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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我最關心的是人和人性的關係與變化

1 : GS(14)@2012-01-09 23:5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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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少年和惹禍的父親

南方週末:「文革」發生時你多大?

賈平凹:我當時13歲,上到初中二年級下學期,是「紅衛兵」,那時候總有不同的政治事件發生,所有人都心沸騰,都是快樂的,尤其作為孩子,就覺得像節日一樣,也不學習了,也不上課了,反正就是特別快樂,特別刺激。

我那時候還是懵懂的,不是說很清晰,但是也跟著外頭人喊口號,也跟著刷大字報,這些我也都參與過。引用那個「蝴蝶效應」來說,因為我的參加,起碼給這場運動加了一定影響力,起碼增加了,那麼多人的參與,從而使得災害的力量不斷增大,最後反過來影響更多人,形成一個颶風。

南方週末:你父親只是一個鄉鎮學校教員,怎麼就變成「革命」的對象了?

賈平凹:「文革」時,我父親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原因是他在西安當教員的時候,胡宗南在西安開了一次報告會,當時政府要求所有的公職人員去參加,學校把教師花名冊就報上去了,我父親那天去了,但走到半路里,又跑去看秦腔,最後沒有參加。到了「文革」時期,有人把那場報告講成是特務訓練班,然後查檔案,名單裡有我父親,就把他打成歷史反革命,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父親回村裡的時候,我和母親正在地裡幹活,別人說我父親回來了,我就往回跑。我父親戴著反革命分子帽子,被押送回到鄉下,一見我就拉著我的手哭了,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見到父親哭,他說,我把孩子害了。當時他最關心不是他的政治生命,而是自己影響了家庭和孩子的前途。

南方週末:對你的影響體現在哪方面?

賈平凹:我父親被打成反革命那幾年,我在農村惟一的願望就是出去參加工作。當時城市裡的企業、單位來招收技術工人,肯定沒有我了,不可能叫個反革命子女去當工人。後來收公路上的養路工,整天拿個鍬鏟一下地面,我也報名,但是也沒有收我。後來部隊徵兵,我又去報名,也不讓你去。你表現再優秀,在選人的第一批就把你刷掉。

當地學校招收民辦教師,我也報過名,也沒有我。後來學校一個老師,回家生小孩了,臨時讓我代理教了一陣。等人家把產期休完以後,你就結束了。我原來是基幹民兵,因為當時準備和蘇聯打仗,農村的年輕人都加入民兵組織,整天訓練。開頭我在民兵連裡當文書,因為我字寫得好,後來我父親一出事,就把我趕出來。我們那兒學大寨修水利,修一個大型水庫,年輕人都去,也是以民兵建制,掙工分,我卻被留在村子裡和婦女一塊勞動。

在水庫當宣傳員和上大學

南方週末:你當時不是去水庫當宣傳員了嗎?

賈平凹:當時別人都去水庫勞動,我沒去。但後來我聽從水庫工地回來的人講,工地上需要一個搞宣傳的,寫字的,說你可以去,別人推薦我去,但也沒有啥下文。我聽了這話以後,就主動去了。

生產隊長還不允許我去。記得那天下著特別大的雨,我拿了一些干糧,去幹了三天活,特別累,就是從大壩下面扛石頭,扛到大壩上。你要扛夠多少立方,才能掙他那個工分。我當時在工地指揮部每天晃來晃去的,想引起人家注意,後來工地指揮部的人就發現我了,說,你來了,那你給咱去刷一下標語吧。刷標語就是在山崖的大石頭上刷那些「農業學大寨」、「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大型標語。

我拎著大紅漆桶子,握著大排筆滿山寫標語。他們覺得寫得不錯,就把我留下來,在工地上辦簡報。當時辦工地簡報的有兩人,我進去給人家幫忙了一段時間,那兩人就退了,後來就我一個人。我可以說是編輯,也是發行員,也是宣傳員,每天到工地上去採訪,回來寫東西,然後在蠟版上刻,拿油印機子印,然後到工地上再散發,再拿大喇叭念這個稿子。

當時我父親得到消息說大學要招生,他叫我連夜走十里路回家,跟我說一定要去報名。當時工農兵上大學,有三個條件,你自己得報名,群眾要推薦,領導要批准,然後學校再考試。

當時我還是可教子女,大家就把我推薦了,他們都覺得這個孩子幹活特別賣力,特別踏實,簡報也辦得比較好。領導也同意我去。

最早推薦我到西北工業大學飛機製造系,我當時壓力特別大,因為我是初中二年級畢業的,只學到一元一次方程。縣上領導知道我的情況後,就把我改到西北大學中文系。

我一到學校,老師要求每一個新生寫一篇文章,我寫了一首詩歌,老師一看覺得寫得不錯,就推薦給當時大學辦的一份報紙,選了我一首詩,我到食堂去吃飯,大家都指指點點,從此激發了我的創作慾望。

