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TVB與ViuTV鬥收視時,影視創作人還在窮日子裏掙紮
ViuTV冒起,港臺多了頻道,新的免費電視局面,能否給本土影視創作人帶來曙光?
過去一週,香港人像追蹤恒生指數升跌一般,緊追兩個免費電視臺的收視點。
今年4月6日橫空出世的ViuTV,勢頭勇猛。據ViuTV公佈,開臺首晚的平均收視約5點,最高8點,到5月3日上到10.6點,意味著近68.9萬觀眾觀看——不少市民為這個新生電視臺能搶得雙位數收視而拍掌歡呼。也有市民同時指出,無綫電視在黃金時段仍有過百萬觀眾收看,一臺獨大的局面未變。
當大眾視野仍停留於收視指數,兩臺搶觀眾之時,香港一群影視創作人卻在遠處觀望著。「新的免費電視局面,究竟能否持續開拓平臺,讓本土創作人有發展的出路?」這是28歲的黎梓駿近日最關註的問題。
黎梓駿2012年畢業於香港珠海學院新聞系,一直喜歡影視創作。大學畢業前半年,黎梓駿與三位朋友,合組公司製作影片,最初主要為坊間的跳舞學校製作比賽及為明星排舞的花絮,每條短片製作收費約1千至4千港元。「當時正是人人單反(單鏡反光相機盛行)的年代,客人都覺得拍片只是按按鈕,剪片也是按按鈕,根本不理解什麼叫創意,更不用談創作人所投入的時間、成本及技術,所以一般公司都不願付太多錢去製作。」
四名年青小夥子的初創公司,生意難做,每人每月收入只有四至五千港元,「做學生時還覺得夠用,但畢業後,單是我租的那間劏房租金已要三千多元,坦白說,都是跟朋友拼拼湊湊(籌錢)才可過活。」
不足八個月,公司最終倒閉收場,黎梓駿轉行,做過保險從業員及接線生工作,再去了澳洲working holiday(打工假期),回到香港,不甘放棄夢想的黎梓駿再次和朋友一起組建公司。2013年起,他的製作公司開始承接市場推廣公司外判的宣傳片和網絡廣告。不過,黎梓駿說,這些工作都沒什麼創意可言,「很多時客戶公司的老闆自己決定了他的方案後,我們只照指示執行。」
舉例來說,一個風筒(吹風機)廣告,客人要求找一名靚女youtuber,對著鏡頭美美吹頭。「僅此而已?這根本不可能提高貨品銷售,但客戶已認為能表達意思,基本上已沒商量的餘地。」黎梓駿無奈地說。香港很多創意人有過這種掙紮:「當創念遇上商業計算,矛盾隨即而來,要夢想抑或飯碗呢?兩者似乎不可能同時兼得。」
日復一日,黎梓駿與拍檔逐漸認清,香港根本沒有創意市場,他逐漸把工作與興趣分開:「工作就是等客人拋一些所謂意見出來,然後我們就按照指示,做一些東西塞回他嘴巴,最好就是順利完成,收錢便算。」
新電視臺喚醒對創意的想象
據世界經濟論壇發表的《2015-2016年度全球競爭力年報》顯示,儘管香港的全球競爭力指數度的整體排名保持在前一年的第7位,但在創意方面的排名僅得第27位,為亞洲四小龍中最低。
在香港,很少會聽見人們談創意,城市規劃沒有創意建築,購物商場裏沒有創意產品,大街上也沒有創意打扮,一切正如香港文化人梁文道撰文所說︰「創意產業靠的主要是人,而這些人…… 都很講究環境。這個環境必須開放包容、多元刺激,有很多和自己一樣的人溝通競爭,有很多不一樣的事情每天發生。香港是這樣的地方嗎?我們不要再騙自己。」
然而,全新免費電視臺ViuTV的出現,近來卻給香港市民帶來一次創意撞擊。ViuTV的重點節目《跟住矛盾去旅行》打破港人對旅行節目的想像,首集找來政見對立的民建聯創黨主席曾鈺成及泛民主派議員梁國雄,一同到波蘭旅行,二人平日在立法會內唇槍舌劍,同遊異地時竟引發連串溫馨故事。另一節目《煮吧!換咗我阿媽》亦不單純是教師奶煮飯,而是找來三對母子,讓他們交換阿媽進行廚藝比賽,解構箇中親子關係。《晚吹》則衝擊電視廣播的底線,談論多人性愛的話題,節目嘉賓連環爆粗,甚至被投訴至通訊局指節目內容不雅、語言粗鄙。
播放一個月以來,ViuTV似乎成了香港電視界的創意符號,一夜之間,許多影視創作人不禁要問——他們的春天要來了嗎?
