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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國寶阿米爾·汗不只是個演員

電影《摔跤吧，爸爸！》與阿米爾·汗制作的電視片《真相訪談》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影片前半部分呈現的印度傳統男女觀念，以及後半部對於國家體育制度的探討，都曾是《真相訪談》涉獵的主題。（劇組供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5月4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他不光有電影，還有<真相訪談> 印度國寶阿米爾·汗與<摔跤吧，爸爸！>》）

阿米爾·汗曾是寶萊塢一鳴驚人的小鮮肉，後來成為印度國寶級的男演員。在45歲的時候，他卻放緩了電影職業，去制作一檔關懷弱勢者、討論社會矛盾的紀實性電視節目。

阿米爾·汗接過魔方，就像《三傻大鬧寶萊塢》里的蘭徹那樣。“我解魔方的時候，你可以同時采訪我，”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你的下一個問題是什麽？”魔方在阿米爾·汗手上翻轉，很快，朝上的一面出現了白色的十字。5月5日，他主演的體育勵誌喜劇《摔跤吧，爸爸！》將在中國公映。

阿米爾·汗的電影生涯開始得很早。1973年，8歲的他在電影《西方的回憶》中演出，片中一段歌舞至今在中國網友中仍有流傳。小阿米爾·汗一身白色禮服，化著舞臺妝，雖然是為男女主角配戲，僅有的鏡頭里卻總是神氣十足，毫不露怯。1974年，他又出演了電影《Madhosh》。

阿米爾·汗的父親是電影制片人，叔叔是印度小有名氣的導演。近水樓臺，子承父業，阿米爾·汗的童星之路看起來順理成章。然而這不過是父輩的一廂情願，小阿米爾·汗不喜歡化妝，因此對拍戲缺乏好感，他甚至在片場與其他小朋友打架。於是，他在兩部電影中露臉之後，童年時期再也沒有拍過其他戲。

說話間，眼前的阿米爾·汗在拼魔方四個側面的T形，頂面的白十字不時被打亂。

告別電影的小阿米爾·汗學習了網球、羽毛球、板球和國際象棋，他尤其癡迷網球。“那時我酷愛這項運動，每天訓練五六個小時，著了魔了。”阿米爾·汗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網球課每天下午三點開始，他通常一點半到兩點就溜進球場，一個人對著墻開始擊球練習。14歲時，小阿米爾·汗已經拿過馬哈拉施特拉邦的少年組網球冠軍。

“有一天我爸跟我媽說：‘這孩子怎麽天天泡在網球場，給我看看他的成績單。’我的成績不給力。我爸說：‘從明天起不許他打網球了，好好讀書。’”阿米爾·汗的職業網球生涯就此終結，他調侃道，“然而我的學習成績仍然沒有起色。”

2014年12月，國際網球超級聯賽印度新德里站的正式比賽前，阿米爾·汗受邀與“天王”費德勒組成雙打搭檔，同另一位網球世界冠軍德約科維奇的組合打了一場熱身賽。“如果爸媽當年不讓我放棄網球，我會一直打下去。”不過他如今似乎更能理解父母了，他的身高停留在1米68，是運動員的劣勢，“我覺得，我在網球上能取得的成績，比不上我現在的電影成就”。

輸了球的孩子會是什麽心情？

告別網球的阿米爾·汗終於考上了孟買的一所預科大學。在大學里，他重新對電影產生了好奇。19歲時，阿米爾·汗主動輟學，來到叔叔的制片公司做助理導演，並在電影《灑紅節》里擔任龍套。經過4年的片場磨練，1988年，阿米爾·汗在電影《冷暖人間》中飾演男一號。劇情是男女主角超越門第差距追求愛情，影片被稱為“印度版《羅密歐與朱麗葉》”。

這部阿米爾·汗真正意義上的出道作品大獲成功，他因此獲得了該年度的印度國家電影獎最佳新人獎，小鮮肉一鳴驚人。阿米爾·汗一口氣簽下了九部電影的片約，在接下來兩年時間里密集趕工拍完。影片的質量可想而知。業內戲稱阿米爾·汗是“只有一部電影的奇跡”。這是阿米爾·汗電影生涯的重要教訓，他此後接戲必看劇本，1992年起更是一年只接一兩部戲，狀態漸漸回複。

