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創業者們,源源不斷提供著孤獨的解決方案,然而孤獨怎麽也幹不掉。 (農健/圖)
專題按:他們開發各類社交產品,重建青年群居社區,研發暖心“大白”,甚至瞅準“一個人生活”商機……在這樣一個生產孤獨、解決孤獨相互交織、相互作用的時代,聰明的創業者絞盡腦汁幫助都市人脫離孤獨的苦海,然而真的做到了嗎?本期專題將聚焦孤獨這一社會現象背後的商業力量。
在一個高速運轉的時代,與陌生人建立聯系,不再是一場如小王子般的星際旅行。滿屏社交軟件告訴你:你不是孤獨一人,你被整個世界的溫柔環繞。
你在互聯網上的每一次怦然心動,背後都是系統和算法的上帝之手。它是良藥,也是毒藥。
就像《頭腦特工隊》里那個怎麽也幹不掉的悲傷的藍色精靈,“世界上的東西陰陽總是調和,有兩個極端,你不可能把孤獨幹掉”。
他嗅了嗅對方手腕上的氣味,試著擁抱,接著又被帶到一張沙發床上,躺下。他不知手該放哪兒,整整一個小時,他像屍體一樣僵硬。姑娘枕著他的手臂,環抱著他,他卻把另一只手插進了牛仔褲兜里。
這是鄭凱(化名)第一次體驗蒙上眼罩,被帶進一間小黑屋,帶到一個陌生姑娘面前,而且還和她一起午睡。
這是一個名為“治愈系SleepTogether”的活動,由心理咨詢師包大英於2015年12月19日,在一款叫做“Someet”的社交產品上發起的。
實際上,這是一場彬彬有禮的社會學實驗,包大英稱之為“探索陌生人的邊界”。參與者三男三女,隨機配對,與陌生異性相擁午睡,你只能用鼻子和四肢感受對方。結果只有一個人睡著了。但睡著不是目的。
“情緒沒地方發泄的時候,很想,卻沒有理由,向任何人要一個擁抱。”26歲的鄭凱剛來北京不久,話少,哥們兒少,乏味的他做著乏味的出版社工作。對於他來說,點擊“報名”按鈕的一瞬間,散發著冒險氣息——似乎這一個午覺,就能將禁錮周身的孤獨感,撕開一道口子。
在這個一切都在高速運轉的時代,與陌生人建立聯系,不再是一場如小王子般的星際旅行,不再是一封得等上數月的筆友的來信。只需瀟灑劃開手機,滿屏的社交軟件會告訴你:你不是孤獨一人,你被整個世界溫柔環繞。
敏銳發現痛點的聰明創業者們,源源不斷地提供著孤獨的解決方案,使移動互聯網成為現代人的三頭六臂,成為救命稻草。任何一個能感知孤獨的人,都是潛在用戶。孤獨正成為一門生意。
然而,創業者們真的找到了治療孤獨的良藥?
至少鄭凱還沒找到。12月19日之後的鄭凱,依舊擠著早晚高峰,那次活動里認識的所謂新朋友,也都沒再聯系,成了他微信好友里新來的“僵屍”。
“孤獨感只能緩解一小部分,結束了,又會回來。”鄭凱憂傷地覺得,社交就好比煙酒和大麻,“不能過於頻繁,但偶爾來那麽一下,可以”。
五花八門的社交產品分布在馬斯洛需求金字塔的各個層級。
“我要講一個有關孤獨的故事。”2014年11月,張春在知乎上回答了“什麽是孤獨?”,在3096個回答中,他得到了24000個贊,排名第一。
這是關於一款名叫“花開”的交友軟件死亡之後的故事。
在張春團隊設計的“慢交友”里,用戶需要兩人一起種一株花,很長一段時間里,你只能面對一片軟件生成的土壤,松土、澆水、曬太陽,等花發芽長大,才能慢慢看到對方的資料、照片、對話。可一朵花要開一個月,每一步進展都要很久,很久,很久。
毫無疑問,這個軟件幾乎沒有人玩。冷清程度甚至讓張春團隊自己感到“羞恥”。工程師在後臺上架團隊的新產品,“萬一用戶去查我們以前還做過什麽家夥,發現了這麽難用的‘花開’怎麽辦”,就順手把“花開”偷偷下架了。
就在準備關掉服務器時,工程師竟發現了6個仍在活躍的用戶。這6個人在一個已下架並停止開發的軟件里孤獨地玩耍。“我們真的想不通他們能幹嘛。”張春寫道,“希望100年後這個孤獨旋轉的星球上人丁興旺,兒孫滿堂。”
