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賺人心 吳念真企劃製作董事長吳念真


2011-5-5  NM




吳念真大學念會計,對數字有別於人。有回朋友問起公司營運,吳念真興奮算著,「年盈餘有超過150萬ㄟ。」朋友驚訝:「你公司是開著玩嗎?」

「有時候賺很多,但是精神很痛苦﹔有時候沒怎麼賺,工作卻很飽滿。」吳念真反問:「那些上市企業,虧了數十億元都是股東的錢,這樣老闆比較厲害嗎?」

賺錢,他當然比不上,但賺笑、賺淚、賺人心,在台灣很難找出人跟吳念真相比。營收、EPS、帳面數字,吳念真都沒有答案,他的產值計算方式,就是跟台灣社會厚實共鳴,綿延累積。

吳念真 小檔案

本名:吳文欽

出生:1952年7月29日,台灣九份

婚姻:已婚、育1子

學歷:基隆中學初中部、延平高中補校、輔仁大學夜間部會計系

經歷:學徒、台北市立療養院圖館管理員、中影編審、導演

現任:吳念真影像文化、大象影像製作董事長

最喜歡:自在如風,隨遇而安

最討厭:做作、虛假、身段、姿態

經營哲學:一切隨緣,絕不強求。對客戶一如面對朋友,有所託付,全力以赴;若氣味不合,絕不勉強低頭,因為工作的最低收益叫「快樂」。

助理送來紙盒,吳念真拿出廠商找他代言的數位相機,「粉紅色?很娘ㄟ!」他敏捷地打開鏡頭,助理提醒:「導演,這是老人機,你腳手太快了。」玩慣ipad的他,看著功能不超過五項,邊端詳邊唸:「老夥仔攝相,簡單就好。」

吳式口語 觸心弦

我不知道這一句會不會當廣告詞,但看到產品只有三分鐘,吳念真就一語道出老人對電子產品的需求與恐懼。口語化、生活化的吳式風格,讓他成為台灣近十年來,最火紅的廣告歐吉桑。

套句市場的說法,吳念真是個「耐賣」的品牌。從花生牛奶、泡菜、鞋子、馬桶,甚至沐浴乳,手機還橫跨二家電信。

「吳導很會重塑商品定位,市場敏銳度比廠商更清楚。」和氣製藥董事長黃熙文從父親黃新桐手上,接下十八銅人行氣散與鳥頭牌愛福好,找上吳念真求助。「老藥 品強調療效沒意義。應該放入現代人的連結。」吳念真用獨特的詼諧幫愛福好打出「查埔人,千萬不要只剩一支嘴」,以「老藥方陪阮走過新時代」來重塑六十多歲 的行氣散。黃熙文說廣告後,業績翻倍成長。

底層、韌性、放大生命細微的觸動,一直是吳念真作品吸引人的元素。包括愛之味、保力達、全國電子等企業,都跟吳念真維持十餘年的合作。

「保力達先前代言人找過成龍、王瀚(因為對手維士比是港星周潤發代言)。我跟廠商講,勞動階層才是你的主角。」從建築工人、漁工、舞台搭設、礦工…十多年 來吳念真以「百工圖」鋪陳品牌面貌,打出「明天的氣力,今日就給你傳便便」結語,讓原本處於落後維士比的保力達逆轉,年營業額逼近八十億元,攻上藥酒七成 市場。

差別待遇 嘜計較

這麼多年來,代言費約在二百五十萬元上下,沒什麼起伏。「我是爛好人,很多老闆用嚕的,價錢也看交情。」其他藝人代言失利,廠商找他「整容商品」,他也會生氣,「先前那個影星拿個八百、一千萬的天價,有賣得更好嗎?你回頭找我,還跟我殺價?有沒有天良啊?」

想起差別待遇,與廣告代理商抽佣送禮惡習,他原本氣呼呼,突然看到窗外的建築工地,又長嘆一聲,「人生嘜計較,廣告拍一天就入袋,工地那些風吹日曬的人,一個月才賺多少?」拍廣告為他快速累積身價,卻不是他人生最渴望的那一塊。

「有時候,看到自己的廣告,就想轉台。」十年來,弟弟、母親、妹妹相繼過世,他深受憂鬱症之苦,受訪那天,台北陰冷,他說很不舒服,但仍耐心地被記者纏了四個多小時。「答應的事情,絕不馬虎」,跟他有三十幾年交情的作家小野這樣描述吳念真的人格特質。

