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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救活兒子的醫生,一場生命觀的沖突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20161

 

陳立仍然覺得羅軍“沒有醫德”,他認為是後者讓他陷入了他最怕的泥潭之中。(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腦癱一定就是傻子嗎?“腦癱就等於一輩子完了”嗎?

這是南方周末5年前的一篇文章,近日被醫療網絡媒體翻出來,標題從《棄子》改成了醫患關系導向的標題,類似《陳立決定去揍一個醫生,那個救活他兒子的醫生》。

我喜歡原標題。因為這個故事,根本不是醫患問題,而是生命觀問題。這也是為什麽5年前的事,還能讓大家感覺到沒有距離。

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叫陳立的男人,妻子半夜急診送往深圳市第二人民醫院婦產科生孩子,進手術室前,醫生告知孩子有腦癱的風險。後來,孩子順利娩出卻重度窒息,醫生羅軍一邊讓護士出去通知陳立一邊搶救嬰兒。幾分鐘後,等護士把陳立“不要搶救”的決定帶回來時,羅軍已經把孩子救活了。之後,陳立一直對“腦癱”極為焦慮,幾天後看到“重度缺血缺氧性腦病”的診斷,他沖到辦公室把救活兒子的醫生羅軍狠狠打了一頓。

羅軍醫生的7歲女兒受了別人的影響,也質問爸爸:你為什麽欺負別人的爸爸?

作為一個7歲女兒的媽媽,我想告訴她:你的爸爸沒有欺負別人的爸爸,他是一位值得你去愛去崇拜的父親,因為他做了一名醫生應該做的正確的事,不僅醫術高超,而且依然保留著對生命的本能,這是醫生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品質——人性。

我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是孩子剛出生時那個細節:由於極度缺氧,孩子完全失去了肌肉張力,但小小的四肢仍微微地顫動著,嘴巴張大,極力地想要吸氣。

這是每一個生命頑強的求生本能,這個小嬰兒努力想活下來。羅軍作為醫生讀懂了這種無聲的求救,然後竭盡全力救活了孩子。

就是這樣一個本應該為生命的努力而感動的故事,後來的事情發展卻如此狗血。

我在想,如果這個孩子還活著,現在應該5歲了。5年來他會經歷什麽?是否真的患上了腦癱?如果腦癱了,是只有運動障礙,還是出現了智力障礙?他的父母是放棄他了,還是帶著他到處治療,還是走對了康複訓練?又或者,這個孩子很幸運,就是個正常的5歲孩子。

5年後,這件事又在網上引起熱議。與5年前一樣,人們對“腦癱等於傻子”的錯誤認知沒有改變,人們對生命的認識也沒有改變。

醫學知識的普及相對是容易的,而對生命的認識則與社會的文明程度成正比。我們不能不接受這樣一個現實,人們的生命觀還停留在原始的叢林社會:只有完美的生命才被接納,殘缺的生命就應該及時終止,否則只會給家人和世界帶來無盡的苦難。

很多人總喜歡說別人“站著說話不腰疼”,說這話時,仿佛他自己是“坐著的”。

有一句老話,“不要批評人,除非你穿著他(她)的鞋子走了一里路。”其實,除了當事人,誰又不是“站著說話”呢?對擁有一個特殊孩子的家庭,我們能想象卻永遠無法真正懂得他們的艱辛。

因此,對於這個叫陳立的男人,我不想評價,他在對“搖搖欲墜”的未來極度恐懼下,做出自我保護性的“逃跑”決定,以及怪罪並遷怒於醫生的行為。

下面,我們不討論文章的醫療細節,只是想花點時間對“腦癱”做一點觀念上的澄清。

重度窒息的孩子一定會“腦癱”嗎?

從文章看,讓陳立內心坍塌的是“重度缺血缺氧性腦病”的診斷結果,於是他給孩子判了腦癱的“死刑”,而醫生一直在強調只是“可能”。

這種可能性的概率大小,《實用新生兒學》中是這樣寫的:出生時,阿氏評分愈低而持續時間愈長則後遺癥發生率愈高。阿氏評分在10分鐘內0-3分的窒息兒,隨訪到7歲,患腦癱者不到5%,15分鐘仍0-3分者有9%,20分鐘仍0-3分者則為57%。

陳立的孩子經過5-6分鐘的搶救成功後,離開手術室時,阿氏評分已達到了6分。我想,如果陳立非要用自己的孩子去對照,搞清楚後果有多嚴重,應該從醫生那里獲得這樣的資訊。

讓陳立害怕的,應該是以為“腦癱”就是“大腦癱瘓,人廢了”,這是普通人特別容易從字面上得到的誤解。

所以,要澄清的第一個醫學常識是:腦癱不是大腦癱瘓。

腦癱,是一組非進行性遺傳及後天獲得的兒童神經病學疾病,是引起兒童機體運動傷殘的主要疾病之一。通俗地說,就是指孩子在運動發育沒有成熟之前發生了腦損傷,造成了將來持續的運動障礙。

也就是說,腦癱,不是“大腦癱瘓”,而是指大腦損傷導致身體癱瘓,運動障礙程度有輕有重,輕的腦癱可能只是走路踮腳、手僵硬等,通過康複幾乎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樣。

害怕腦癱很正常,但切忌自己隨便百度幾篇文章,就往孩子身上套。診斷腦癱這樣專業的醫學問題還是交給醫生吧。

腦癱一定就是傻子嗎?