1992年阿米爾·汗主演了體育電影《勝者為王》（又譯《情比金堅》）。“電影里的自行車運動員不是我，而是我哥，我演的是個遊手好閑的懶家夥。”阿米爾·汗回憶。反角是另一支自行車隊的車手，先是惡意重傷阿米爾·汗的哥哥，又搶走了阿米爾·汗追求的漂亮女生。“新仇舊怨”終於激怒了阿米爾·汗，他在比賽上挑戰對手。僅僅通過短期集訓，阿米爾·汗竟然在一場自行車馬拉松比賽中戰勝了一眾資深車手，獲得冠軍。

影片結尾，父親在體育館見證兒子奪冠，感嘆自己“終於相信‘勝者為王’這句話了。”這樣的觀念，也能在阿米爾·汗的過去找到影子。他年少時打網球比賽，橫掃同齡小夥伴，每次回家都像得勝回朝一樣驕傲。然而母親問兒子：“你總是贏得比賽，那些輸了球的孩子和他們的母親，此時會是什麽心情呢？”這種思考令阿米爾·汗印象深刻，在贏之外，原來比賽還有更重要的意義。

我沒有說：我是好人，你不是

中國內地觀眾直到2011年才認識了這位印度國寶級的男演員。拍攝於2009年的《三傻大鬧寶萊塢》是印度首部票房破20億盧比的電影，受到世界多國觀眾的喜愛，兩年後這部電影進入了中國內地院線。

那時候阿米爾·汗已經放緩手頭的電影項目。大約從2010年起，他甚至放棄了一年十幾億盧比的廣告代言，開始專心做一檔電視節目，《真相訪談》。

“我們做過的話題包括婦女被墮胎、兒童性侵、家暴、醫療失當、殘疾人關懷缺失。”幾乎每期節目，阿米爾·汗都會在訪談中抹眼淚。“這些苦難讓我深感不安”，他在節目的片頭提到印度的開國元勛，“如果甘地、提拉克、鮑斯、尼赫魯、智者阿紮德仍然在世，我們有何顏面去面對他們？”

在一期節目中，一位嘉賓激動地對阿米爾·汗說：“你的血管里流著穆拉那·阿紮德的血，你們家族為印度做出的貢獻，你要繼續下去。”阿紮德是印度獨立運動的四大領導人之一、印度的首任教育部長，他的生日被定為印度的全國教育日。阿紮德也是阿米爾·汗的曾叔祖父。阿米爾·汗從沒見過阿紮德，但是讀過這位先人的書、聽過他的演講錄音，覺得阿紮德“是個非常睿智而積極的人”。阿米爾·汗2012年給自己新出生的小兒子取名阿紮德，這個名字的印地語含義是“自由”。

在2007年的電影《地球上的星星》里，阿米爾·汗挎著一個小布包，上面印著毛澤東的頭像和“為人民服務”。阿米爾·汗有一句名言：“真正的印度不在城市而在鄉村。”《真相訪談》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深入印度農村，阿米爾·汗還邀請他學生時代的朋友薩蒂亞擔任導演，薩蒂亞此前沒有任何電視編導經驗，他過去一直在為社會提供法律援助。“他總是想著社會底層民眾，試著為他們做些什麽。所以我打電話給薩蒂亞，說：‘我想讓你加入這個節目，因為你在社會工作方面有25年的經驗，你做過的事情能在我的節目里派上大用場。’”

阿米爾·汗既是《真相訪談》的主持人，也參與討論節目的制作。“我們試圖徹底弄懂每個話題，從社會的角度，從法律的角度，看看問題的歷史沈屙是什麽，具體的數據是怎樣的，是否有人找到解決方案。我們想了解所有這些，也希望改變人們看事物的方式。”

每期節目都是用一個個人物故事串聯起來的，只不過講故事的材料不再是電影，而是紀錄短片和阿米爾·汗的現場訪談。曾有一位男嘉賓童年時受到過親屬的性侵，絕望時從印度女星希里黛玉的電影中獲得鼓舞，於是阿米爾·汗悄悄把朋友希里黛玉請到節目現場，希里黛玉與男嘉賓擁抱，並送給他四本書。“所有參加節目的名人都沒有索取任何費用。”阿米爾·汗說，“大家都很喜歡這個節目，所有人也都知道我們做這個節目是為了社會事業，我們沒有請很多名人，只請了極少數，而且這些名人都必須跟當期話題有某種關聯。”