畢業分配,我必須回到我們縣上,我想回去肯定是一個中學老師,縣上我估計還幹不成,只能到公社中學去當老師。畢業前,我一共發表了二十七篇作品,有文學作品也有新聞稿子。我在陝西人民出版社實習過,當時編輯部領導同志對我印象特別好,我就這樣到了陝西人民出版社當編輯,在那兒當了五年編輯,從那兒又調到西安市的《長安》雜誌社當編輯。我一輩子都在當編輯,寫作和作家反而是業餘的。

南方週末:如今社會對你們那批工農兵大學生有很多偏見。

賈平凹:從我們那屆開始,基本上六年都是工農兵學員。1977年才恢復高考。我那些同學多多少少都受到一些歧視,因為後面的學生都是通過正式高考上來的,當時社會上有一種議論,好像工農兵學員水平不高,在我看實際上並不是那樣的。

我後來還考過研究生,當時西北大學招第一批文學研究生,只收兩個人,我考第三名,專業知識我是好的,但我英語沒學過,是零分,我那個時候不會作弊,老老實實在上面不動一個字。當時學校也想收我,但是報到上面,教育部門有個規定,是見「0」不收的。所以我沒有當上研究生,如果當研究生,可能現在也是個留校,在大學當老師吧。

"賈平凹畫夢錄

作為一個人來講,活這一世,我經歷了新中國的各個時期,無論是「文化革命」前還是「文化革命」後,國家幾十年的發展和變化,我基本上摸透了。作為作家來說,我經歷的這個時代確實為我的寫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而且這個社會也給我提供了一種豐富的想像力。

人一生都是要有希望要有夢想。

但人心是沒有盡頭的,夢想也沒有盡頭,一旦實現了這個夢想,就繼續著另一個夢想。比如現在作為一個作家,出了那麼多書,名氣也有,房子也有,政治地位也有。但從文學的意義上講,我和偉大作家相比差太遠了,為什麼現在還在寫,我老覺得好像自己還沒寫出滿意的東西。

成名不一定就成功。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才學會寫作,但是精力不夠了。有時想的好得很,表現的時候就寫不出來,那種焦慮,那種自己恨自己的情緒,時常影響著我。

這個時代的中國,在我有限的生命經歷中,相對來說是最好的時候。大家懷著個人的抱負,個人的夢想,在這個社會中實現自己,不斷地追求創造,戶口並沒有把你限制到某一個地方,某一個部門,你願意幹你就干,只要你有才,你有才能就能發揮,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但如果要更好的人才出現,更好的夢實現,我覺得整個國家要提供一個更寬鬆、更開放性的大環境,越是這樣,良性循環,夢實現得更好一點。

文學在某種程度上,它是槍桿性的東西,它和整個社會現實還有些摩擦,有些碰撞,會遭遇到有些不順的東西。但是,作為一個作家和他的作品,他實際上都在呼喚人活得更好一些,這個社會更美好一點,總是這種願望。

(採訪整理 張英)"

不上班的年輕「老作家」

南方週末:孫犁為什麼對你有影響?

賈平凹:我在鄉下的時候,根本看不到書。在水庫的時候,從別人那兒借了一本小說,它沒有封面,不知道誰寫的。扉頁上有「白洋淀紀事」幾個字。我對那本書特別感興趣,每天晚上就模仿那書裡的,來寫身邊這些人物,就開始在筆記本上寫開了,每天給周圍某某畫像,都是素描他。上大學後才知道,那是孫犁的一本小說,那本書對我有啟蒙教育,影響還是特別大的。

南方週末:1978年,你就拿了全國短篇小說獎。

賈平凹:我分到出版社後,就開始搞創作,1978年「文革」後第一次評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我就獲獎了,當時社會對文學的那種關注度,比現在不知道強多少倍,大部分人都在讀文學作品,一篇作品可以使你一夜成名。

我還記得,當時和我一塊領獎的,有王蒙、劉心武、張潔、張承志,所以很多人說我是老作家。我記得那天晚上,王蒙到我房間來,王蒙當時還開玩笑說,「你看你寫那麼長你獲獎,我寫這麼短也一樣獲獎。」他當時是五十歲吧,我當時是二十四嘛,很年輕的,不像現在你獲什麼獎也沒影響。

我在出版社當編輯,它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不允許你搞創作,怕你影響業務。我搞創作都是下班以後,領導還老批評。我獲獎以後,就不在編輯部幹了,就調到西安市文聯的下屬創作研究室搞創作了,基本上幹了一兩年,就把我選為市文聯主席。

南方週末:就不用上班打卡了。

賈平凹:當時我也不想當這個主席,我說我還是搞創作吧,但領導說,你必須要當文聯主席,他要求是一個文學方面有影響的人,組織上講可以給你配一個工作班子,讓黨組書記把日常工作給你管上,有啥活動你來參加就好。人一生,我覺得最幸運的東西,一個是很自由,再一個就是你的愛好和你從事的職業是一致的,這是最好的,這兩件我都能達到。

對「文革」這場運動,人人都有責任

南方週末:你在《古爐》裡寫了一個「文革」年代的小村,實際上寫了「文革」對中國的影響,這和謝晉當年拍的《芙蓉鎮》一樣,選擇的視角都是以小見大。

賈平凹:我只能從這個角度進入,這段歷史是中國的一件大事,關於這段歷史,已經有很多書了,從政治的角度、經濟的角度進入,我只能從社會角度進入,從基層的一個小村來觀察「文革」對普通老百姓的影響。

我思考的是這樣一個問題:「文革」最早是從上層發動下來的,毛主席號召了以後,全國人民動起來,但為什麼從上面吆喝了,下面就能調動起來,影響到一個偏僻的村莊的日常生活?產生這場災難的機制在哪裡?怎麼就能夠一下子把角角落落裡的人都調動起來,原因在哪兒呢?