那種「不一樣」,是你從沒在電視上看過,但它一直存在
去年夏天,ViuTV的節目創作人員找到了黎梓駿的製作公司。黎梓駿的合夥人吳國麟認識ViuTV節目創作人員彭穎琪,彭在ViuTV開臺前被委派負責一個名為「實驗電視」的欄目,即是嘗試把電視廣播時段,外判予獨立製作公司運作,讓外部自行製作內容,再由ViuTV播放。
獲得這個機會之後,28歲的吳國麟,與黎梓駿及24歲的梁天俊,回想起三人曾在畢業那年去臺灣的單車環島遊。當年遊臺期間,三個年輕人學會了臺灣閩南語「衝三小」,即「幹什麼」的意思,就索性以《衝三小》作節目名稱,三人在香港踩單車去不同地方,介紹不同的本土商店或玩樂地點。
黎梓駿坦言,在製作《衝三小》前,自己已經有十年沒有看電視。「我不會看無綫的節目,不是抄襲外國,就是毫無新意,倒不如上網看美劇或外國節目。」因此,他從來沒想過,電視會為他帶來什麼︰「我們都不看電視的,怎會想到自己有日會上電視,甚至因為電視而被人認識。」
直至《衝三小》播出後,他才猛然意識到免費電視的影響力:「以前跟人說我們的想法,別人會覺得我是『白癡仔』,當我開玩笑。現在有一個電視平臺播放我的作品,你就會知道,我的想法原來真的可以入屋(進入別人家裏),是行得通的。」
在這個節目的創作內容上,ViuTV並沒要求他們三人作出任何修改,黎梓駿說感覺頗受尊重:「好奇妙,出來工作後,很多時都要妥協,《衝三小》令我們覺得重回學生時代,我們製作出什麼,ViuTV就播什麼,完全是我們的想法。」
《衝三小》現時逢星期三深夜11時45分播放半小時,收視雖未登上ViuTV公布的重點收視榜,但在網絡上好評如潮。「好無聊,但唔知點解睇曬成集(不知為何看畢整集)」、「由頭笑到尾」、「夠貼地(夠接地氣)」—— 網上有市民這樣留言,甚至有人要求節目「加鐘(增加播放時間)」。
同時,《衝三小》亦吸引了廣告客戶主動接觸。彭穎琪指出,節目由ViuTV開臺播放至今,有7名廣告客戶主動接觸她,提出合作查詢:「《衝三小》這個節目,以年青人作對象,所以接觸我們的品牌都是本地、年輕、大膽的。合作模式不局限於傳統的冠名贊助,可以作更多嘗試。」
對彭穎琪來說,《衝三小》讓她看到外判製作節目的發展空間:「《衝三小》那種『不一樣』,是你從沒在電視上看過的,但它確實一直存在。」
做創意行業,比拼的是捱窮能力
不一樣的創意人才的確一直存在。當《衝三小》或ViuTV其他「不一樣」的節目令香港人直呼過癮時,香港還有大量的影視創作人卻仍困在死胡同裏,苦無出路。
綜觀香港,創意培訓並不缺乏。香港浸會大學、城市大學、演藝學院及香港專業教育學院的資料顯示,每年傳理學院、創意媒體系及電影電視學院的畢業學生約有164名,當中部分投身電視製作行業,初畢業後入職起薪點約1萬2千元。
今年31歲的鍾宏傑,6年前便是其中一員。他畢業於演藝學院,主修編劇,畢業後一直從事外判的獨立電視製作。
還未畢業時,鍾宏傑就和同學關文軒,參加了香港電臺(下稱港臺)的外判節目計劃,經過兩個審批階段後,他們獲得18萬元的資助,拍攝一集關於香港郊野義務搜索隊的半小時紀錄片。二人於是開設了一間製作公司,承接港臺的外判節目。當時始終是新手,鍾宏傑、關文軒與另一名拍檔,花了較多時間拍攝,一年後他們向港臺提交了兩集,合共獲得36萬元資助,扣除成本後,每人每月只收入數千元。
鍾宏傑回憶,當時入不敷出,為省住宿費,必須與家人同住,每天煮即食麵過日子,更遑論休閒消費,心理上壓力很大:「當時經常身無分文,自信心很低,每次家人、舊同學聚會,都不想參與,始終怕跟人有比較。」
在香港這創意行業,很多時候在拼的,不是創意,而是捱窮的能力。
「在香港這創意行業,很多時候在拼的,不是創意,而是捱窮的能力。」鍾宏傑說,他認識的許多同行朋友,最終都不再堅持從事文創工作,大多轉行去做推銷員。
過去六年,鍾宏傑堅持製作文化及社會題材的節目,資助主要來自港臺。2012年,他曾獲港臺資助,遠赴美國紐約,拍攝關於城市街頭藝術及塗鴉的系列節目。回港後,他又再次得到港臺資助,開拍廢墟題材的節目。
港臺於1928年啟播,是香港唯一的公共廣播機構,自2014年1月13日起,開始提供免費公共數碼電視。至今年4月2日,亞視因不獲續牌而停止廣播,香港電視業進入四臺分立的局面,除無綫外,還有ViuTv、香港電臺電視,及尚未啟播的奇妙電視。
港臺於4月2日接收了已停播的亞視的兩條模擬電視頻道,增加播放時段,並且表示,將需要增加更多外判節目來源,來填滿更長的廣播時間。
但長期一臺獨大的無綫電視卻依然壟斷著節目製作。2015年,無綫全年的外判節目,只有資訊節目《望子成才》、真人騷《難得有心人》以及自然紀錄片《天坑》。
