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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見財經】我上了錢的當

來源: http://www.yicai.com/news/5018066.html

一、

2011年的春節我在福建周寧縣過年。這個地理偏僻、當時還高速未通的小山城,擠滿了各式豪車,似乎寶馬不開7字頭的都不好意思出門。那一年,深發展銀行的巨幅廣告牌都做到了村口公路入口處,我聽傳言說某高檔車品牌商議著要把4S店開上這座海拔880米的山城。

彼時,尤以周寧人為核心的福建寧德商幫,幾乎壟斷了長三角地區的鋼貿市場,依托著鋼材貿易天然的重資產屬性和需要“三套資金”(在途、工地、庫存)的慣例,盡享著貨幣大投放下的全市場寬裕流動性,銀行追著他們放貸。

一張3522開頭的身份證(寧德籍)在市場上的叫價可達30萬,拿到銀行就能被審批下來數百萬貸款。老家的周寧人看到大城市里錢來得那麽容易,只要出門做鋼貿的身家都上了百萬、千萬,於是也紛紛投奔同鄉的鋼貿市場而去,形成了市場擔保、聯保互保各種貸款模式。拿到貸款第一件事估計就是買輛像樣的車,身家很快被打扮。資金的滾動中,個人具體的資產負債變得隱秘,每個人都被貼上了同一張標簽:“有錢人”。

和老鄉聚餐,酒酣,聽他們高談闊論,似有看不見盡頭的繁華未來。“這樣下去,我們周寧人該出多少億萬富翁啊。”我清晰地記者席間的這句話,他們盤點著同鄉里躋身資產上億的富豪名單,這份名單當時在不斷擴充。

那些年錢來得那麽快。拿去放息,月息三分;拿去投房地產:圈地造市場、買別墅、買樓,在2010年後,收益水漲船高。誰還願意踏踏實實只賺點鋼材貿易的差價錢?擴大融資量投到錢生錢的地方才是“正道”。於是,資本盛宴之下,實業開始空心化,貿易數據造假,鋼材重複質押,做大銀行流水,挪用貸款資金。

整個市場都在往上、再往上,整個周寧陷入狂歡、再狂歡。“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的跡象是那麽明顯。那個新年,衣錦還鄉的“有錢人”撩動著那些沒有跟上步伐的人,他們開始心癢癢。公務員在考慮是否值得放棄鐵飯碗出去闖一闖,不願離開老家的人也拿出自己的積蓄,借給出門做生意的人去利滾利,以求得到分成。

這像是一輛急速前行的列車,車里的人在滿目繁華一擲千金,周圍的人太難心里平衡,多想趴上列車,感受速度刺破舊生活的刺激。富裕的光芒太刺眼,大家都閉起了雙眼,不去也不願看見資本本是雙刃劍,收益背後必有風險,挪用的資金總有還上的一天。

很少有人能預測、很少有人會相信,這輛列車,最後開往的窮途末路。

金錢,是否左右了幸福?而疊加了時間軸後的幸福,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二、

C先生席間寡言。他沒有陀飛輪精確擺轉的腕表、H字母鎖扣鋥亮的皮帶和Vertu手機的交相輝映,他說不出大手筆的資金運作故事,觀點也不氣宇軒昂。在周寧人的那桌飯局上,他看起來像個loser。

他似乎也想說說自己的生意經,但很明顯大家沒有太大耐心聽下去。我猜想他也許落寞。他跟我說,他沒有參與同鄉的鋼材、水產、房地產那些他看不懂的業務,他只是在江蘇做了個農業產業化的養殖項目,投資額還不到30萬。

C斷斷續續說了一些意思:他覺得凡是沒有弄明白怎麽來的錢,都會在自己弄明白前給虧回去;他覺得身邊的人,懂經濟的不懂經濟的都能發財、每個人都可以那麽快速地積累財富、但又聽不出正常的盈利模式,這些都是“不正常”的,他不想做不正常的事情;他沒有懊悔,但卻有沮喪,因為他的太太在比較了同鄉鄰里之後,對他開始不滿意。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某一條及格線之上,財富能給人帶來的感受好壞,有時候無關多寡。

長鏡頭慢慢拉遠,這桌宴席的觥籌交錯在時代翻滾的背景里融化。這個背景,是貨幣政策的寬松,是資產泡沫的累積。因為這樣的暖色調背景用得太久,因為經濟一路高速發展周期太長,以至於所有人都相信這就是永遠。

但這,不是永遠,只是周期。

所以如果反過來——當貨幣政策收緊、當資產價格下跌呢?還有什麽支撐,能夠讓這場資本盛宴持續下去?還有什麽支撐,能讓高利貸永遠還本付息,能讓把錢投到樓里礦里,總是收成頗豐?

