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南非的二次轉型已經箭在弦上,並且視中國為關鍵因素之一◎ 本刊特派記者 陳沁 發自南非約翰內斯堡7月,正值南非的冬天,陽光依然強烈。驅車行駛在約翰內斯堡Houghton 富人區,一座座深宅大院依山而建,據說半山房價最貴。透過高牆,隱約能見高大挺拔的棕櫚樹,郁郁蔥蔥的常綠樹木,還有從牆頭鐵絲網中探出的姹紫嫣紅的花朵。 這裡居住著南非數位部長,其中一座白色大宅屬於前總統曼德拉。這位94 歲高齡的南非國父即將于7月18日迎來95歲生日。他自6月8日因肺部感染住院以來,多次傳出病危甚至變成植物人的消息,不過官方的說法是“病情危重而穩定” 。 不少南非人對曼德拉的稱謂是“我們的總統” ,而不是“前總統” 。對於南非而言,曼德拉是英雄,他用一生去終結種族隔離,現在盡管依然存在不平等,但是他的拯救使命已經完成。南非人明白,領袖終歸是人,總有命數,但其所建立的穩固體制卻能延續很久,直到他身後。 用前總統姆貝基的話來說,曼德拉去世不會影響南非治理。這種“不會亂”的判斷展示出的是南非對於自身第一次轉型——1994年結束種族隔離、實現政治轉型的自信。 而現在,南非以經濟和社會轉型為主的二次轉型已經箭在弦上,並且視中國為關鍵因素之一。 種族隔離猶存 20年以來,在經濟和社會層面,種族隔離的影響遠未消除。在南非社會還是存在這樣一條無形的線:比如,醫生幾乎都是白人,護士幾乎都是黑人;伊麗莎白港開發區周邊的貧民窟內基本都是黑人;而南非經濟發展部的大樓內,從部長到門衛,所見之處全是黑人——這與現在南非政府中黑人當政有直接關係。 目前南非總人口約為5300萬,社會大致可分為三個階層,人口數量各占約三分之一:新興的中產階層,尤其是迅速發展的黑人中產階層,控制著全國近88% 的財富;處於貧困的勞動階層,大多為有色人種,占全國財富的7%;長期失業、勉強維持生活的最貧困階層,大多為黑人,只占全國財富的5%。 20年前, 南非經濟平均增速是1.7%,實現民主後接近翻番,平均增速為3.2%。 硬幣的另一面是,南非失業率高達25%,衡量貧富差距和收入公平的基尼係數則 高達0.7,遠高于一般認為的0.4警戒線。 在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西亞非洲研究中心副主任張春看來,南非經濟發展勢頭不錯,所存在的嚴重問題主要與種族隔離制度在社會和經濟層面的影響有關。 “一是傳統問題,黑人和白人的差距很大。二是在種族隔離制度終結之後,產生了一大批黑人精英或富有階級,同時還有很大一部分黑人很窮,黑人內部也產生了重大的貧富分化。 ”去年8月,南非爆發了自廢除種族隔離制度以來最嚴重的流血衝突,要求加薪的北部礦區工人與資方發生衝突,警方介入,造成45人死亡、78人受傷 ;之後不久,西開普省葡萄酒產區農業工人罷工,包括黑人、白人和有色人種。 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非洲研究中心副主任、秘書長劉海方對財新記者分析,南非的種族衝突已經轉變為階級衝突。 “在社會動員時期,可以用政治口號動員人民 ;在政權建立後,人們看不到個人生活的改善,對於自身境況不好原因的認知發生了轉變。 ”她認為,超越種族對於社會轉型是好事,但是,如果是經濟原因引起不平等,只能通過經濟方式長期解決。 “南非總統祖馬的壓力來自中下等階層對於生活的預期。社會積累的矛盾已經到一定程度,統治者能感到矛盾像火山一樣在噴發。 ” 二次轉型在即 去年6月,在“非國大”全國政策會議開幕式上,祖馬正式提出二次轉型的概念。他說南非自1994年結束種族隔離制度後的18年裡,主要進行的是以政治轉型為主的“第一次轉型” ,即向民主的過渡。但是社會仍然保留著種族隔離時代的經濟特點,貧困、高失業率和貧富懸殊等問題凸顯,需要進行“第二次轉型” ,即社會經濟轉型,為期約30-50年。 他呼籲在二次轉型期間,推動根本性經濟變革,讓政府發揮更大作用,提高收入並徹底解決失業和貧富懸殊問題,實現所有人在經濟上的自由。 