一九八九年,吳念真與小野離開了待了九年的中影。在此之前,吳念真的劇本《同班同學》得過金馬獎,《光陰的故事》《海灘的一天》《戀戀風塵》被視為台灣新電影的推手。

二位從火熱編劇變成失業中年。「我在家寫小說。十年出了六十六本。」小野變成專業作家。吳念真的角色,卻在一九九六年拍完《太平天國》後,開始翻轉。

轉業橫掃 同行悶

「剛念國中的兒子從美國親戚家回來,高興地說長大要去美國念長春藤。我攤開存摺,只有八十萬元,註冊都不夠。」年邁的媽媽想接來同住,但安坑公寓只有三十坪,「父親的牌位要擺哪裡?」

「屬於兒子與父親的那種焦慮,取代對電影單純的愛。」他對自己說「改行吧!」寫了十幾封信毛遂自薦廣告導演,卻都石沉大海。小野回憶,吳念真當時很沮喪,在電影圈,共同發想劇本、互當演員,是共榮友善的環境,但廣告是競爭殘酷?你爭我奪的世界。

直到侯孝賢找吳念真入鏡麒麟啤酒,「乎乾啦」打響名號,原本要拍廣告的導演,卻演活「代言人」的角色。

「這傢伙念會計,寫劇本得獎,氣死一票電影人;拍廣告卻成為代言人,搞壞傳播界行規;《人間條件》連演十年,對搞劇團三十年、念到藝術碩士的我而言,覺得自己是個屁。」綠光劇團製作人李永豐說,吳念真只要進入某行業,就會產生顛覆。

搬演人間 觀眾淚

進入第十年公演的人間條件系列,總票房一•五億元,堪稱台灣最賣座的長壽舞台劇。「以前好賣的舞台劇,例如《暗戀桃花源》《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都是好笑、輕鬆的。」綠光十年前找上吳念真首次編導舞台劇。

「我要全程台語,連馬殺雞小姐也可以看得懂的舞台劇。」跟拍廣告一樣,吳念真先設定好觀眾,才發想故事,從阿嬤、妻子、女兒、姊妹等女人憂愁,交錯每個家庭的愛恨情愁。

「這麼沉重,怎麼賣得動?」李永豐半信半疑,但十年來,他看觀眾從中產階級到扶老攜幼,小孩看完帶著父母來。「周美青只聽懂二五%,還是流淚。」觀眾回 應:「好像在演我。」李永豐說,人會孤單,會因為感動而哭泣。大家進劇院,可以集體哭泣,那是吳念真筆下人情的飽滿與關懷。

吳念真斜躺在沙發上,不太領情地看著李永豐的恭維。問起當「吳念真」三字變成票房保證是什麼心情?他嘆了一口氣,「剛開始很快樂去嘗試,後來壓力越來越大,怕無法產出,怕辜負觀眾…」

資助拍片 攜後進

這十年來,吳念真拍過多部電視劇、六齣舞台劇,還有數十部廣告,文創產量驚人。但他以「失落」來形容自己。因為他最想做的電影,不在選項中。這些年他改當 製片,資助年輕導演拍電影。「《偵探物語》八百多萬元」「《帶我去遠方》一千六百多萬元」口中的數字不是票房,而是虧損。他說損失都在可承受範圍內,因為 「我年輕搞電影時,也受老闆資助。」

下半年台視董事長黃嵩請他為五十年週年推出電影,這也是他停頓了十五年後再度執導。「我六十歲了。想自己試試看,若成功再交給年輕人,台灣電影要有傳承替換才有意義。」

但電影這個「老情人」隨著台灣社會演進,票房多變。二十多年前,吳念真編劇的《悲情城市》、執導的《多桑》《太平天國》等都在威尼斯、新加坡等影展大放異 彩,紅回台灣。但近年破億元的國片《海角七号》《艋舺》《雞排英雄》都是本土訴求,加上對岸電影市場崛起,導演常被出資老闆問:「這部可以賣到中國嗎?」

「我對未來有點悲觀。但還得試試看。有時候要計算到天意。輸了,要笑笑。想想自己從中學到些什麼;贏了,也不要太高興,以為下一次照著這樣做就可以?市場本來就是這樣。」

勞碌半生 還想拚

「拿別人的錢拍電影,虧掉了,我見你會很見笑(慚愧)。」吳念真說成本控制必須從劇本開始。「光是一個六○年代的工廠,可以有一百條生產線,也可運鏡拍十 條。臨時演員與搭景費用就差很多。」焦慮創作、捉摸觀眾、擔心出資者虧錢,在不能辜負的情緒下,盡職地排除各種產出變數,也讓吳念真受到各行業老闆的倚重 與信賴。

