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馬的「有效市場」理論不是一個告訴你該怎麼賺錢的理論。它只是說,資本市場當下形成的價格,是理性人利用現有信息把該賺的錢都賺過了之後的結果。
席勒認為人的行為經常是非理性的,今天賺了很多錢,明天后天就會越來越膨脹,今天的漲跌一定程度上會影響明天的價格。
恰好在來北京的前一晚,我參加了本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之一席勒的慶功會。三位獲獎學者中,我最熟悉的正是席勒。1980年代在耶魯大學讀書時,他是我的老師,現在我是他的同事。
這三位之中,席勒因為曾經訪問過中國多次、做過很多演講,在中國算是最有名氣的了。不過和一般人想像的不同,我所熟悉的席勒其實很害羞也很嚴肅,慶功會上,作為絕對主角的他,話都沒說幾句,「太突然了,不知道怎麼講。我越講越沒有邏輯,還是停下來不講了吧」。
但席勒還是跟同僚們分享了一些有趣的細節。得知獲獎是在週一的早晨,剛剛洗完澡的席勒接到一個電話,讓他出來一下,隨即就聽到了門鈴聲,兩個攝影記者長槍短炮地等在了門口,這時電話裡的人才告知了喜訊。諾獎委員會一直是這樣安排的,目的是讓記者能在現場把獲獎者被告知獲獎的瞬間拍下來。
「完全沒想到。」席勒一再強調。不過,在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看來,他得諾貝爾獎是遲早的事情。
一句話來概括席勒最大的貢獻,那就是他向人們展示了資本市場很多時候是非理性的,相關論文最早的一篇發表於1983年,對於讀到經濟學金融學博士學位的人來說,絕對的必讀之文。那篇論文雖然有其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他把問題提出來了,就是股票價格的波動程度太高,多到無法用未來紅利來解釋清楚。如果不是市場參與者的非理性所致,那又是什麼所致呢?
如果想具體闡述席勒的學術觀點,必須先來介紹一下另一位獲獎者法馬及其學術貢獻。
法馬最著名的「有效市場」理論堪稱金融經濟學最基本的、奠基性的假設。自打1970年提出這個假設,四十多年,我們這個領域成千上萬篇論文都是基於這個假設寫出來的,影響巨大。
從教二十多年來,我一直試圖用最簡單的辦法讓學生更好地去理解這個著名的假設:假定所有參與資本市場的人是理性的,那麼股票、債券、房地產等資產當下的價格就已經把所有相關信息都反映進去了,因為所有能幫助賺錢的信息肯定已經被利用完了。資本市場總體上是有效的(偶爾有差錯),不要指望通過分析公開信息來獲得額外的賺錢機會。
席勒的研究證明的恰好是一個完全相反的結論——因為人的行為經常是非理性的,所以資產價格也很容易非理性。他研究了美國過去一百多年的數據,指出如果理性分析公司利潤等信息,其股票價格不應該上下波動那麼厲害,而實際上美國卻出現過諸如互聯網泡沫這樣的時期。這項研究從屬於「行為金融學」。
資本市場究竟是有效還是無效,有沒有更為嚴謹的測量驗證方法,第三位獲獎學者漢森,發明了這樣一種統計學工具,名叫廣義矩量法(GMM)。
毫無疑義,理論意義最大的還是「有效市場」。這個理論的出現,就好像給大家明確樹立了一個靶子,幫助判斷射擊的準確性一樣,為相關研究設立了基本框架。這樣,即使你想打倒「有效市場」理論,你知道要打倒的是什麼。
因此,即便是席勒研究結論完全相反,是質疑資本市場的有效性,但在相當程度上也受益於法馬的研究,沒有法馬「有效市場」的奠基,大家可能很難理解席勒所做的研究。
普通讀者看到這裡可能會有一些疑惑,諾獎委員會給出的獲獎理由是他們三位對「資產價格」研究的貢獻,這跟我剛才提到的三位最大的貢獻——「市場有效還是無效」——是什麼關係呢?