盡管祖馬的提議被反對者以包含“均貧富” “國有化”等含義、無具體措施等理由否決,但是南非事實上的二次轉型已有跡象。 用接受財新記者專訪的南非經濟發展部部長帕特爾(Ebrahim Patel)的話來說,過去20年南非實現了民主和自由,主打的是開放的政治、豐富的能源、旖旎的風光 ;現在的重心是經濟增長的包容性。 “在保持經濟增長的同時,高度關注就業。失業率高企是南非經濟面臨的最重要的挑戰。 ”如何實現長期包容性增長?帕特爾說,最重要的兩大工具是基礎設施建設和人員技能培訓。 南非的國家基建計劃已經耗資400 億美元,主要用于擴張港口、修建鐵路等,使基建的覆蓋面擴大至廣闊的農村地區,幫助內地礦區的資源運向港口。在教育方面,種族隔離時代造成黑人受教育程度較低,政府一方面加強基礎教育,一方面加強技術培訓。 “這些都是南非在為長期發展投資,我們關注的是改變增長結構,而不是一兩個季度GDP增速的漲跌。 ”帕特爾說。 南非位於非洲大陸最南端,是撒哈拉以南非洲最大經濟體,有著地區最為發達的基建設施和人力資源,較受歐洲投資者青睞,也因此比該地區其他國家受歐債危機影響更深。南非2012年GDP 增速為2.5%,較2011年的3.5% 進 一步走低。 南非與許多非洲國家類似的是其經濟對資源出口的倚重。張春分析,以中南貿易為例,去年雙邊貿易額210億美元,總量不多,增速很快。中國已成為南非最大出口市場,但是雙邊貿易結構不合理,南非主要向中國出口初級產品,其中礦產占60%,中國對南非出口主要是機電設備。 帕特爾也承認,南非現在太過依賴國際市場,比如中國經濟放緩,中國對於鐵礦石的需求減弱,南非出口馬上就受到影響。 “我們希望能夠有更加平衡的經濟。 ”張春分析,正是受外需疲弱的影響,使南非將關注點轉移到如何刺激國內經濟增長, “因此推動基建就成了重要的選擇。 ”大興土木,民衆能否得到切實利益?即將于明年舉辦世界盃的巴西,百萬人反對世界盃的遊行讓不少南非人想到了2010年南非世界盃的前夕。一位南非記者回憶,當時全國也曾有大規模示威活動,讓他印象最深的是政府曾耗巨資修建一條從機場到比賽場館的鐵路。 “民衆的不滿在於,這些外國人只來這 里一次,政府就花這麼多錢修鐵路,我們在這裡世代生活,為什麼道路狀況沒有改善?”不過,時至今日,不少南非人還是承認基建條件已有提升,盡管他們還不時會抗議, “那只是表達與爭取的方式” 。 南非財政部2009年分割為財政部和經濟發展部,其中財政部主管預算,經濟發展部主管國家經濟中長期規劃、經濟增速和失業率等。帕特爾這位號稱南非最有實權部門的掌門向中國伸出橄欖枝。他告訴財新記者,南非基建的核心之一就是拉近與中國的關係,為中國豐富的流動性提供再投資、多樣化的機遇,不希望單純進口中國設備,鼓勵中國公司來南非開廠。 “中國在基建上有許多經驗,中國經濟對世界經濟的影響巨大,如同當年的歐洲工業化。中國發展有益于南非。 ” 中國機會 除了吸引投資基建,南非眼中的中國機會,還包括創造就業和製造業本土化。號稱“非洲底特律”的南非第五大城市伊麗莎白港附近,有一處庫哈經濟開發區。開發區的選址就頗具心思 :一邊是南非最大的貧民區,一幢幢由政府為居民免費建造的磚紅色小住宅樓,大多不超過兩層,提供免費水電和太陽能;樓前大片的草地上,偶爾能看到黑人孩子們在踢足球。另一邊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投資者已經投產或正在興建的廠房,汽車產業是重點之一,其中就包括中國一汽集團。 開發區與貧民區之間,有一處“招聘就業中心” 。貧民區的居民可以直接到此登記,如果開發區內的工廠有職位空缺,該中心就組織登記者,予以簡單 培訓和安全教育,再交給工廠進行技術培訓,最後上崗。由於開發區周邊的公共交通尚待完善,這種選址的“就近原則”同時解決了就業和交通問題。 開發區的運營模式也很有特點,由庫哈發展公司(CDC)負責。CDC 從模式上看是一家國企,從職能上看是政府部門。其高層曾多次赴上海浦東開發區和深圳特區“取經” 。通俗一點,CDC相當于“浦東開發區管理委員會” 。 