“我們想把我的人氣和聲譽用作節目的一部分，來傳達所有這些議題。”阿米爾·汗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但這個節目本身確實不錯。如果節目不夠好，無論我是多大的大咖，觀眾也不會買賬。”

中國網友在B站觀看《真相訪談》，用滿屏的彈幕表達對節目的喜愛。在關於醫療失當的一期節目中，阿米爾·汗通過調查和訪談，把問題的癥結指向印度醫療委員會的不作為。令人驚訝的是，醫委會主席隨即在節目中登場。阿米爾·汗質問醫委會主席，印度有多少醫生遵守職業規則。“我猜是大多數。”醫委會主席說。接著阿米爾·汗列舉節目組的調查發現，印度許多沒有資質的醫學院也能發放醫生從業執照，他們甚至組織假病人假醫生蒙騙上面的檢查。醫委會主席承認，確實有這種現象。阿米爾·汗追問，英國一年有幾十位醫生被吊銷執照，為什麽2008-2012年，印度沒有一位醫生因為違規被吊銷從業執照。醫委會主席搪塞：“我才上任八九個月，不了解情況，這是歷史遺留問題。”阿米爾·汗窮追不舍：“我們什麽時候能看到第一個（違規的）印度醫生被吊銷執照呢？”“你這是在拷問我，”主席急了，“我向你保證，這一次，我們會果斷采取措施。”這時候滿屏“666”的彈幕（意為“幹得漂亮”）。

在《真相訪談》中，阿米爾·汗追問醫委會主席醫生從業執照的管理問題，醫委會主席在節目中急得跳腳：“你這是在拷問我。”（節目截圖/圖）

“電視臺和廣播電臺都沒讓我做任何修改。從來沒有。”阿米爾·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訪談對象也沒有阻撓。我的目的不是去為難任何人，我不是在審判。我沒有說：我是好人，你不是。我們直面一個問題，如果我們都來研究這個問題，也許能達成一個共同的解決方案。我覺得無論社會現狀變成什麽樣，責任在我們每個人身上，而不應該獨獨責備某個人。”

醫療失當這期節目播出後，印度醫生隊伍受到清理，幾十名違規醫生歷史性地被吊銷了從業執照，節目中曝光的高價藥品回扣情況也得到處理。《真相訪談》在網絡上引起全球觀眾的關註，首期節目播出12小時後，推特評論破億，節目官網也因為訪問和留言過多，服務器一度崩潰。第一季節目播出後，官網留言超過10億條。

2014年，阿米爾·汗接連推出了《真相訪談》第二季和第三季，節目內容依然生猛。印度媒體一度風傳阿米爾·汗遭遇人身威脅，雇用了6個保鏢。

“不，我有12個保鏢。”阿米爾·汗笑了，“但那不是因為任何威脅，沒人威脅我。在印度，我想到處走走太難了，因為我是名人，大家愛我，我也愛他們。但是我的工作因此變得困難，如果我要去機場，我會趕不上航班。所以保鏢的職責是確保我能正常工作。”

印度為什麽缺少奧運冠軍？

2014年10月，《真相訪談》第三季的首期節目是關於體育的。印度作為世界人口第二大國，在奧運會等大型體育賽事中卻表現平平。“為什麽？”阿米爾·汗在節目里發問。這期節目通過各種調查和訪談，嘗試給出解答。2015年，阿米爾·汗拍攝電影《摔跤吧，爸爸！》，繼續探索這個問題。這是一部傳記電影，故事的原型，就是參加過那期《真相訪談》的傳奇摔跤世家。

