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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圈子、殺手遊戲 ——一起“疑似詐騙案”背後的人心暗戰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2054

八棟高樓已建好,卻遲遲不能交付。許多購房者曾來此處探訪,並拍下這樣的照片。 (孫良滋/圖)

這套房子,對每個購房者來說都是一種經濟和心理負擔。

有的人已經不相信能入住,希望退錢;而大多數人還是想要房的,覺得“怎麽著房子也跑不了”。

有人堅決報案和維權,有人堅決相信公司,有人退群,還有人組成了反對挑頭維權者的群。

一處違規出售的北京公租房項目,把一群購房者的命運捆在了一起。

警方尚未定性,一切尚處於迷霧之中。所有的欲望與矛盾找不到出口,在他們彼此之間發酵、碰撞。為了房子,他們結成一個個圈子,像在玩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殺手遊戲——里面可能有警察、法官、平民百姓,甚至還有開發商派來的“臥底”。

“面對高樓,我不知道里面是陰謀還是騙局,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一位購房者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自己很痛苦,也很茫然。

“婚前有一套房,跟北京人戀愛也硬氣”

哈爾濱姑娘寧凝來北京6年,練就了一身搬家的本領,可以在半個小時之內打包、找車、拎包走人,“到哪都能睡”。

她已經累計搬過十次家,理由五花八門:房東漲價;房東做生意缺錢;二房東轉租給她,房東卻不同意……最無奈的一次是北京房產限購政策出臺,房東為了避稅打算賣房子。寧凝不願意搬,房東的回答讓她無語:“除非你買下來。”

三年前,她曾無限接近於這個夢想。盡管房子不在市內,而在市郊的通州區。但北京交夠五年社保才能購房的政策和高昂的房價,讓她不得不另尋他途。

在朋友介紹下,以不到7000元/平方米的價格,從通州區建築集團公司手里認購了一套只有五六十平米的在建房,地塊位於通州區範莊村,通州新城商務園內。當時,通州區類似地段的房價平均已近兩萬元,這價格不過是市價的三分之一。2012年6月4日即看房的第二天,她就一次性交了房屋的全款,約40萬元。

“我們是給內部員工建的拆遷安置房。”寧凝重複著當初從銷售嘴里要來的這句話。交錢後,她還上網查到了這處樓盤的根底,確實無誤:北京市發改委、北京市規劃委正式批準的公租房項目。雖然,北京市發改委的核準批複里有一條讓她心里沒底:“公共租賃住房只能用於租賃,不得出售”。

公租房不能銷售,通州區建築集團公司的銷售人員並未否認這條規定。

他們給出的解釋,被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多位購房者共同證實:範莊村這塊地屬於通建集團所有,雖然蓋的是公租房,但是有兩棟是專門向內部員工出售的拆遷安置房。公司將會跟業主們簽一份勞動合同,這樣,他們就算是公司的員工了,並不違反政策。

“項目是真的,有辦公室,也有工地,房子的確是一直在蓋。他們把這些法律的擦邊球都給你整好了。”寧凝說,之後公司確實和她簽訂了一份勞動合同,但她還沒看清就被收走了。

這次購房並未簽訂通用的購房合同書,而是簽了一份《拆遷定向安置內部認購書》。認購書里承諾,在入住5年後,可以為業主們辦理保障房的產權證,“如因保障房資格申請原因無法辦理所認購房屋的產權證,甲方將與乙方就所住房屋簽訂長期租賃合同”。

但是2014年3月,購房者們紛紛接到通知——房子可以辦大產權,但還需要再繳納土地出讓金、產權變更費、補交房款等款項十幾萬元,並承諾年底交房。

但現實卻是,兩年交房的期限已經過去,眼看已經超期一年,工地上的樓房早已封頂,通建集團卻遲遲不交房,給出“安裝門窗”“通煤氣管道”等理由,業主們也只得一天天等待。

“他給你編織一個夢想,然後你覺得這個能實現,就在眼前;但就是海市蜃樓。有人來戳破你這個夢想的時候你就疼。”說著,寧凝比劃了一個戳的姿勢。

她曾偷偷潛入工地,爬到自己的樓層拍照,幻想著小戶型裝修的風格。她打算把兩居室的一間房用來做衣帽間,另一間作為臥室。她更傾向於宜家的風格,簡單而溫馨。

和北京男友打算結婚的她,覺得婚前有一套房比較有安全感,跟北京人戀愛也硬氣。“你有房子,別人就不覺得你圖他的;我進可攻退可守。爸媽來住我自己的房子,也硬氣。”

