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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黎智英

2010-11-25  NM





不知有多久沒試過一覺酣睡醒來, 精神飽滿卻有個情緒非常脆弱的感覺。步出睡房的露台已是破曉時分,天色朦朧,晨曦偷偷地潛進來告訴我,今天是父親的生忌。這不是很奇怪的一回事嗎?我往往 連自己的生日也記不起,晨曦卻讓我記起父親的生忌。他在生時我們的關係不密切,這些年來我可常常想念他。他仍在那會多好?看到現今的我,他又會怎樣說?我 時常這樣想,很想讓他知道我做些什麼。

他還在生的時候我們之間太多誤會了,可能因為這樣便一直都想以行動向他解釋我的想法。不,我不是要他看到我事業有成,他的事業非常顯赫,不會覺得我有什麼 了不起。況且我們做生意的風格太不一樣,他不會對我的做法有共鳴。

不過,他失敗的地方,我卻成功了;他的家庭生活一塌糊塗,我的家庭生活令我感恩驕傲;他的遺憾卻是我的驕傲,這才是我最想他看到的,那是我們之間的誤會的 癥結。不,我不是想他喪氣,也不是要令到他尷尬,我只想讓他明白為什麼我們在感情上有道鴻溝。他生前我們沒法在這方面溝通,他也不明白自己的痛苦,因為世 俗把他跟家庭隔閡起來,令他觸及不到也不珍惜親情,他一生跟家庭溫暖擦身而過。

他是個心地極之善良而又非常慷慨的好人,只是囿於三妻四妾的世俗情意結,有個靠女人搭建起來的虛榮心,一生便在這個虛榮中沉溺;雖是翻雲覆雨,卻好不淒 涼。更是淒涼的是他的妻子和兒女。每一代人都有他們自己當時的生活模式,即使克服了自己的懦弱也逃不脫社會習俗形成的枷鎖。

不,我對他毫無怨恨。他是我的父親,我愛他、崇拜他、想念他,每逢有得意的事情都希望贏得他的讚賞,總覺得只有他才會明白我的好些經歷。我只是想他明白為 什麼感情上我們會有隔膜。若然他看到我今日的家庭狀況,感受到那份溫馨和快樂,他會明白 —— 更會原諒 —— 我當時對他的冷漠。他不欠我的任何寬恕,到底我是他的兒子。但我真的希望他能夠諒解我,當時他不諒解我,他不明白對母親和我們這群子女來說家庭到底有多重 要。

過去已隨灰暗的天色退下,旭日初升,陽光瀉滿露台,今天會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陽光,妳可否替我築道彩虹,好讓我走到彩虹的另一端尋找父親?爸爸,你在 彩虹的盡頭嗎?

「Jimmy,你什麼時候返香港?我到你家吃餐飯,聊聊天,舒口悶氣。最近心情抑鬱,想找老友解解心結,訴訴苦?」在大陸開工廠的老朋友打電話來台灣找 我。很奇怪,這一趟我聽不到他身邊有淫聲浪語;他也不是亢奮地宣布在搞緊某條女。過去,下午三四點鐘他都不時打電話找我說這樣的話題,而不是像這一趟這樣 找我訴苦。

不,他這個電話其實一點也沒有令我感到奇怪,我們一班老友早便跟他說過了:「你咁搞法,遲早會後悔!」講這些話的大都也不是好人好姐,以前他們也玩得很癲 狂,只不過年紀大了,知所節制而已。他們有句口頭禪:「頭髮無,剩番個肚,屙尿睇唔到,射濕對鞋至知道。」到了那個時候便要拾回做人的尊嚴了。

他們都說,年紀大了,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兩個錢,希望可以替自己挽回一點尊嚴,否則在家裡也就半點地位也沒有了。以前愛玩的幾位老友都不敢再去玩了,只 剩下在大陸開工廠的這位老友仍然樂此不疲,而且還時常在玩得㷫烚烚時喘着氣打電話來自鳴得意。「你都有今日喇!」一班老友聽他說最近心情鬱悶,都沒有當他 使真,因他實在玩得太久、太不留餘地了,沒有人相信他會浪子回頭。