2015年10月動畫電影《小王子》上映後,“花開”的故事獲得第二次傳播。張春反複強調,這不是團隊新產品的軟廣告,盡管他們獲得了10萬新增用戶的紅利。
這個浪漫的故事幾乎就要讓“花開”複活了。感性的網友詢問張春,“花開”能否再次上線,他們說“如果我早知道,肯定會玩的”。
張春不相信。“他們還是不會玩的”。“我們已經用了快一年的時間驗證了,它不行。它不適合市場。”張春回答,堅定而冷靜。
市場偏愛的社交產品長什麽樣兒?在蘋果手機應用市場里,登上排行榜的150個產品,它們連名字都很相似:陌陌,嘰嘰,探探,派派,碰碰,抱抱;唱吧,玩吧,約吧,愛吧;或者更直接的,同城交友,同城夜約,同城在線約。產品經理們豐富的想象力,讓你可以用眼耳口鼻各個器官社交。
這些社交產品並不完全或僅僅指向孤獨,它們還影射著空虛、寂寞、性與愛。反過來,孤獨也不完全或僅僅指向它們,一本書或一杯威士忌都可能是解決辦法。奇特的是,二者的交集卻支撐起一片藍海。
“從這些產品的市場營銷定位來講,就是打中蛇的七寸。”社交產品“柏拉圖”CEO蘇健安說,“當一個人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他就往馬斯洛需求金字塔的底層走了。”
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在1943年將人類的需求用階梯劃為五個層級。五花八門的社交產品分布在馬斯洛需求金字塔的各個層級。
在第三層的“社交需求”里,有一款叫“探探”的軟件,奉上排著隊等你挑選的異性照片,喜歡的往右劃,不喜歡的往左劃,看對眼了就能聊天,操作簡單粗暴。
在第四層的“尊重需求”里,有一款叫“派派”的軟件,在系統的安排下,能讓新註冊用戶在三分鐘內,收到來自近50人的禮物,魅力值從0猛漲至4000分,等級連升4級,那感覺飄飄欲仙。
“它們沒有做錯,這是一個剛需。”蘇健安說。
正因為系統和算法,互聯網產品才完爆真實人際關系,“掌控感是100%的”。
作為一種抵抗,抑或創新,網易出身的70後蘇健安做了一款不能看臉的軟件。至少一開始不能看。
聊天頁面的頂端,是一個用水晶愛心框起來的百分比,代表著你們的親密度,隨著分值提高,原本模糊的頭像會漸漸清晰——從0爬到100%。對比鋪天蓋地的“一鍵約炮”,這個過程還是太長了。
好在,系統算法在整個過程中發揮著上帝般的控制力。
“這是碰點理論,來自賭場。”蘇健安解釋,“在發生逃離之前,給你一個安撫,一個獎勵。”系統可以采樣雙方的對話時間、條數、話題,做到讓“兩人非常想看對方的時刻,正好等於兩人互相了解對方的程度”。但蘇健安拒絕進一步透露這套神秘的算法。
基於已有的數據分析,“39%”是一個類似於“七年之癢”的臨界點。“用戶總是在39%的時候,有個自我判斷,是否繼續交往下去”。39%之後,就需要系統的上帝之手,來點加分或頭銜的甜頭,或引誘二人共同完成某項任務,讓頭頂那顆水晶愛心繼續砰砰跳動。
曹悅棋(唱吧藝名“胖胖胖”)的甜頭來自一夜走紅的一首歌。2015年8月,他在唱吧上演唱的一首《當你》,分享到微博後,得到原唱林俊傑的點贊。唱吧是一款免費的社交K歌手機應用。
深夜的無錫街頭,他舉著自拍桿錄了這首歌。畫面里,曹悅棋穿著白色襯衫大步走著,帶一絲羞澀,背後是昏黃的路燈,騎摩托的男女和飛馳的出租車。嗓音不能說與林俊傑有多相似,但那一臉絡腮胡子,笑起來親和力十足。
“你能想象和體會自己剛玩的一個App,一晚上多幾百個粉絲的那種欣喜嗎?”曹悅棋興奮地說。甚至有人在唱吧告訴他:“這個胖子會是未來的大神!”