他捻熄菸,眉頭深鎖,打開電腦工作,「我們四十幾年次的人,是台灣韌性的一群。生活好像沒有繼續做,就完了,勞碌命、危機感,一輩子放不下。」他那碎碎唸的身影,就如《多桑》劇中蔡振南帶著頭燈轉身入礦坑,前途幽暗,但一定要認命地再拚拚看。

一人二犬離別與相逢

吳念真在社區散步,一路叨唸:「厚,靠邊走,沒看到車子嗎?」狗兒子Beag斜眼瞄著,我行我素。「牠當初被遺棄街頭,在同事媽媽開設的小吃攤徘徊,大家說,導演收容牠吧!」

「我當時很掙扎,很怕再面對分離。」前一隻可卡BOW-WOW跟著吳家11年。「我妹妹自殺那天,太太與兒子剛好去日本,我獨自處理後事隔天飛馬紹爾拍片。BOW-WOW當時不舒服,請狗旅館帶牠就醫。」

數日後,吳念真致電回台,太太說:「反正你悲傷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再跟你講,BOW-WOW跟菩薩走了。」吳念真在電話那頭,崩潰大哭,「還有什麼事情沒有來?一起來吧!」

離別接二連三,「直到日本朋友寫信給我,在日本,老狗跟至親告別,就是選一個主人看不到的角落與時間,靜靜辭世。」吳念真才釋懷,「BOW-WOW選在全家都不在的時間走,不要我們再流淚。」

相較BOW-WOW的撒嬌熱情,看過世態炎涼的Beag異常安靜。米格魯在英國被稱「森林之鈴」,叫聲洪亮,提醒主人獵物蹤跡,「養5年,幾乎沒聽牠叫過,不顯露喜怒哀樂。」

「我常想,牠之前遭遇什麼主人?被遺棄的心情?對人性如何看待?」吳念真對狗兒子的身世之謎,自問自答起來。親近與疏離、分離與相逢,每個生命的故事,總會不斷在他心底串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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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你有能力,替他講一講吳念真講述的臺北底層故事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07858

《臺北上午零時》脫胎於社會新聞:原住民湯英伸到臺北洗衣店工作,工作太過辛苦,湯英伸幾次想辭工,老板不答應,不給身份證。最後湯英伸殺了老板,被判死刑。新聞發生時,吳念真(左前)將三十歲,他的第一反應是:我說不定會做同樣的事。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如果臺灣的作家不分藍綠,而分左右翼,吳念真肯定可以算作左翼作家。迄今為止,不管是作為電影/戲劇的編劇、導演,或是寫小說、隨筆,吳念真寫作的出發點一以貫之:“弱勢的人,他的聲音沒有被講出來,他們沒有地方可講,好像你有能力,替他講一講。而且你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也曾這樣走過來……”

大陸作家的左右翼分野,吳念真不熟:“丁玲我看過,可是丁玲後來變了”,“我比較喜歡沈從文”。

2015年1月到2月間,吳念真任藝術總監的臺灣綠光劇團,把他們十五年前創作的劇目《臺北上午零時》帶到內地巡演。這是一個典型的底層故事:

1960年代,臺北市一家鐵工廠的三位學徒終日在老板打罵中做苦工。他們三人同時暗戀隔壁面攤的孤女阿玲。面攤的老板是鐵工廠的頭家娘(臺語,意為“老板娘”),也是阿玲的姨母。阿玲被姨丈強奸。為給阿玲報仇,學徒阿榮殺了鐵工廠老板,入獄服刑;學徒阿嘉娶阿玲為妻,給她腹中小孩合法姓氏;學徒阿生以阿玲的名義給阿榮寫信,直到阿榮出獄。此後四個年輕人天各一方,2000年再次聚首,是因為頭家娘的面攤要作為“違章建築”被強制拆除。

劇名《臺北上午零時》是1960年代臺北私人電臺的一檔廣播欄目。其中包含臺語版的世界名著廣播劇;有簡單的英文歌;有各種即時消息:昨天哪里發生了水災,從那里出來打工的朋友,如果身上有錢趕緊寄回去;一位媽媽在臺北尋找一直沒有消息的兒子,如果你們誰認識她的兒子,即刻跟她聯系……對當年飄零在臺北最底層的異鄉人來說,這檔每天從深夜播送到淩晨的節目是一個公共的情感碼頭。