我卻知道他是使真的。他其實一向都不開心。妻子對他已感情麻木,兒女對他更是不瞅不睬,只是他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只顧閉起眼睛玩得好癲狂好興奮而已。他是 否真的開心可又是另一回事了。

快樂本來便不用多,有些少便夠了。只消看看那幾個以前愛玩的老友便知道了。他們現在要的只是在家裡有一點尊嚴,妻子、兒女給他一點尊重、關懷和愛而已。到 了最後他們都發覺,追求快感和亢奮,其實是內心空虛和焦慮的反映,他們只是渴望得到一點兒心安理得而已。不用多,只是一丁點兒愛和尊嚴,他便可以拖着家人 的手,微笑走完生命最後的一程,只要這樣便不枉此生了。

有人認為人生不外乎數十個寒暑,一晃即過。有條件、有機會不好好玩個痛快,那不是枉度一生嗎!但他們卻不知道,世事往往是more is less, less is more。我們需要的其實只是少少的一丁點,足夠就是富有,尤其是愛。

觸發老友為過去的所作所為懺悔的,是他最疼愛的二女兒要結婚了也沒有通知他。到他發覺了想去參加婚禮,二女兒卻在電話裡痛哭,央求他不要去,因為不想丈夫 的親戚見到他。「為什麼?」他在電話中狂叫,二女兒在另一頭默不作聲。他不斷追問,二女兒只顧飲泣,沒有說話。

最後他沒有法子,只好對女兒說:「好,你給我個好的理由我便不來參加婚禮。」二女兒懇求他不要逼她,但他不肯罷休,沒法子,女兒只好說了出口:「Dad, because I'm ashamed of you. I'm sorry!」女兒說完這句話便掛斷線,他打過去,電話從此不通了。

他拿着電話呆坐,天旋地轉,彷彿整個世界在自己腳底溜走,也把他的心給挖空,那陣空虛令他的心絞痛,剎那間他的人生意義幻滅了。那一刻,他不知道為什麼要 活下去。他只顧哭泣,倒頭睡去。

婚禮的當天,他的二女兒告訴我跟他的通話內容,我知道他們一家人對這個事情非常難過,也都很後悔不許他參加婚禮。今天跟他飯聚之前我和他的家人商量好,請 他們在我家附近勝利道口的東江客家菜館吃飯,有必要時我會給他們電話,請他們來我家跟他見面。

吃飯時他告訴我這幾年回家沒有多少次,現在要回頭恐怕已經太遲了。如果賣掉大陸的工廠,搬回香港家住,不知家人會否接受他。我說,不如請他們來,看看他們 怎樣說。聽到我這樣說,他知道我早已作了安排,很是高興。我打電話過去,不消五分鐘他一家人已經來到了。他們原來都很心急,草草吃完飯,驅車到我家路口, 等我電話。

他們來到,二女兒衝過去擁抱他,不斷跟他說:「爸爸,對唔住。爸爸,對唔住。」將頭擱在他肩膊上不斷在哭。女婿站在旁邊也忍不住流淚。他別過頭來對老婆 說:「貞,你原諒我嗎?」他老婆眼紅紅只管望着他,說不出話來。大女兒走過去牽着他的手說:「爸,我們都愛你。」

他走過去捉着老婆的手,一齊坐了下來。大家的情緒都太激動了,誰也說不上話來,只是靜靜地喝茶。二女兒執着他的手掌把弄,然後抬起頭向他說:「爸爸,我和 Paul已打點好一個房間,你到我們家住幾晚好嗎?」他問老婆:「我今晚去阿妹家住好嗎?」他老婆向他點頭,忍不住哭了,湊過頭去他耳邊說:「強,我們都 想念你。」

那一刻,我悄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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