就在一年前,曹悅棋的粉絲並不是60萬,而是個位數;他還是一名普通企劃兼業余駐唱,還沒有被稱為網紅;他的社交圈還是公司里的小張小李,而不是唱吧里的網紅芭比獸、miao桑和十四王。從某個淩晨三四點,他第一次對著手機鏡頭唱了首《淩晨三點鐘》開始,一切都改變了。
從夜里10點到淩晨的2小時,最多的時候有967865個人同時在唱吧上錄歌。“那真的是種發泄。”曹悅棋說。
“你可能長得很醜很醜,醜到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臉,但你安安靜靜唱歌,也有一大堆人喜歡你。這種感覺很爽,對吧?”唱吧CEO陳華用濃濃的商人口吻說道,“工具做得好,別人也可以,但社交屬性,偶像和粉絲的網絡關系,能把用戶留下。”
成名之後的曹悅棋已經離不開唱吧了,幾乎每天都要打開,“我視唱吧為我的娘家App,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在唱吧的幫助下,曹悅棋設計發布了自己的服裝品牌。2016年1月,他還受邀參加了愛奇藝的網絡綜藝節目《偶滴歌神啊》。
清華大學心理發展指導中心教師李松蔚認為,人們從這些互聯網產品中獲得歡愉的過程,“其實就像飲鴆止渴”。
“互聯網沒有放大孤獨,而是以一種很微妙的方式讓它維持下去。”李松蔚解釋,“它不會讓這個人很痛苦,但也不會輕易饒了這個人。它是一種軟成癮,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毒品。”
人們已經初識了科幻片里高科技帶來的可喜可憂的未來。系統也是良藥,讓任何一段交往,都變得安全便捷無副作用,“因為它背後就是一套算法”。
“手機或互聯網產品,就是在各個方面都完爆真實的人際關系,掌控感是100%的。”李松蔚認為,正因互聯網如此完美,人們才不那麽想要真實的人際關系了,“而那種難過,起起伏伏,牽腸掛肚,在我看來,才是不孤獨的感覺”。
“如果你一個人玩,那真的就是單機遊戲,玩好幾年都沒有人看到你。”
孤獨在心理學上的定義,並不是loneliness,而是指isolation。隔離,即與他人沒有聯系。
李松蔚表示,這個詞有時並不直接指向人際關系,不在於人際關系的數量,或陪伴時間的長短,甚至都不在於人際關系的質量,而更接近於一種主觀感受。
由此,互聯網提出了孤獨的另一種解決辦法——“樹洞”,就像《花樣年華》里,梁朝偉在吳哥窟的一片廢墟中,向之傾訴心中隱秘的那個荒蕪的樹洞。
最早的“互聯網樹洞”是博客。張春在“花開”失敗後,又做了一個叫“犀牛故事”的“移動升級版博客”,“出發點是用故事社交,在故事里相遇”。
作為主編,張春最重要的工作是讀故事。她有時能看到一個人寫自己痛風了,拍了一張自己痛風的腳;有時看到一個孩子失戀了,寫道“我和你交往5年,終於要分手,我們要進入初中了”;還有刺青師、麻醉師、網吧網管、離婚律師、艾滋病患者的日常故事。
實際上,類似功能在1997年的貓撲、1999年的天涯、2005年的豆瓣等網絡社區上早已實現。“比如豆瓣,如果你一個人玩,那真的就是單機遊戲,玩好幾年都沒有人看到你寫的東西。”張春說。
但不止一次,有朋友特意叮囑張春,不要把他們的故事轉發到微信上,“轉了有些人就知道是我了”,像是做特務。
歸根到底,“樹洞”是反互聯網精神的。近乎饑渴地展示、互動、分享,這才是互聯網想看到的。
“人們只要把東西寫出來,就非常希望有人看。”張春無法量化這種“被看到”的欲望,但至少大部分用戶會認真回複每一條評論,哪怕只是個“贊”,他們也會回一聲“謝謝”。這使互聯網產品超越了單純樹洞的意義。
用戶隱秘與曝光的雙重欲望,對“樹洞型”產品構成一個難解的悖論。
盡管張春樂觀地想,產品若能成為很多人的樹洞,也未嘗不可。但所有產品經理都不會滿足於只提供一個“樹洞”。“問題是他們(用戶)幾乎不傳播啊!”張春仍在困惑,“作為運營方,我該怎麽辦?”