這個嬰兒剛剛出生沒幾天,盡管一切都還是未知,但在陳立的認知里,腦癱“意味著長達一生的四肢癱瘓、智力低下、口齒不清,也即等同於——白癡,傻子,廢人”。

“腦癱詩人”余秀華大家應該聽說過吧,人家2000多首詩,幾部詩集,湖北省鐘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的身份,比你我大多數“非腦癱”的普通人都聰明。

其實,把腦癱和傻子對等起來,是大家對腦癱的又一個重要的誤區。實際上,有數據顯示,只有50%的腦癱孩子會合並有不同程度的智力問題,而輕的腦癱不僅不傻,還可能比你我還聰明。

只有嚴重的腦癱才可能會合並智力問題,同時還可能合並癲癇等其他功能障礙、精神障礙等。重度缺氧缺血性腦病導致的腦癱患兒,部分同時也會有智力低下。

“腦癱就等於一輩子完了”嗎?

這是大多數人在得到腦癱診斷時的最直接的一個念頭,萬念俱灰。

但小兒神經科醫生告訴你這樣一個事實:腦癱是神經系統疾病中,康複效果最好的疾病,沒有之一。

曾經在姜玉武教授的診室里,親眼見過他給一個1歲的孩子確診腦癱,當時他對孩子父母說:“下次你們不是來找我,而是要去找康複醫生了。”

目前,社會上各種“治療腦癱”的騙局十分盛行,給孩子吃藥、打針、電療、離子、納米的一通折騰,花錢無數。如果孩子真的是“腦癱”,那麽這些治療除了讓你傾家蕩產,對疾病毫無幫助。

因為腦癱的“治療”核心,不是把大腦的損傷治好,因為這些損傷是永遠“治”不好的;而是通過康複訓練,重塑大腦網絡,使運動功能障礙得以修複。

重塑大腦網絡的過程,就像魯迅先生說的,“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腦損傷會導致大腦通路被打亂而出現運動障礙,但通過訓練,大腦神經會另辟蹊徑,反複強化後這就路就慢慢形成了,重塑的大腦網絡使得運動功能得以恢複。

腦癱孩子的康複越早越好,3歲前是最好的時期,1歲前更是黃金時期。因為1歲前是孩子高速發育時期,還可以修改,而一旦大樓全部建好,再改就難了,所以3歲以後再進行康複,效果會大打折扣了。

只有一個完美的生命才能有“美好旅途”嗎?

文章里,用了一種很文藝的描寫:孩子出生前,陳立一直認為迎接生命是“一次美好的旅途”。

但隨後,他就要中斷這個“美好的旅途”,因為生命可能會不完美,還只是可能。他打了醫生,然後在警察的要求下道了歉。

而我想說,他不僅需要向羅醫生道歉,更需要向這個孩子道歉。不過,這個男人不會有這種對生命的醒悟。因為他自始至終都認為這個“可能腦癱”的孩子會毀了他的人生,“我要和一個傻瓜過一輩子了!”所以,他把這一切都怪罪到醫生身上,覺得羅軍“沒醫德”,明知道孩子是個腦癱,還要救活他。他希望:“過兩年,我老婆休養好了,重新要一個健健康康的,全家人就不一樣了。”

當時網上很多人批評羅軍醫生,要“體諒陳立的難處”“養活腦癱不容易”“長痛不如短痛”。現在的評論,依然很多人這麽認為。

這不是是與非,也與道德無關,而是生命觀的問題。

當我們面對自己的“利益”可能受損時,常常會如陳立這樣選擇自保。這是人類本身的罪性,也是社會對弱勢群體缺乏關懷和支持體系的悲哀。腦癱患者的長期醫護,如果只靠一個普通家庭孤軍奮戰,將是無數的苦難之日。

但從我們個人來說,當我們準備迎接生命時,常常只是做好迎接無殘缺生命的準備,而無法接受意外或不完美。一旦出現意外,有人選擇放棄;有人選擇在痛苦中咬牙堅持;有人選擇了堅持,並從中領略到“旅途的美好”。

比如:一位浙江金華名叫羅書堅的快遞員,從去年開始推著腦癱的兒子跑馬拉松。他說:“我只是把雙臂和雙腿借給他使用。能讓小柏快樂,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再比如:揚州大學有位名叫劉大年的副教授,女兒自幼腦癱卻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對文字和數字過目不忘,為了讓女兒看到外面的世界,自己改裝了一輛房車,帶著女兒周遊天下。

每一個孩子都不完美,這些身體特殊的孩子,上帝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也許就是用這種方式教會我們接納不完美,他們對家庭來說僅僅是不完美,而不是災難。但放棄或者充滿哀怨和憤怒,才是家庭的災難。

不完美的生命才更應該有“美好旅途”,因為除了這個,他們什麽也得不到。

最後,我還是想說,這與道德無關,是生命觀問題。

(作者為媒體人,文中關於腦癱的醫學知識,得到了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兒科及兒科癲癇中心主任姜玉武教授指導,以及他的同事張月華教授的幫助,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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