無綫企業傳訊部宣傳科副總監曾醒明向端傳媒表示︰「TVB(無綫)是全世界最特殊的電視臺,要自家製作節目、發行,擁有永遠的版權。如果外判,版權可能要與製作公司相議。」他明言︰「TVB短期內不會放棄自己製作,只會維持少量外判。」
鍾宏傑直言,很難取得TVB少量的外判資助︰「要接觸無綫,首先要有人脈,我沒有。無綫要的是娛樂、八卦,我們沒有這些。無綫亦不會付出如港臺般的合理外判資助。」
至於新電視頻道的ViuTV,鍾宏傑認為,其創作內容上多以炒作話題吸引眼球,但內容未能令觀眾持續追看,「《跟住矛盾去旅行》的話題就是兩個人的對立,《G1格鬥會》就是女藝人在打架,觀眾因聽到這些話題而去看,看完之後呢?」
鍾宏傑總結,香港市民長期習慣了只有一個免費電視臺可以觀看,缺乏了對更多元節目,如文化知性節目的需求。「其實香港不同電視臺應該為市民帶來更多元化的節目。」
香港電視產業:有人才,沒平臺
香港電臺電視部外購及外判節目組特級節目主任麥誌恒接受端傳媒訪問表示:「外判節目計劃旨在培養年青創作人,讓他們汲取經驗後,再向其他平臺進發。」
據港臺提供的資料顯示,2012至2014年間,共有227間公司向港臺遞交外判節目申請計劃書,申請者亦有上升趨勢,由2012/13年度的153份申請,升至上一年度的223份申請。
麥誌恒認為,這反映香港有具創意的人才及產品,只是在電視產業制度上,香港根本未能提供足夠的平臺讓人才發揮,在這一點上,香港遠遠落後其他地區。
在歐美國家,目前很多製作公司都是由業餘小組形式起家的。「在外國,就算是很業餘的(製作人),可以先做少少計劃給電視臺看,電視臺覺得有潛質,就給他們少少錢,叫他做認真一點,拍pilot program(試播節目)。可行的,就由電視臺出一個百分比,列明持有某個地區的首播權或播映權,然後製作人再拿pilot program,去找其他電視臺、發行商,甚至其他國家的電視臺去融資,方法很靈活。」麥誌恒介紹說。
香港一直未能發展這種節目模式,主因是「政策」所限。2009年,香港政府計劃增加免費電視牌照,同年底,三間電訊商城市電訊(香港電視網絡)、有線電視(奇妙電視)及電訊盈科(香港電視娛樂),向廣播事務管理局遞交申請。
城市電訊於2012年更積極地成立香港電視網絡(HKTV),並大行招兵買馬,完成十多齣電視劇,為開臺作準備。豈料在2013年10月15日,香港行政會議宣佈原則上同意發牌予奇妙電視及香港電視娛樂,但否決香港電視網絡的申請。
市民質疑政府拒絕開放頻道,阻礙電視市場競爭,直指審批過程不透明,並發動12萬人遊行抗議。香港電視隨後就不獲政府發牌提出司法覆核,惟終審法院於今年5月4日裁定毋須重新考慮香港電視申請。
影視創作人的自由市場遠未到來
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馮應謙一直研究中國內地、韓國及日本的電視產業發展,從而為香港電視製作的節目提出策略改進。
他指出,自90年代起,全球的商業電視臺都開始採用外判、製播分離的模式,一來減低成本,二來能更有效地引入創意。
「中國大陸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他們電視臺有自己的製作團隊,但很大的比例是向外面的製作公司外購﹔韓國電視劇製作成功打入整個亞洲,它們亦有外購﹔而日本的製作則是電視臺自家拍,但是明星、導演等人才不屬於電視臺的,令產業製作更靈活。」馮應謙分析道。
創作人的製作公司能否獨立生存,關乎市場是否有自由競爭的環境,要讓創作人東家不打可以打西家。
在馮應謙看來,現時制度下,創作人還要等待一條漫長的路才能看到曙光。「如今只有TVB,再加一個規模較小的ViuTV,根本不算一個自由的市場。製作公司就算可勉強生存,亦會被這一兩間公司把價錢壓得很低。之後,創作人的製作公司能否獨立生存,關乎市場是否有自由競爭的環境,要讓創作人東家不打可以打西家。」
事實上,黎梓駿與其團隊仍在趕製的節目《衝三小》,製作預算只是ViuTV自家製節目的5分之1,「港臺的節目相對質素高及偏向認真,無綫面對的是較年長的觀眾,相信短期內,ViuTV是唯一能接納我們節目風格的電視臺。」黎梓駿說,他正在鑽研以顯微鏡拍攝細箘的影像,期望有朝一日,這個創意之作,能有一個合適的平臺去面向觀眾播放。
(端傳媒實習記者何郁慧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