金錢,是否左右了幸福?而疊加了時間軸後的幸福,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三、

C先生和Y先生都在那桌宴席上。Y是個起家早、因此資產厚的鋼貿商。

時間回撥到2003年。我還在上海東北角的那所大學里讀書,Y在離我學校不到3公里的鋼貿市場做生意。近。於是某日某場合相識。

那時他借了父親10萬塊錢,走出大山。這10萬塊就是他全部盤纏。彼時的他,不懂銀行融資,調頭寸的辦法就是問家人朋友同鄉借錢。大夏天靠兩臺風扇對著吹睡在店鋪門口,送貨幾十公里全靠腳蹬三輪車,到了工地一腳踩到泥里鞋子全部浸濕。

但這樣的日子,每天晚上數數賺了幾百塊錢。後來的他告訴我,那時心里有的快樂,是此後再沒有感受過的。

他第一次貸款是2004年後的事情,體量小,但卻幫了他大忙。那時的銀行還沒有形成鋼貿貸款的套路模式,只有幾家銀行介入,審批也並不快捷。但他很感謝銀行,覺得要是沒有那筆貸款,他一定不敢接那單需要墊資的工地鋪貨,也就做不了那筆生意。

鋼材買賣本身沒賺多少錢,就靠點下工差撈了點實惠;但墊資的錢,最後被算了高額利息。Y的腦子活絡,這是他第一次發現空手套息差的新大陸。原來做大融資量,就能多套錢。

越往後的那幾年,銀行也越發發現甜頭。別看鋼貿商就是“中小企業”,但來個廠商銀,可是供應鏈金融、還款來源有保障;來個互保聯保,一下子就能把貸款業績做起來,完成指標;來個開銀票,再搞點回存,就能把綜合收益打到年息10%以上。

財,其性屬水,水為財。光靠省儉則如死水,難得浩瀚;但若匯之入其它體系並流通起來,或得汪洋,卻洶湧難駕馭。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第一筆銀行融資,承載了Y,擴大了事業版圖。缺資金的時候,金融體系給以適量的資金,如同輸血助力企業。但,如果過量了呢?

2006年,那是大街上還不像現在這樣滿眼保時捷寶馬奔馳的時候,Y挪用部分的銀行給他進貨的貸款,新買了一輛高配7系寶馬,晚上兜風。我第一次覺得,整個高架上的風,都被拉著走。而其實拉動這些風的,難道不是資本嗎?

時間回到那場宴席。2011年,Y從私營公司到家庭共有4輛車,這還不包括他因參股而隨時可調用的一家擔保公司的一眾豪車。C在開一輛日產天籟,就這輛天籟,也已經是他鳥槍換炮後的升級座駕了。

2012年後開始的故事,落入俗套。市場資金從緊、資產價格停止飆升、銀行開始收貸、經濟逐漸降溫,撐不下去的資金鏈,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從杠桿高的領域和地區一路向下倒,溫州、鄂爾多斯、長三角、珠三角、炒礦、大宗貿易……

Y當時融資杠桿已高,未能幸免。挪用銀行貸款投向的房產項目本身也缺錢,樓造不起來就拿不到產證,拿不到產證就套不到後續的經營性貸款來把資金鏈續上。在一夜一夜的飯局上那些酒酣耳熱時答應了一定盡力的金融和地產界“兄弟”們隔幾日都告知“無能為力”後,Y接受了一個現實:作為小股東,他在這個地產項目里投下的去的那幾千萬,怕是已經化作項目成本或資金利息,打了水漂。

Y融了多少錢,就欠了多少錢。

去年,我再見到Y時,發現他在開C的那輛天籟。

“你自己車呢?”

“抵債的抵債,變賣的變賣,反正C買了新車,自己兄弟不計較,這輛舊車就給我平時做生意用。畢竟,總要有輛車裝裝身家,我們又是鋼貿商出身,沒車人家都不敢跟我們談合作。”

這一年,如上文所及的一張本可輕易從銀行獲得數百萬信用貸款的3522身份證,從座上賓變成了“黑名單”,持這張身份證的人,要新辦一張普通額度的信用卡都已經困難。

金錢,是否左右了幸福?而疊加了時間軸後的幸福,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四、

C後來跟我聊,為什麽整個故事起落里,他看見的他的老鄉們,甚至包括他,都不幸福?

