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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副校長湯明哲(以下簡稱湯):二○一一年,企業在管理方面最重要的議題是什麼? 首先隨著新興經濟體的成長,引發東西方管理哲學差異的探討,將是持續發展的趨勢。東西方在管理行為上,哪些重要的假設是需要重設的? 挑戰一 東西方管理差異加大 國際管理學會準主席陳明哲(以下簡稱陳):下一波管理最大的主軸,可以回到中西文化差異。中國的哲學基礎都是強調「相對」,西方則強調「絕對」。 我們講「仁者,人也。」人,事實上不存在,除非是講兩個人,這與西方講「I」,將「我」大寫,完全不一樣。我們的分析單位一向就是「人我」,「大學之道, 在明明德,在親民,」明明德是講自己,親民是講對方;《孫子》「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己是講自己,彼是講人,都是「人我」,是一個相對的觀念。 台灣大學管理學院副院長李吉仁(以下簡稱李):這個文化DNA的不同,使得管理的假設不同? 陳:西方會強調「最佳管理範例」的混合運用,相信我有一個最好的制度,放諸世界皆準。 西方重視法治,表現在企業上就是制度;我們則以人治為主,講情理法,所以常因人而設位置,甚至因人而調整策略或組織結構。 挑戰二 人治組織面臨考驗 湯:西方不管資本、人力或訊息市場,都非常有效率;可是,在東方,這些都不完全存在!因此必須找信任的人,否則他做壞事跑掉,法律上沒辦法保護我。結果, 可信任的人太少,老闆不一定找得到要的人;被找的人也不一定敢過來,我來被騙怎麼辦?勞雇雙方反而都有道德風險疑慮。接著,老闆為什麼強勢領導,沒有辦法 啊,我需要做決策,但屬下都是從小到大不做決策的人,只有老闆想。 李:你剛才說的,我可以用另外一套邏輯去辯論:為什麼會變成人治?因為老闆為了決策速度快,昨天說的今天可以改,當老闆會破壞制度,大家就知道,這制度是參考用的。我今天做了制度要求做的事情,恐怕明天就是錯的。 所以部屬在心態上乾脆等待,傾向不做決策,或探詢老闆決策意向,他的行為就變成,不犯錯,搞不好才是老闆喜歡的,忠誠度跟能力在這地方開始替換。 西方的管理思想告訴我們,組織是一個遂行策略的執行架構,你用這個架構來規範成員的行為,但我們常是人駕馭在組織架構之上。 挑戰三 老闆更需要專業典範 陳:這樣下去,會惡性循環,最後讓人才養成出問題。 我真的強調,不只是專業經理人,企業主其實也需要專業典範,才有辦法解決華人企業的領導層所面臨到的挑戰。這種典範,某種程度是一種專業守則,就是自我約束的能力。 中國人講「君君、臣臣,」意思是,領導人扮好他的角色,「君使臣以禮,」臣才會「事君以忠,」這是相對的觀念。用在企業上,不能你既是創辦人又是企業主又是執行長,就可以為所欲為,你還是要有專業準則。如果「君不君」的話,臣也可以不臣。 李:你覺得新的典範會跑出來嗎?在這麼強的組織與行為慣性之下……? 湯:在美國,你違反專業準則,董事會可以把你換掉,台灣沒有啊,老闆就是老闆,都換不掉,所以講專業準則沒有用? 陳:我還是比較樂觀。 湯:我是老闆,公司是我的,你憑什麼講話?為什麼會強勢領導,「家族企業」可能是關鍵。 挑戰四 家族企業用人改變 陳:現在問題出來了,講家族企業(family business),我覺得在東方或是華人,事實上是企業家族(business family),重點是「家」,用家的邏輯來經營企業。 李:家的概念有正面與反面。正面在於,公司裡你就分外人、內人和自己人三層,這對員工也是一種無形的認可(recognition),當我從外人變內人, 內人變自己人的時候,就算沒給他職銜,他也很爽。他知道老闆今天罵他,是把他當自己人。即使這樣的員工能力不足,老闆也未必會讓他離開,頂多放個不重要的 位置便是,反正家裡面還有飯吃,多養一個人沒關係,等到需要的時候他就有用了,這樣我的選擇會比較多一點。 這當中的差別要回到東西方對老闆角色的認知。如果認為老闆只是個角色,他權力就有一定範圍;如果認為老闆是遊戲規則設置者,老闆的概念就是鋪天蓋地的。 湯:這有什麼改的急迫性?家族企業不好嗎? 李:家族企業不是問題,而是人才的發展才是。如果成為「自己人」的邏輯不透明,你要怎麼能夠有足夠數量、能幹的「自己人」去幫你成長事業?我想家族企業要改變的是,如何在專業與信任間取得平衡。 陳:這問題就牽扯到你企業可做多大?如果要走出去,光走到大陸你就沒辦法這樣走了。我常納悶,台灣企業為什麼到大陸這麼久,核心幹部還是台幹,西方(企 業)某種程度在地化更落實。我覺得台灣企業已到了一個發展瓶頸,當中國再崛起,台灣企業它要在全球企業的生態體系扮演什麼角色?這是策略思維上的大問題。 李:後ECFA(兩岸經濟架構合作協議)時代,人才是驅使大家急著改變的力量。當中國不再是世界工廠,而是世界矚目的市場時,你開始要走到幅員比以前更大、據點更分散的市場。所以接下來的考驗是,你有多少(人才)牌可以放外頭去?也需要開始考慮怎麼用當地的人才。 