對於每家來庫哈投資辦廠的外國企業,CDC 對於其投資額與創造就業都有非常明確的目標,其中關於一汽的一欄是這樣的:政府投資650萬美元,一汽投資6000萬美元;建廠時期創造300 個工作崗位,運營後創造350個崗位。 一汽正在建設的是一家組裝廠,所用地由一汽長期租下,今年1月開工,目前剛初具規模,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剛成形的廠房頂部和高大的鋼筋框架 ;計劃明年5月投產,年產量5000台卡車,以中卡和重卡為主。 工地上所能見到的都是黑人工人。 一汽南非項目經理趙丹對財新記者表示,在建廠階段,僱用當地建築公司,所有工人都是當地人 ;將近建成時,生產設備會全部從中國運來,另有30名中國工程師來進行設備調試,完成後他們就回國;明年5月投產後,廠內的中國工程師只有七名,其他都是當地員工,第一年不到200人,但之後,隨著產量增加,會增加工人數量。 庫哈發展公司業務發展部信息與投資經理 Nkuli Mxenge 告訴財新記者,不鼓勵投資者帶來本國的勞動力,建開發區的目的之一就是促進就業。 “在初期,投資方帶來有部分技術含量的工程師是可以的,前提是他們來了之後會更多培訓本地工人。在建設階段,可以有外國專家;在運行階段,要有培訓,有技術轉移。 ”從經濟學角度,日內瓦高等研究院金融發展中心主任康路易(Jean-Louis Arcand) 認為,如果中國公司只是打算幹一票就走,那麼對當地工人進行培訓就沒有意義; 如果打算在當地長期發展,那麼從成本控制的角度來看,從中國運來工人並不合算。 “隨著中國工資上漲,總有一個時間點,從中國帶工人來的成本將超過在當地培訓工人的成本。越來越多的中國製造業落戶非洲,也意味著在非洲當地建廠、僱傭當地工人生產的總成本,要低於在中國生產、運輸到非洲的總成本。這都取決于非洲的人力成本、材料價格和配套基建。 ”由於有嚴格的簽証制度和工作資質 認定,在南非很少會有中國工人大批湧入的情況。劉海方認為,南非公民社會極其發達,很多人靠政府供養為生,但是社會福利僅能滿足基本需求,對於創造就業也有多年討論,始終效果不佳。 “南非政府對於中國在南非創造就業寄予極大希望,期待通過投資貿易帶來更多就業,增加政權合法性。 ”通用、福特等全球主要汽車廠家在伊麗莎白港都有組裝廠,約有一半零件由當地進口。庫哈發展公司業務發展部主管汽車和物流的經理梅亞(Gustav Meyer)表示,伊麗莎白港有150家汽車零件製造商,距離一汽組裝廠不遠。 “南非大衆汽車所使用的當地製造部件能夠達到全車70%,希望一汽將來也能夠這樣。 ”一汽在投產初期,99% 的零件都由中國運來,但以後也將逐步實現本地化。 南非有稅收優惠政策,在當地採購零件越多,如果組裝後車輛用于出口,得到的稅收抵免就越多。一汽組裝好的車輛,一半銷往南非,一半出口到南非周邊。 從中國製造到南非製造或非洲製造,是否意味著中國製造業的轉移?學者持懷疑態度。張春認為,轉移不完全是產業轉移,更多是技術轉移。 “如果把中國老舊技術轉移到非洲,可能剛開 始非洲會歡迎,時間長了會發現,中國這麼做會和以往西方國家把非洲固定在國際分工體系比較低級的一端的做法有相似之處,時間長了很可能會有反彈。 ”劉海方則認為,所謂中國製造轉移到非洲製造,在非洲很多國家是真命題,但在南非是假命題。 “非洲很多國家能看到南非製造。南非製造業從技術、勞動力水平不比中國差,在非洲市場的情況比中國好。中國和南非的技術差距沒有那麼大。 ”她分析,受金磚機制熱度影響,中國投資者要去南非看機會,南非也要來中國找資金,但這裡有很多想象成分, “所謂學來的不一定是適合你的東西。 ”她提醒,中國和南非是平等的經貿關係。南非1994年才有新憲法,是世界上法治最健全的國家之一,可能執行上有不足,但是憲法完善程度不亞于西方發達國家; 南非社會有很深的文明程度,盡管黑人上台後,能力上有欠缺,不等於國家層面能力的缺失。 “雙方應該互相尊重、平等地探討合作關係,中國要和南非學的有很多。 ”劉海方說。 本刊記者韓薇、張遠岸對此文亦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