被拋在大潮外面的人,在大潮起時,很難有人心里是安靜的,懊的惱的巴結的,難有通透幸福的;被卷在大潮里面的人,在大潮落時,幾乎無一幸免,失措的恐慌的後悔的,少有人是全身而退的。

這樣的潮起潮落,有沒有讓你想到去年的股市,潮起潮落,卷走了多少人的平常心。財富數字增減中的悲歡離合,到底哪個是真相,哪個是幻影?

究竟是遠離財富浪潮機遇比較幸福,還是直面它比較幸福?

是什麽在誘惑一顆心,什麽在謀殺一顆心,什麽在麻木一顆心,什麽在修複一顆心?

我跟C說我不知道。也許此生六道輪回在人道,名利權情都是要考試的卷子。人生不就是從0到某個數字再到0的過程麽?數字不重要,過程重要。開卷有益。

金錢,是否左右了幸福?而疊加了時間軸後的幸福,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五、

在整個P2P行業面臨整改、洗牌的當口,某P2P公司老總L先生卻異常興奮。用他自己的話說,在資本仗里“憋屈了多年的惡氣終於出掉了”。

騙子P2P玩著自融,拿著投資人的資金,投資虧空或是揮霍無當,如此一來只能不斷募資發售新產品,以求新帳還舊賬。為了活下去,募資必然不惜代價,開高利息、給銷售團隊高傭金、砸大錢做廣告,債務雪球越滾越大。

L想好好做平臺,自然不能這麽玩。利息拼不過人家,獲客成本要控制,更是沒有那麽大手筆來做廣告、贊助論壇、買獎項。“劣勝優汰”的環境下,他的平臺,越來越難以吸引投資人。

走資本運作道路的P2P,天使輪好了求A輪,A輪好了求B輪。為了獲得資本的青睞,“跑量”必不可少,哪怕是風險偏大的資產端也要接進去,哪怕是賠本賺吆喝的業務也要頂上去,哪怕是過高的獲客成本也要砸下去,哪怕是造假的業績數據也要填上去。

L沒有那麽大野心,全系銀行業出身的創始人團隊,看項目如同當年審信貸。投資人還有錢,但不好意思,可供撮合的項目供給不足了。經濟低速周期,不宜快速擴張,L的平臺始終保持著吃不飽餓不死的雞肋狀態。講不出好故事,也找不到資本方。

慢慢的,L就看到那些不如自己的平臺,在資本的助推下跑到前頭去了。一個接一個。

L經常問,當逐利的資本攪動市場,帶來馬太效應,行業究竟是變好了、還是變糟了?

金錢,是否左右了價值判斷?而疊加了時間軸後的好與壞,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六、

他說他收藏那些藝術品,是因為熱愛。這種與大師通過一幅畫、一件工藝品完成的交集,或是與歷史通過一件古玩完成的連接,令他心馳神往。

然而——但凡這些藏品不是洗錢或貪腐介質,大多收藏者並不會默默享受這種神交,他們會把藏品放在會客室,或是辦公室的櫃子里,讓外人看得到,甚至會參加博物館的巡展,標上自己的名字。

別人會說,他這人顯然不僅僅是有錢,還很有品位。

又一個然而——這件占據了藏著財富一定百分比的藏品,抗通脹、能升值。在美國,在低利率的周期里,在金融危機之後的幾年間,拍賣行業很火,拍品成交率高且拍價不菲。於是很多人開始“炒作”,讓價格與真相背離,試圖左右市場。一些有能力的藝術家不懂符合而被“定價”所拋棄,一些願意和資本合作的藝術家被奉上神壇。

收藏者的品位和資產增值里,一半是清水,一半是雜質。

收藏是人在孩提時代就會做的事情,我們收藏火柴盒、玻璃彈珠、芭比娃娃和變形金剛,以此獲取與占有欲相關的樂趣。但成年後,這種樂趣變成了與名相關的地位符號,以及與利相關的——金融的延伸。

金錢,是否左右了幸福?而疊加了時間軸後的幸福,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七、

我們的影子將我們和現實連在了一起,如同,索引並佐證了我們的存在。可是影子有時縮小了存在、有時放大了存在。你通過看影子,看到了自己,卻未必看得到真實的自己。

“你看到一個蘋果從樹上掉下來,你說,哦那一定是萬有引力起作用;你看到一個好好的平臺突然倒閉,你說,哦那一定是資本在起作用。”金錢的力量無處不在,像是萬有引力,改變事物軌跡,也改變內心的感受。

而金錢、和幸福,曖昧叢生。也像影子。是一場真實的假象。在時間的維度里徘徊著,映射又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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