唱吧最初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如果你只聽不唱,你還是一個人”。因此,每一次叠代,唱吧都在想盡辦法,怎樣才能讓用戶唱得更爽。
在6.7版本里,唱吧添加了“最近聽眾”功能,讓聽過的人全部留下腳印,最大程度滿足你的“虛榮心”。包房K歌秀和兩百多個榜單讓你更容易曝光。陳華說,一旦有人火了,他還會想著要不要“放大一下”,讓他成為紅人甚至明星。
“用戶量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人和內容還是有可能被淹沒的。所有的社區都面臨這種問題。”張春說。當產品無法滿足用戶“被看到”的欲望,社交產品變成單機遊戲,“樹洞”真的成了“樹洞”,接著,用戶流失。
“孤獨的市場不是無限大的,從創業的角度來說,線上社交已經富氧化了”
於是,即便是在2015年,QQ誕生的第16年,網易聊天室關閉的第7年,微信和陌陌出現的第4年,仍有一批又一批社交產品撲向孤獨經濟的海洋。
不過,當資本寒流襲來,孤獨的生意開始不那麽好做了。
“現在對大部分投資者來說,對社交產品投資的可能性不太大。”梧桐樹資本合夥人童瑋亮稱,“社交總體離錢比較遠,現在資本整體狀態不好,投資人更願意投離錢比較近的產品。”
李東哲決定不去趟這渾水。
“這麽多App紮進去爭奪用戶的線上時間,沒有空間,也沒有意義。”李東哲說,“孤獨的市場肯定不是無限大的,從創業的角度來說,線上社交已經富氧化了。”
李東哲與另一創始人白惠澤兩名80後一起,搭建了名為“Someet”的青年自發興趣活動平臺,口號叫“FindYourPeople,MeetYourself”。
“線上聊倆月,不如線下吃頓飯。”於是才有了包大英在Someet平臺上發起的“治愈系SleepTogether”活動,以及“假想葬禮”系列活動。據悉幾乎場場爆滿,名額開放數小時內就能收到幾百條報名信息。
青年人的想象力、生活方式與玩樂精神,蔓延在一場場奇形怪狀的線下活動里。十幾號人,既可以蒙著眼睛睡午覺,也可以蒙著眼睛接吻;既能一起做地鐵上看書的行為藝術,也能跟著一個武漢姑娘一起盲品小龍蝦。
2015年4月起,類似活動每周都會舉行五十多場。按平均每場15人計算,每周就有超過750名年輕人,願意用與一群陌生人的相處,來填補空白時間。
Someet的競品有許多,包括“周末去哪兒”“周末去哪玩”“今天玩什麽”等連名字都類似的產品。在李東哲看來,由於線上過於擁擠,創業者轉戰線下,“‘活動’是他們第一個能想到的”。
“只有在線下真實的社交環境當中,面對面的,才能真正緩解孤獨感。”李東哲篤定地說。
但哪里的生意都不好做。Someet直到2015年7月才拿到360萬天使投資,李東哲白幹了半年。他輪番與二三十家投資機構談判,投資人總是質問他:“對,你說的都對,但是,你怎麽變現?”
如今社交產品的商業模式並不清晰,各家招數不盡相同。比如,陌陌最新一期財報顯示,2015年第三季度,移動遊戲已成為陌陌收入主體,占總營收25.3%。而擁有三千萬活躍用戶,鉚足勁兒上市的唱吧,也於近期殺入已不景氣的線下KTV領域,孤註一擲要探索一條新的商業模式。
“在資本環境不佳的情況下,投資人需要在貪婪和恐懼之間做選擇。”童瑋亮樂觀地認為社交仍然值得一試,它可能誕生出偉大的產品,帶來豐厚的回報,“只是摸索的過程會比較長”。
而在現代人對解決孤獨的漫長摸索里,任何一種方式都不可能是完美方案。
線上,每一場“精心安排”的社交里,你總能獲得李松蔚所描述的,在真實世界中絕不存在的100%的掌控感。而線下,一場與陌生人的午睡雖然讓鄭凱暫時解了渴,但也有可能讓他變得更依賴,或更痛苦。
蘇健安說,就像動畫片《頭腦特工隊》里,那個怎麽也幹不掉的悲傷的藍色精靈,“世界上的東西陰陽總是調和,有兩個極端,你不可能把孤獨幹掉”。
“所以我們才需要更多的‘毒藥’。”李松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