“謝謝導演,我們被理解,我們被撫慰”

2015年1月22日,《臺北上午零時》在北京首演結束,已是22:30。很多觀眾沒走,圍著國家大劇院戲劇廳的外墻,站著填寫調查卷。

問卷的紙張薄得有些潦草,問題也很普通:姓誰、手機號碼、郵箱、怎麽知道這出戲、沖著什麽來看戲、最喜歡的演員……綠光劇團把這些問卷回收,得到寸許厚一疊。很多觀眾沖著吳念真而來。他們的年齡從19歲到四十幾歲不等,性別有男有女,很多人以小名“阿欽”稱呼吳念真,熟悉他的初戀故事、影視代表作、隨筆集。

每一場演出結束,吳念真都會坐在後臺,閱讀這些新鮮收割到的觀眾意見,借此判斷一出戲是砸了還是成了。

在綠光劇團,《臺北上午零時》從屬“人間條件”系列。這一系列劇目彼此沒有情節上的關聯,風格卻類似。都是說來話長的故事,從1960年代臺灣經濟起飛,到2000年前後的民主政治、工商社會。人情冷暖、滄海桑田,一份“古早”的情義,許多傳統的美德……

2014年,《人間條件6》在臺灣上演,綠光劇團收集到建團以來最多的調查問卷。有觀眾寫:“謝謝導演,我們被理解了、我們被安撫了。”“我們知道我們很辛苦,但總有那個力氣在。”

這些觀眾大多與吳念真的兒子吳定謙同齡。吳定謙生於1982年,那一年羅大佑寫出《未來主人翁》:曾經一度人們告訴你說/你是未來的主人翁/在人潮洶湧的十字路口/每個人的眼睛都望著那/象征命運的紅綠燈……我們不要一個被科學遊戲/汙染的天空/我們不要被你們發明變成電腦兒童。

《人間條件6》要說的是,沒有人成為主人翁。大學生畢業工資臺幣兩萬五千塊(合人民幣5000元),房子貴得買不起,父母漸老,未來勢必“二拖四”(一對夫妻贍養四位老人),塑化劑、毒牛肉……

當演員在臺上說“近幾年來毒害臺灣最厲害的就是五六十歲以上的混蛋”,臺下拼命鼓掌。

“我真的覺得,我們這一代掠奪他們太多資源了。現在房子那麽貴,誰搞的?所以我們這一代是混蛋。”吳念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如果不是寫作我早就自殺了

吳念真從“人間條件”的6部戲中選擇《臺北上午零時》來內地巡演,是出於“接近性”的考慮:“1960年代到1970年代,是島內大移民的時代,和今天的大陸很像:大量各地來的人往城市集中,我想他們在城市里面都會東張西望,忍受寂寞。”吳念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有觀眾不買賬。中場休息,一位年輕的女觀眾對同伴說:“我先走了,實在受不了了……整個一《幾度夕陽紅》……也是一個女的被強奸了,然後跟別人結婚……”

大多數觀眾留了下來。雖然表演有涉嫌狗血的段落,他們依然會偷偷擦拭眼淚。他們在劇場中學到了珍貴一課:雖然不是100%的映射,別人的經歷跟我們依然有關系:

《臺北上午零時》脫胎於一個真實的社會新聞。1982年前後,臺灣原住民湯英伸到臺北洗衣店工作。老板怕他跑路扣留其身份證。洗衣店的工作時長及辛苦程度超出湯英伸的程度,他幾次想辭工,老板不答應,不給身份證。最後一次湯英伸拿刀把老板殺了,後被判死刑。

這件事發生時,吳念真即將三十歲,他的第一反應是:我說不定會做同樣的事。

吳念真15歲從鄉下到臺北。醬菜店、工廠小工友、中醫診所的學徒、幫富人遛狗……什麽工作都做過,但都幹不長。有一次,少年吳念真去臺北火車站後面的職業介紹所找工作、一間一間的小房子、小廣告密密挨挨、層層覆蓋。吳念真看到一個文書的廣告。按照當時的規矩:如果一個工作的月薪是600元,求職者要繳300元給職業介紹所。吳念真交了300塊錢被帶去“上班”:那是另一家職業介紹所,他的工作是:問求職者挑中了什麽工作,按那工作月薪的一半收錢,帶他去上班……