其實,是一回事。金融學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資產定價,因為資產價格定得好不好,影響到整個社會的資金配置是否合理。如果價格弄錯了,就像互聯網泡沫,一些資金就錯誤轉移了,就會錯配,會嚴重浪費社會資源。
資產價格的合理和對錯,是判斷市場好不好、有沒有效、應不應該由市場配置資源的關鍵。所有金融學和整個關於市場經濟學的研究,到最後都聚焦在價格是合理還是不合理,是把所有的相關信息正確反映進去了,還是錯誤地或者只是部分地反映進去了,也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我們所信仰的市場是有道理的還是站不住腳的。
過去幾十年來,關於資產定價出現了很多不同的理論和學說。法馬的「有效市場」和席勒的「行為金融學」,就是關於資產定價的不同理論框架,而漢森的GMM提供的就是工具框架。
作為同一領域的學者,我恰好跟他們三位都打過交道,三位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很害羞很嚴肅,基本上沒有嘻嘻哈哈的樣子,總是在思考自己的學問。席勒笑起來也是一副認真的表情;漢森我幾乎很少看到他笑的樣子,總是在想著他做的研究,投入其中拔不出來;法馬很少參加學術會議,非學術會議更加不會去。
三人中,出現在電視上和公共演講場合最多的是席勒。他曾經跟我提及,代表作《非理性繁榮》出版後,很深的感受就是,相對於寫純粹的學術論文,針對大眾寫一些書意義更大,是一種不同的對社會做貢獻的方式。
三位的理論能夠直接幫助投資嗎?能夠預測嗎?答案應該是相對否定的。
我一直跟學生說,法馬的「有效市場」理論不是一個告訴你該怎麼做的理論。它只是說,資本市場當下形成的價格,是理性的人利用現有信息把該賺的錢都賺過了之後的結果。於是,未來的資產價格走向就很難預測了,因為未來的價格波動只能受到未來的信息和事件的影響。
當然你仍然可以去研究信息和價格,但是你要更勤奮,而且要趕緊,你發現的信息和機會,可以一天五天不反映到價格里面,但絕對不會一個月、半年都不反映到價格里去。
反過來,席勒的研究倒是和預測有一定關係,因為他認為人的行為總是非理性的,今天賺了很多錢,明天后天就會越來越膨脹,今天的漲跌一定程度上會影響、會幫助預測明天的價格,就像北京、上海的房地產市場一樣。
席勒要驗證的「非理性」在中國實際上更能夠得到支持,他也覺得美國的資本市場在絕大多數時候是非常有效的,美國市場在信息透明度、市場參與者的理性度方面要遠遠高於中國。正因為此,研究市場「非理性」的席勒倒是十分理性地選擇了指數基金,所以多年來他也並沒有從資本市場上賺到多少錢,他理性地認為自己是賺不到錢的。
即便在市場有效度相對更高的美國市場,席勒也在2000年之前預測了美國互聯網泡沫破滅、2007年之前預測了美國房地產泡沫破滅,不管是在美國、日本、歐洲還是在中國,房地產、股票泡沫最終都會破滅的。
有一點,也是我特別希望中國的中等收入階層知道的:從2007年到2010年金融危機期間,美國最富的十分之一家庭財富平均增長了2%,但是中等收入家庭的財富平均縮水接近40%。原因正是中等收入家庭的主要財富是放在房地產上的,最富家庭的投資分散在房地產、股票、債券等各個領域。金融危機期間量化寬鬆政策一個接一個,受益最大的是股票和債券市場。今天中國的絕大多數家庭跟美國中等收入家庭的投資組合是一樣的,都是壓在房地產上面的。一旦房地產泡沫破滅,中國家庭受到的衝擊會是巨大的。席勒說過,難道中國的房地產泡沫會結局不同?
(作者現任美國耶魯大學管理學院金融學教授、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千人計劃教授。本文由南方週末記者王小喬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