「文革」最終成為全國性的運動,有政治層面和社會層面的原因,但社會層面的原因更重要一些,就像陝西的蔥不是很高,新疆的蔥很高,是因為土壤氣候不一樣、環境不一樣,同一個東西就不一樣了。基層的土壤是最重要的東西。

南方週末:你說對「文革」這場運動,人人都有責任,為什麼?

賈平凹:毛澤東說,「文革」這場運動,是遲早都要來的,因為它是中國社會文化發展的必然結果。我認為,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它實際上利用的是人性的弱點,普通老百姓過日子,也經常發生矛盾,比如一個家庭裡,父子關係不行,夫妻關係不行,在一個家裡吵吵鬧鬧的。「文革」在當時是最主要的政治運動,從上往下的,你不參加運動,你不參加當時的組織,好像你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一樣,你就臉上無光,不敢在人面前走動了,它當時是這樣的一種社會環境。

這場運動實際上是靠幾億中國人的力量發動形成的,利用了全部參與者的力量。大家都是按照當時的政治教條執行的,人人都在浮橋上,走的人多了,它肯定搖晃,搖晃得厲害,橋板肯定翻,道理就是這樣。

南方週末:《古爐》的故事是從一個小孩狗尿苔眼睛裡的世界講起的,一個有點智障和靈異的孩子,充滿象徵和寓意,也是你當時的年紀?

賈平凹:狗尿苔是一個外號,他剛好13歲,正符合我當時的年紀,我熟悉那個年齡段看到的情況,選擇一個小孩的眼光來看當時「文革」裡發生的事情,有他的靈活性。當時一個地方政權有兩派,領導人和支持者全部分成兩派,從狗尿苔的角度便於寫全部的情況。

狗尿苔出生不好,人長得很醜陋,性格很怪,自卑膽小,不敢說不敢動,政治上的是非曲直,革命和反革命,他都不理解。他生活這個地方是偏僻的小山區,沒人跟他說話,只好和動物、樹木、花草對話,想像力豐富,對所有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想通過討好人家,能讓他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一些。

我在寫作過程中,收藏了一塊明代的佛像,我看那個佛像就想起狗尿苔來了,一個前世的人,可憐,委屈,醜陋,自卑,好像是個怪胎,卻符合那個時代。

南方週末:以往文學作品表現「文革」這段歷史,一般都充滿血腥和暴力,《古爐》也寫到兩派之間打鬥,卻非常冷靜,幾乎不動聲色,這個敘事基調和那個時代產生了一種巨大反差。

賈平凹:因為1966年到1968年這段時間是比較血腥的,打砸搶,然後開始對抗,互相打架。我對當時批鬥我父親的那些人也特別仇恨,也想過去報復,但是幾十年過去以後,回頭來看恨那個人也沒用,也不是他個人的問題,是整個中國社會的問題,就像一場大風一樣,風颳過來以後,小草和大樹都在搖,人和東西也在搖,也不是某一個人在特定的時候這種爆發。

現在回想那一段歷史,我覺得就應該很冷靜地來寫,在人性、人的問題上多深究一點,才能寫得很真切,挖掘得更深一些。上世紀80年代,出現了很多寫「文革」的作品,如果我還採用激憤、控訴性的寫法,再帶著幾分血腥控訴,只是來回過頭罵這件事情,罵完也就過去了。

當時中國社會基層的那種生活很無聊,節奏緩慢,看起來沒什麼變化的,都是日常瑣碎的事情,都是農民的是是非非,突然有一天矛盾就爆發了。寫小說也應該是這樣,慢慢寫,才能把心情、感覺寫進去,把小說的味道寫進去。基本就是這樣來控制的,64萬字,寫作過程中作家最難把握的就是節奏。

南方週末:你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這個傳統好像被今天的文學主流拋棄了。

賈平凹:「文革」這麼大的事情,已經過去多年,再過十幾年,參與這個事情的人都快不在了,這個事件當年不許提,作為一個歷史事件留下來,總歸有人要提,就是當時的人不說,後面的人還得說。這段歷史我一直想寫,怎麼個寫法,一直不好動筆。我不是對一個運動或者一個事件做評判,我最關心的是人和人性的關係與變化。

當時我13歲,現在我快60歲了,當年發起、組織、參與的人年紀起碼都快七八十歲了,很多人已經去世了。

這段歷史以後可能也有人寫,但要寫的人,他們都沒有經歷過。當然,那些沒參加過二戰的人,也能寫出很偉大、優秀的二戰作品,但他只能從史料、資料的角度出發去想像,沒有實際的感性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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