阿米爾·汗的42部電影平均時長155分鐘，《摔跤吧，爸爸！》則長達169分鐘，在印度院線播放時在80分鐘處設置幕間休息。

影片的前半部分，馬哈維爾一家練摔跤的主要障礙是印度傳統的男女觀念和習俗。印度政府1970年代曾經助長重男輕女觀念，當時政府在公立醫院提供免費的墮胎服務，醫院工作人員和計劃生育工作者還向體檢的孕婦宣傳：“你何必生那麽多呢，不過是想要生一兩個兒子，來做個檢查，是男孩就生下來，是女孩就打掉。”印度著名婦科醫生普尼特·班地在《真相訪談》中介紹：“印度各機關都印發了文件，大力提倡生男孩，認為女孩就像是榨甘蔗剩下的甘蔗渣，是副產品。”

此後由於社會學家的反對，政府明令禁止公立醫院墮胎。然而人們的觀念已經養成，私立醫院悄悄開展收費的墮胎服務，根據《真相訪談》調查，孕婦做檢查時如果是男孩，醫生會說“克利須那神賜予你孩子”，如果是女孩，醫生的暗語變成“母神賜予你孩子”。1990年B超技術開始在印度普及，墮胎風氣愈演愈烈。

阿米爾·汗曾經也是印度“小鮮肉”。圖為他早期主演的電影《印度往事》。（資料圖/圖）

在這樣的時代，馬哈維爾在十年里連續生了4個女兒，並把她們養大成人，堪稱一股清流。根據印度南部許多地方的婚俗，女性結婚要支付大量嫁妝。阿米爾·汗2012年在節目中引用官方數據稱，印度平均每小時就有一個女性因嫁妝而死。喀拉拉邦尼倫布爾市主席介紹，當地80%的銀行貸款都是父母為嫁女借的，一些女方家長甚至因為還不起債務自殺。在旁遮普省，有一種流行的說法：雇一個傭人要每月付3000盧比，管吃管住，每年一個月帶薪休假，對方還可能辭職；而娶個老婆可以賺150萬盧比和一輛車。馬哈維爾卻自信地認為，他培養的女兒們只要足夠優秀，將來就能自己挑個不要嫁妝的男人結婚。

馬哈維爾得過全國摔跤冠軍，一直想把全身的本領傳給兒子，然而他遲遲沒有生下兒子，於是決定打破陳規，教女兒們學摔跤。馬哈維爾的女兒脫下紗麗，穿上男孩子的短褲，每天清晨在村里跑步，街坊四鄰議論紛紛。然而這只是困難的開始。留著長發的女兒們在泥地里練摔跤，惹上虱子，馬哈維爾請來師傅，把她們的頭發剃成板寸。

終於，摔跤訓練初成，馬哈維爾帶女兒們去比賽，圍觀群眾驚呆了。一個圍觀者對比賽組織者說：“讓你的人和獅子摔跤，也不會那麽熱鬧。”一場場比賽打下去，大女兒吉塔率先贏得全國冠軍。電影也進入下半部。

吉塔來到國家運動中心，接受國家摔跤隊教練的訓練。然而國家隊教練不懂得因材施教，結果吉塔在此後的國際比賽中屢屢發揮失常。另一邊，馬哈維爾卻用自己的土方法把二女兒巴比塔培養成了全國摔跤冠軍。吉塔想回過頭來接受父親的指導，卻被心懷嫉妒的國家隊教練打了小報告。在2010年的英聯邦運動會上，吉塔在場上與對手比拼技藝，場下還要跟昏庸的國家隊教練周旋。

“90%的情節都很寫實，但是我們在電影里仍然需要一些戲劇性。所以教練這個角色是虛構的，不是基於現實原型。”阿米爾·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不過他做節目時跟許多印度運動員聊過天，聽到許多抱怨，“運動員經常抱怨運動設施有問題，相關行政機構存在腐敗，協會負責人並不真正關心比賽。他們怨聲載道”。

《摔跤吧，爸爸！》在印度的電影票房達到破紀錄的40億盧比，一些印度女孩看完電影後也開始練起了摔跤。

“我們擅長某些項目，”阿米爾·汗隨口列舉印度體壇的世界冠軍——羽毛球女單選手塞納·內維爾、女子網球選手塞納·米爾紮、世界頂級國際象棋選手維斯瓦納坦·阿南德、奧運會射擊冠軍阿比納夫·賓德拉。阿米爾·汗擡起頭，把拼好的魔方遞給南方周末記者。“我們有傑出的運動員個體，他們依靠自己的努力一路向上。如果要出現更多這樣的選手，恐怕還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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