每一個被騙的人都要找到下一個人行騙,才能從這個循環中解脫。吳念真打破了這個循環,兩個女生來找工作,他對她們講了實情。為此,他被老板打了一頓,並且賠了600塊錢。

900塊錢花出去,工作沒找到,口袋里不剩半毛,吳念真把這段經歷寫下來,投給《聯合報》,得到750塊錢稿費。雖然沒有回本,他依然覺得很了不起:一篇文章比一個月薪水還多。

這750塊錢是一道分界線。從此,吳念真經歷殘酷,卻能書寫溫暖。

“如果沒有寫作或閱讀,我說不定早就自殺,或者拿刀子殺人了。”在北京與媒體、粉絲交流時,吳念真幾次這樣說。這是實情。吳念真的同胞兄弟,小時候念書不好,十幾歲時追著哥哥的腳步到臺北討生活,後因種種原因深陷賭博、詐騙泥潭,最後自殺了事。而吳念真卻把童年的稟賦變為謀生的手段。

演員在臺上說“近幾年來毒害臺灣最厲害的就是五六十歲以上的混蛋”,臺下拼命鼓掌。“我們這一代掠奪他們太多資源了。現在房子那麽貴,誰搞的?所以我們這一代是混蛋。”吳念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劇組供圖/圖)

“我是最會罵人的那個”

小時候,吳念真在村口樹下聽叔叔伯伯講古:他們當日本兵,打仗打到馬來西亞……跟父親去看電影,劇情完全不懂,吳念真卻註意到日本人車的車牌上都寫兩個字“品川”。成年以後問日本人,才知道“品川”是東京的一個區。

十五歲,念書念得很好的鄉下少年到臺北謀生,吳念真特別在意別人的言行舉止:他是在挖苦我,還是贊美我?贊美是真的贊美,還是反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病態”,回憶往事,吳念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觀察各種各樣的人,揣摩他們的心理,曾經是底層少年吳念真最大的樂趣。到服兵役時,他這方面的功夫已經駕輕就熟:部隊里什麽人都有。有人家里窮,有人很有錢,有鄉下來的、有不認識字的、有強奸未遂的……跟大專兵說話可以酸來酸去;如果問強奸未遂的為何未遂,想都不用想,一定一鼻子灰:因為是你媽媽,看她很老,所以就放棄……

及長,臺灣的劇作家中,吳念真這方面的功夫無人能敵: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販夫走卒的語言信手拿來,把市井悲歡寫得深情而文藝。

《臺北上午零時》中,鐵工廠老板“幹你娘”不離口,路人甲點評:“啊,哪個老母他都要給人家怎樣,他是拿補腎丸當飯吃嗎?”內地上演時,這句給改成:“他是不是讓所有的媽媽都懷孕?”

頭家娘抱怨自己多年遇人不淑:“走了個放屁的,又來了個滲屎的”——用臺語念這句詞,鏗鏘有力,變成“國語”,力量減輕許多。

這是內地巡演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吳念真堅決不用字幕機:“看戲的時候讀字幕,好像你跟人聊天的同時低頭看手機”,但原劇有大量臺語對白,其中不乏各種生動的俚語。

那些俚語,都是生活中來。“我們的執行長就臟話連篇。我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我自己講起臟話來比誰都厲害。”吳念真說。

“執行長”是李永豐。他的“全稱”紙風車基金會執行長。“紙風車基金會”使命之一是給臺灣偏遠鄉村的孩子“送戲下鄉”。

2000年之後,幾位老朋友——李永豐、吳念真、柯一正發現自己和身邊的熟人天天為藍綠之爭吵架。吵到厭煩時,互相問:有什麽事大家不會吵。一致的結論是“孩子的笑”。紙風車計劃由此萌生:到臺灣各鄉鎮去演戲給小朋友看,不要錢,而且舞臺必須是國家劇院的標準。五年時間,幾個老男人開路,紙風車劇團走遍了臺灣的319個鄉鎮。

停了兩年,有人寫信給吳念真:我孫子現在已經七歲了,他出生的時候你在我們村鎮演過,七歲過去了,他沒有再看過戲,你們要不再走一次?“那我們就再來。天天募款,跟企業募款、跟朋友募款,募、募、募……”吳念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第二輪巡演,319個鄉鎮,走過一百多的時候,一位鄉村老師給吳念真寫信:昨我帶小朋友去看戲,他們很高興。可是導演你知道嗎?它是一夜煙火。第二天小朋友還是要面對偏僻的鄉村,隔代教養。很多小孩子都是阿婆、阿公帶的,爸爸媽媽到城市工作;或者爸爸娶的是越南太太,她根本沒辦法教小孩子念書,小孩子天天在村鎮里面遊蕩,打電動遊戲、大的小孩就教他們賣東西……作為一個老師,我真的很無能。只能今天撿一個,明天撿一個……我希望小朋友們放學之後,有一個可以一起做功課的地方,有人輔導他們,帶他們玩……