由於債務糾紛,通建集團搬出了辦公樓,目前在範莊村這個公租房項目部辦公。 (孫良滋/圖)

“我就算人房兩空,也要讓他們這幫騙子難受難受。”

寧凝高挑的個頭,長發淩亂,素顏,戴著棒球帽,情緒極其低落。兩個月前她已經辭職。“維權不就得抓緊時間嗎,不然維它幹嗎?”

這兩個月的“維權”經歷,能跑的地方她都跑了。通州區住房和城鄉建設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她跟通建集團簽的合同並不符合法律規定。按照規定,應當使用統一制式合同。通州區公共租賃住房管理中心則對她明確表示:範莊公租房項目的房子都屬於公租房,不能買賣。

通州區公共租賃住房管理中心主任邱磊明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目前掌握的證據,顯示通建集團涉嫌詐騙。“很有可能當時企業有這塊地,想蓋公租房但沒有錢蓋。它想集資,但是集資完了,把樓蓋起來了,現在它當初答允老百姓的條件無法實現,因為它也知道,如果它一旦真的按照合同履行的話,不光法律要制裁它,其他部門都要對它進行制裁。”

早在去年,邱磊和通州區住建委等相關部門就聽到通建集團正在出售公租房的消息,約談了通建集團,約談內容主要是告知其範莊公租房的性質,警告其不可私自出售。

“問過他們有沒有這種違規出售的情況,他們保證沒有。這個項目我們是不回購的。”邱磊說,“不論是企業自持還是政府持有,入住公租房只有一個途徑,即面對社會公開搖號。區別僅僅在於,所收租金是直接歸企業所有的。”

在範莊公租房項目的施工現場,南方周末記者看到:工地上林立了8棟高層,七高一矮。項目最大的施工方江蘇南通三建的一位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今年肯定是不能交房了,天氣冷了不能施工,可能外網還會再繼續施工。”

這位負責人說,矮的那棟是老年公寓,其他的是公租房。通建集團本來計劃是還要建兩棟的,因缺資金未蓋成。但,這些是不是就是打算賣給這些業主的房子,不得而知。

通建集團這家成立於1990年的北京本地企業其實已經悄然轉變了性質,法定代表人如今是1970年出生的安徽人賈永革,實際操盤者是他的哥哥賈利。但改制工作遠未完成,至今,它的註冊信息仍然是“全民所有制企業”。

在北京市工商局建立的“企業信用信息網”上,通建集團累計擁有27條不良司法信息,無一例外全部是拖欠款項。從幾千元的員工工資款,到幾萬元的建築材料費、燈具費、水泥款,到幾百萬元的工程款,時間跨度由2006年到2014年。看得出有些是陳年債務。每一條信息都有這樣的敘述:“被執行人的履行情況:全部未履行”。

2015年8月17日上午,北京市一中法並案審理了三起與通建集團有關的民間借貸糾紛案件。這三起案件,其中兩起的模式都一模一樣,指控它與賈利、賈永革兄弟“借款期滿後,本息分文未還,而且承諾的用於保障債權的房屋也不交付給抵債。(債權人)催還債務未果,故訴至法院”。這兩起案件的債務數字累計近八千萬元,借款日期均為2015年1月23日。

有關通州住建欠下巨額債務的風聲讓寧凝心驚,越發覺得自己的房子和錢命運未蔔。她去派出所報了案,舉報通建集團涉嫌詐騙。“我就算人房兩空,也要讓他們這幫騙子難受難受。”

同時,她開始聯系其他業主,最終獲取了這樣一個數字:累計涉及銷售房產455套。但這一數據尚無法核實。由於有的購房者不止購房一套,彼此的購房價格也不一樣,這455套房具體涉及多少家庭、多少金額,也不得而知。

看不到答案的殺手遊戲

購房者們溝通的平臺,主要在網上。盡管大家境遇類似,但態度截然不同。

並不是所有人都和寧凝同一戰線,而是形成了一個個圈子。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很早以前有很多人都想維權,但是都不願意當帶頭人,“就等著坐著吃現成的,過一陣還跟你聯系,問問你咋樣了。”

她想組織一些購房者私下里見面商量報案的事情,微信群里卻有人義正詞嚴地說,“你們可別去參加,參加完了,這個房子可就沒你的了。”

後來這個人退群了。寧凝懷疑這個人的身份,“大家意見不統一可以商量,要真是業主,退群不是瘋了嗎?”

