教你取錢的,大家相互介紹”。

此外,還有出租屋里的集體行動。在電白區水東鎮匯景雅苑某屋內,就曾聚集7名詐騙者,每個人均置辦了5到7部手機,按照每天一張A4紙的進度撥打詐騙電話。一張A4紙約有100條左右的公民信息。

在客廳窗臺上,單獨放著一部黑色諾基亞,保存著謝廣強的電話,他的名字被設置為數字“8”,諧音“發”。每次詐騙成功後,他們都會按下這個讓人興奮的“8”,通知謝廣強安排取款。

徐某進等二人負責對接,“多的時候一天有二十幾次,少的也有七八起”,每次取款金額在幾千元到數萬元不等,最多的一次是6萬。最後警方調查出,兩人取款總金額高達870萬。每次取款,兩人留下總款5%作為提成,再上交5%給老板謝廣強,剩下的90%會打進其他夥伴的指定賬戶。

操著廣東口音的詐騙電話只是浮起的冰山一角,水下是一整套分工明確的電信詐騙產業,才是根治之重點,也是難點。

針對電信詐騙特點,茂名警方提出了“省市聯合、共同經營、異地偵控、辨別團夥、各個擊破”二十字打擊方針。劉建民說,現在辦理電信詐騙案件註重經營,雖然辦案周期拉長了,但質量明顯提高。

外地警方不再直接下到鄉鎮里,而是先統一在市局進行登記。“一是外地警方抓了人之後,可能存在證據不充分,判不了刑最後只能把人放回來。另外一種情況是,有些嫌疑犯是當地警方正在長期經營的對象,這樣可能打草驚蛇,中斷了一些線索。”

自去年以來,從代號“305”到“318”,茂名警方已打掉了14個特大電信詐騙團夥。

“一放松,它就會擡頭”

忙碌了一年多,劉建民最近終於有了空閑時間,他看了一下數據,茂名市立案的電信詐騙案件在過去三個月里只有2起。

從外地前來協查電信詐騙案的警察也明顯少了很多。龍木興了解的情況是,“過去每個月都有15起左右”,現在這一數字已經降至2到3起。

但是,他們絲毫不敢松懈。

據羊城晚報報道,2009年,電白曾被公安部和廣東省公安廳確認為“全國打擊電話詐騙重點地區”。當地展開專項行動打擊,甚至不惜撤掉通訊基站,都無法阻擋“死灰複燃”。五年後,電白再次“掛牌”,甚至被媒體戴上了“詐騙縣”的帽子。

“電信詐騙整治確實是個長期的工作,一放松,它就會擡頭,”茂名市委書記許光說,“我們要持之以恒地打下去。不能把經濟上去了,社會治安下去了”。

茂名市要求,銀行、電信和政府相關部門每個月都要召開一次聯席會議。據茂名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曾煜回憶,一年多以來,類似這樣的聯席會議,茂名市委書記許光總共參加了六次。

高層溝通機制的建立,明顯改善了電信、銀行等部門的配合程度。潘偉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電信部門制定了黑名單制度,監測可能存在風險的號碼,一旦確定為電信詐騙電話就會與公安配合呼停它。 銀行也在加快速度。龍興木說,過去要申請截流詐騙款要經過許多手續申報,現在程序都進行了簡化,“銀行部門啟動快速攔截的速度比以前翻了好幾倍”。

但是還有些行業規則,當地的銀行和電信公司也是無能為力。比如,雖然某些銀行能夠查詢到外地卡的流水,但由於總行有規定,分行無法蓋章,使得它很難作為法律證據。

公檢法三家也頻繁召開“聯席會議”,解決一些具體問題。

龍興木舉了一個例子,兩高關於辦理詐騙刑事案件的司法解釋明確,“對不特定多數人實施詐騙,詐騙數額難以確定”的情形,發送詐騙信息5000條以上的,撥打詐騙電話500人次以上的,或詐騙手段惡劣、危害嚴重的,即可以詐騙罪(未遂)追究刑事責任。

其中“詐騙電話500人次以上”如何認定?辦案機關不可能對通話記錄上的每一個電話都進行回撥核實,三家達成的共識就是,犯罪嫌疑人簽字承認的通話記錄,就可以認定為詐騙電話。

“與基層管理息息相關”

“麻崗、樹仔為什麽發生這麽大的問題?”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許光將原因歸結到基層管理出現了空當,“電信詐騙是歷史形成,與基層管理息息相關”。

整個電白都被動員起來。一個最為深刻的改變,就是來自全區60多個單位的200多名幹部進駐到麻崗、樹仔的35個行政村。

在坑內村和烏石村,南方周末記者看到了十幾本工作組留下的排查登記表。據烏石村村主任周光豪介紹,工作組到來之後,都要逐門逐戶地對全村16歲以上,50歲以下的村民進行登記,姓名、工作狀況、工作地點、學歷等信息統統都要掌握。

從2014年至今,派駐幹部已經進行到第三批,而這種全面排查也進行了三次。一位不願具名的整治辦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之所以每一次入駐新的工作組都要重新排查一次,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工作組與村民能盡快熟悉起來”。

余萬熊是第三批派駐幹部中的一員,他和他的三位同事,每周三都需要下鄉,到村民家中進行線索排查。其中,在逃人員、刑釋人員、在羈押人員、重點關註人員等四類人的家庭是重點排查對象。

除了人力上的支持,余萬熊所在的單位每個月還需要給村里幫扶一些資金,這筆資金按照區里規定是每個單位5000元,但是在具體落實過程中,“富裕的單位會多給一些,而條件差一點的單位則少給一些”。這筆資金,一是支付工作組在村里的夥食,二是支持當地開展打擊電信詐騙的工作。

此外,每個村還組織評選了“無詐戶”,將他們的名字進行公示。家中成員從事過電信詐騙,或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的,都無法上榜。坑內村村支書蔡建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就是要形成“搞電信詐騙,人人喊打的氛圍”。

據他介紹,根據坑內村提供的線索,公安機關過去一年就抓獲了電信詐騙犯罪嫌疑人19人。

排查只是解決存量問題,依舊無法阻止新的犯罪發生。據南方周末記者統計,在麻崗、樹仔鎮的124名電信詐騙通緝犯中,80後占到了48%,90後占到了26%。

潘偉強就註意到,麻崗、樹仔兩鎮的初中生輟學率比全區高出了幾個百分點。整治前兩鎮的輟學率是3.8%,而全區的初中年輟學率不過0.67%,經過一年的整治,兩鎮今年的初中生輟學率已經下降到1.4%。

(應受訪者要求,謝立、黃秀麗、邵金雄、梁明生、李煜弦、劉建民、余萬熊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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