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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 黎智英

2011-1-20  NM/TNM

 


世事真的很奇妙。有些事物,幾十年後面目全非。儘管你看得出他膚體猶在,而非真正的體無完膚,可是你看得出他是變了。然而事物變了,要是神韻猶在,我們便不難認出其原貌,因為萬變不離其宗,在變之中依然有不變的元素。要不變,那又從何說起?

在奧斯陸我竟然碰到四十多年沒見的崩牙超!

諾貝爾和平獎的頒獎禮令我興奮得不能自已,加上時差的煎熬,到典禮結束我已累得不似人形。故此我沒有參加典禮後的活動,逕自回酒店午睡。及至醒來,龍精虎猛、飢腸轆轆,直是想吞下一頭牛,於是速速更衣出門尋找美食填肚。

每一次特別肚餓的時候,我都視之為不可錯過的機會,都設法找最好吃的東西來吃。真正肚餓的機會難逢,隨便找東西填肚,那不是太可惜了嗎?特別肚餓的時候,吃起東西來好吃得何止十倍於平時?那麼何不找最好吃的東西來吃,讓自己一嘗難忘的滋味?

在 我住慣的香港或台北,找最好吃的食物說難不難。但在這些地方卻很少有特別肚餓的機會,因為總可以隨時吃到一、二樣愛吃的東西。不是嗎?定時定刻吃一日三 餐,中間稍為肚餓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小食往口裡塞,那又怎會有特別肚餓的機會?故此不管是在香港或台北,我都不易嘗到珍饈百味帶來的感覺。

珍 饈百味帶來的感覺不可以向上天祈求而得,更不可能用錢來買。只有曾經長期餓得交關的人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珍饈百味的美味。只有當你特別肚餓時這種滋味才會在 你的味蕾中出現。不,這種滋味不僅是在味蕾中,更滲入你身體的每個細胞。特別飢餓時倘若吃到特別好吃的東西,那個時候不僅是你的舌頭在吃,你的心、你的大 腦、你的靈魂、你的想像力全都在搶著在吃。這樣享用食物才配叫難忘的一餐。

下到酒店大堂才下午五點半,是個很尷尬的覓食時刻。起程前我問過 老婆和幾位來過奧斯陸的朋友,可是他們都說不出這裡有什麼好吃的,更不用說特別好吃的了。我於是找Concierge幫忙。我不是要他替我找好的餐廳。那 個時候餐廳都未開始營業,知道了也沒有用。而且我相信即使是這裡最好的餐廳也不會好吃得到哪裡。故此我改變策略,問他附近可有吃得到媽媽的味道的家庭式小 店。

這位年輕人覺得我問得奇怪。「媽媽的味道?」他搔搔頭、聳聳肩不知該怎樣回答我才好。見到他這個樣子,我馬上暗中遞上小費,請他到廚房 去問問廚師。他從廚房出來,遞了一張紙條給我,說那就是廚師們下班後落腳的食肆。這間店招牌也沒有,不過就在附近,在Continental Hotel後邊拐左,問人便會找到了。他跟著靦腆地把小費還給我,我堅要他收下來,最後他紅著臉,很不好意思的望了我一眼,笑了一笑才收起了小費。這小伙 子真可愛!

這家庭小店藏在一條小巷裡的一幢三層高小商廈的頂樓,外加天台。我一入門,便有位肥媽媽迎上來招呼我,我問她有什麼好吃的?她望著我開懷地一笑,便一聲不響往廚房走。我以為她不懂得我說什麼,故此找個懂得英語的來跟我交談。原來我表錯情。她從廚房帶了一位中國人出來。

第一眼我便覺得這個人很面善。咦,他不是像以前福榮街大牌檔送外賣的……,死,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來。當他再行近二步,窗外的光線照正他的臉,我衝口而出大叫:「崩牙超!」

給 我這麼一叫,他嚇得呆住了,整個人僵站在那裡。看到此番情景,肥媽媽笑得彎了腰在拍手。我走過去雙手捉住他的手臂,他瞪眼問我:「幾十年了,你怎麼還認得 我?」我也說:「嘩,你變了許多啊!」但我同時也想到,看得出他變了,那正正是因為我認得到他沒有變的地方,否則又變從何來?

他有哪個地方是沒有變的?一下子我可又想不出來,即使到現在也弄不清楚。是他的精神面貌沒有改變?他的個性或性格?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一眼便認出他,我們相識時大家只是十多歲,事隔了四十多年了,到今日他和我都六十出頭了,一眼便認得出來,那不是很奇怪嗎?

崩 牙超原來是這裡的大廚。他在這間店工作快二十年了。當初他在一間中國餐館工作,後來餐館倒閉,他便轉過來跟大廚學做西餐,從二廚做起。七年前大廚過了身, 他便當了大廚。肥媽媽是他的老闆娘,對他很好;每月賺到錢都給他二、三成的分紅,所以他在這裡做得好開心。他從網上的香港報紙知道我會來奧斯陸,可就估不 到我會自己摸上門來。「這真是命運的安排。」當我們坐下來傾談時他這樣說。

我告訴他我找上門來的原因。「媽媽的味道?好,我給你做個最簡單的麵。老闆娘剛買了些新鮮蜆,我就給你做個蜆肉拌麵吧。」

當他捧那盤麵出來時,半口也未吃上,我便知為什麼在廚房工作的人會喜歡來光顧這個地方。一盤清素的義大利麵,點綴上小量薄片蒜頭,混雜肥腴脹卜卜的蜆肉滲出金黃色的橄欖油,熱氣洋溢、香氣撲鼻,清淡又好味。在廚房被爐頭煎熬了一天的廚子看到這樣的食物,當然合脾胃之至了。

崩 牙超和我狼吞虎嚥,不消一回,那一大盤麵便連汁都不剩下半滴了。我們吃得專注,大家沒有望過對方一眼,更沒有發過一聲,那就像我們是在鬥快吃完這盤麵似 的。我吃完麵,「嗄」的一聲透了口大氣,我們才哈哈的大聲笑了出來。在旁看著我們吃的肥媽媽見到我們這個樣子,也笑著走過來用捲起的餐巾拍打崩牙超的頭。

「好 吃嗎?」那又還用說嗎?我餓得飢腸轆轆,那急切渴望的張力和想像力固然令這盤麵的味道好吃得無以名狀,味道中又還有滲透著幾十年前友誼甜酸苦辣的回味。我 知道我們為什麼都匆匆地像是鬥快般地吃,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忍得住不讓淚水泉湧出來。這頓麵不是好吃那麼簡單,注入我心底的,是此生難忘的回憶。

我 沒有參加當晚的諾貝爾獎慶祝晚宴及翌日的音樂會,反正都只是餘興,沒有什麼大不了。剩下來的三十小時,除了睡覺和一、二個會議,崩牙超一直都陪著我四處 去。我們說話不多,到底過去幾十年大家走的路大不一樣,沒有多少共同的話題,然而當年的一片赤子之心可至今保留不變。萬變中依然有那不變的,那才是最寶貴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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