那次聚會也就此告吹。但寧凝還是又組織了幾次見面會。有人情緒十分激動,堅決支持維權和報案。

另一位購房者劉清覺得,自己被卷入這場“爾虞我詐”的紛爭中很不爽。“開會幹什麽?開什麽會?地下黨?我覺得開會就不光明。”

劉清很不理解寧凝。“她們去報案,說公司有問題,房子是公租房,那真要追查出來是這樣,那我們的房子不就不合法了嗎,不就拿不到房子了嗎?”

她不希望開發商有問題。按照她的思路,直接去找開發商就夠了,為什麽要指責政府失察,或者公司的房源不合法呢?“開發商好好把房給我交了,問責政府有什麽用。”

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表態:自己一直堅信,通建集團是能交房的。她不知道寧凝有什麽目的,“我覺得她背後有人。”

與此同時,寧凝接到了通建集團的電話,先是好言撫慰,後來又表示要給她退房。她心里明白:這是群里有人向公司“出賣”了她。

在群里,有業主冷冷地發言:“要提防有人渾水摸魚。”“開發商反悔了,所以挑撥我們退房,然後好再高價賣給別人。”

讓寧凝“賊無奈”的是,有一次,她想加入業主們的一個QQ群,對方在得知她是寧凝後,立馬把她踢了出去。甚至有人單獨組成了一個反對她的小群。群主勸大家跟著他走,“相信公司”。一位購房者王敏被發現也和寧凝一樣去報過案之後,就被踢出了群。

王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其實她對寧凝也是將信將疑,像是在玩一場永遠看不到答案的殺手遊戲。“得根據群里每個人說的話猜他是站在哪一邊的。”比如,有的人堅持“房子沒問題”,對通建集團表忠心的態勢十分強烈。這樣的人就會引起她的懷疑:是不是公司派來臥底的奸細?

2015年9月21日,《北京晚報》刊登了對這起公租房涉嫌違規買賣甚至詐騙的報道,十幾位業主當天來到通建集團要說法,其中包括一些原本還糾結的人。他們如今成了一個圈子。

有的人已經不相信能入住,希望退錢;有的就是來打聽情況,也認為報道是好事,“見光了,我們的事情就辦得快了,是生是死有個日期了”。而大多數人還是想要房的,覺得“怎麽著房子也跑不了”。

三年過去,北京的房價猛漲不說,通州更成為北京市未來的行政副中心,房子甚至不能隨便買賣了。

通建集團開了一上午會。下午一點左右,一位名叫梁霞的女工作人員終於現身。她告訴購房者們,報道出來了,他們要去“運作運作”,過兩個月給信兒;同時,也讓購房者們“不要參與到媒體那一邊”。

它貼出了一份書面回應:我項目小區主體施工已完成,房屋至今未能竣工驗收系商務園大市政不完善,導致本項目小區內小市政無法對接。現因媒體介入,可能對工程竣工驗收造成一定影響。

這處房子現在對每個購房者來說都是一種經濟和心理負擔。而在當初,並不是一般的人都能得到買房的信息。

大部分購房者的電話是不接聽的,尤其是一個人買多套房的那種。有些人聽到是記者後就謝絕了采訪。有些人直接對記者說:警方什麽時候以詐騙立案,我們立刻接受采訪。但現在,對不起了。

就連帶頭維權、報案的寧凝本人,對自己如何拿到購房資格的敘述,以及怎樣拿到這麽多業主的聯系方式,也是一語帶過,語焉不詳。

“我只是為自己,不可能給所有人都要來房子。”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會哭會鬧的孩子有奶吃,我就不相信他們能住進去我住不進去。現在只要有人敢往里住,沒事,那我就敢進去。”她提高了嗓音。

為了“維權”,不久前她還特地去找了個算命先生。“大師告訴我,今年這事肯定能成功。”

應受訪者要求,寧凝、王敏、劉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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