陳:你看《水滸傳》,中國人講「得天下」要兵多將廣。許多台灣或華人企業,兵很多,但沒有將或將不夠廣。兵多將廣需要培養,培養方式不是你告訴他所有事情。為什麼有辦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就是因為授權。 挑戰五 簡單化管理挑戰加劇 李:這牽扯到下一個組織管理的問題,那就是我們的企業傾向把管理簡單化,或甚至低估管理的重要性。因為簡單比較好執行,管理成本相對比較低,所以我們重 SOP(標準作業程序)、重流程,最好人的腦袋要判斷的東西盡量少一點。這樣某種程度也可說是專業分工,上面幾個大腦袋做策略、長期、方向性的事情,下頭 的人則分工做精密的執行。動物世界螞蟻、蜜蜂,也都是這種結構,一堆工蜂、工蟻執行工作與戰鬥。 西方訓練經理人,比較清楚定義不同階層經理人的角色與職責,訓練經理人在面對複雜與不確定,依循策略方向平衡長期與短期需求,同時發展管理能力與接班梯隊。 國內企業以前因為有股票分紅的誘因,無形中,強烈的創業精神取代了管理能力的發展需求,「我不用管你,因為你也是老闆。」但當分紅費用化之後,原有的強力金錢誘因不見了,過度簡化管理或管理成熟度不夠的公司,管理能力極可能變成成長的限制條件。 陳:回到決策、策略思維,複雜還是要回到簡單。舉個例,我有個做美國上市公司CEO的學生,他有一個很簡單的管理原則叫「三四五」,就是雇三個人、付四個人的薪水、得到五個人的生產力,他就用這個一招闖遍天下。 這觀念講起來很簡單,用起來很難。為什麼?第一,你去哪裡找這三個人,值得付四個人的薪水?你付他們四個人的薪水,公司其他員工,會怎麼想這件事情?你怎麼保證他們一定有五個人的生產力?萬一三個人走了一個,怎麼辦? 李:相對於「三四五」,台商則變成雇兩人,做三人的事,給他們一點五人的薪水,然後跟你分公司創造的財富,而這財富是股票市場給的。 陳:(笑)我講的是「簡單」的概念。但你若要永遠持續,就必須有一大批人可抵得上、隨時補上這三人的缺,又是複雜的一個管理機制。 挑戰六 打破接班成長限制 李:這是說,其實看起來好像複雜的管理,中間是有很簡單的規則,這規則是可複製的,只是要複製得深。簡單化管理的公司,多數部屬沒被訓練要求做複雜多元的思考,直到他坐上跨功能管理的位子時,才發現SOP不管用。所以,管理能力的發展與繼承接班便成為成長的關鍵。 陳:這是很大的議題。我遇過一個香港企業家,才三十八歲,他後面跟了一位六十五歲的老人。老人說,我跟了他父親一輩子,他父親臨終時叫我照顧他,去抗拒阿姨、叔叔什麼的。中國人講託孤,我真的看到。 其實華人體系下,繼承一方面是兩代之間的,另方面是整個經營團隊的,不管是專業團隊,或是這些家臣,「繼承」這議題在這兩個層面同等重要。 李:所以你預期華人企業,繼承的問題會分成兩層,不是這一層會跑到那一層去。CEO的繼承,也不會像西方一樣,董事會會創造一個流程,從專業經理人裡面去挑一個適合的? 陳:因此華人企業繼承難度和複雜度更高。 李:這種繼承方式,對經理人來講,怎麼做都不可能當老闆,他可能就斷了一條路……。 陳:對,這其實會是負面的誘因,很清楚的。 李:這樣(華人)企業成長限制會比西方大。 陳:對,這會限制住,但某種程度也就是因為有家的觀念,有更強的承諾。雖然這裡面也有負面風險,但我們講光宗耀祖,至少我要榮耀我這個家族的名聲吧。 湯:所以台灣是不是能走出另外一種家族企業或企業家族的管理模式? 陳:這是長期議題,也是終極目標或理想。人才國際化會是個抗衡力量,一個台灣企業的專業經理人,如果這邊沒機會,他可能就到對岸去。 挑戰七 個人與組織再學習 李:現在問題變成,以老闆為主的結構下,怎麼改變? 陳:最後還是回到個人與組織的學習策略。這對老闆很難,不管從組織或個人來講,就是過去成功的因素,現在要把它放棄掉再大破大立,這不容易。 台灣現在對兩岸只考慮ECFA,但更大的盲點是怎麼用全球角度看台灣與兩岸。因為中國是現在全球競爭最厲害的市場,不要以為台商在大陸一定有優勢。 李:形成自己的管理典範成了很重要的挑戰? 陳:我拉回文化層面,某種程度我們有文化雙融(ambiculture)這個觀念。目前來講,我們還是處於第一個階段,就是想辦法把西方好的東西加進來,所有的管理,感覺上好像和西方沒有差別,但是真正有沒有融合?其實是一個大問號。 西方思想比較是「贏者全拿」的「零和遊戲」,但中國傳統比較是stakeholder(利益關係人)的思維,不會把自己的意志直接加諸在別人身上,是我所 謂的「王道」。 其實現在西方也開始思考、檢討,因後金融危機時期,他們面臨很多挑戰。在交流的過程中,我們怎麼把好的保留下來?其實還是一念之間。 【延伸閱讀】 湯明哲:老闆為什麼強勢領導,我需要做決策,但屬下們想不出來,只有老闆想。 陳明哲:兵多將廣要培養,但不是告訴他所有事。能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是因為授權。 李吉仁:華人企業的繼承方式,對經理人來講,怎麼做都不可能當老闆,他可能就斷了一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