吳念真跟朋友商量:老師的希望可以變現。隨著人口的減少,臺灣流浪老師很多,師資很容易招募,不用他們做義工,基金會付薪水,孩子們會有自己的一間教室,在教室里可以做功課,可以吃東西,學英文和電腦。

2013年7月開始運作,到2015年1月底,這樣的教室建了二十個。一間教室一年需投入臺幣一百萬。

“這種班成立之後不能斷,斷了小孩子們會絕望。”當初的承諾變成沈重的壓力。吳念真為此募款,拍廣告……

“今天上帝派了一個人”

吳念真拍廣告不愛用帥哥美女,愛用素人演員(非職業演員)。他相信,廣告只有幾秒鐘,只要把情境講清楚,給對光,攝影機捕捉到合適的瞬間,普通人完全能準確詮釋一則廣告的情感。

拍廣告、拍電視節目的時候,吳念真自己常常“入戲”。

有一次,吳念真帶一支紀錄片攝制組,到非洲東南部國家馬拉維拍片。臺灣的醫療機構在當地發放防艾藥具,有些病人拿了藥轉賣給別的國家,這迫使臺灣醫生想出按指紋拿藥的辦法……吳念真的攝制組從旁拍攝這一切,每天面對文化沖突、小小的詭計和成片的死亡。

一天,攝制組跟拍一個快要死去的媽媽。吳念真問:現在你最需要的是什麽?那位瘦巴巴的母親說:我希望有一個堅固一點的房子。現在我的房子是泥巴糊的,雨季一來,很容易塌下來,我希望我死後,我的六個孩子至少有一個安全一點的地方。"

吳念真轉頭問醫療隊的工作人員:在這里蓋一棟水泥的房子多少錢?工作人員一邊告訴他三百美金,一邊把他伸向口袋的手擋住:導演,這個村子里面有幾十戶都是這樣的,你都要付嗎?

又有一天,攝制組走到一個寡婦村。村中一位能幹的婦女曾向醫療隊遞交過一份報告,請求捐款。村中女人用募到的錢養雞,賣雞肉、賣雞蛋……攢夠了錢,在村外空地上蓋房子,養護已經患病的鄉人。攝制組到來的時候,女人們已經把房子蓋好,但沒有門窗。女頭人說:要慢慢來,賣完這批雞蛋再想辦法。

醫療隊工作人員的阻攔沒有發生效力,吳念真把口袋里的錢掏給那位馬拉維婦女。女人接了錢,並不道謝,跟其他女人劈里啪啦講了一段話。然後,女人們開始唱歌跳舞。翻譯告訴吳念真,她們唱的是:謝謝上帝,上帝今天派了一個人來……

與慣常的情況不同,這次是施與者受到震撼。

更多的時候,“有情人”吳念真篤信:“無情無負擔”。

成為微博註冊用戶之後,吳念真發現大陸有很多礦工是肺矽病患者。吳念真是礦工子弟,他的爸爸患肺矽病去世。有一次,有人在微博上轉發了一張照片:一位患肺矽病的礦工,看上去很老,實際年齡只有38歲。照片下面配了一條長微博,訴說那家人的辛酸。

“我一看真的受不了”,吳念真去查,發現一個叫作“大愛清塵”的機構,正在為肺矽病患者募款,買氧氣機,愛心人士可通過支付寶支付。

“我沒有那個鬼東西”,吳念真給大愛清塵的工作人員發私信:給我你的賬號,我匯款。

事後,受捐助者給吳念真寫信。吳念真自問:這個時刻我幫他,以後呢?所以“無情無負擔”。

——這句話被吳念真寫成了《臺北上午零時》的一句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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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召全台》小額長期捐款,是延續的大希望 吳念真.柯一正.簡志忠.李永豐 陪偏鄉學童編織夢想

2015-06-08  TWM


撰文•鄧麗萍

祕密基地的開始,既是一種延續,也是一場新長征。

當二○一一年底「紙風車三一九鄉鎮市區兒童藝術工程」全台巡演完成,紙風車文教基金會董事、圓神出版社董事長簡志忠請紙風車團員出國玩,在峇里島的風光明 媚中,簡志忠、吳念真、柯一正和李永豐四位歐吉桑,在午餐時閒聊起來,「接下來要做啥?」「我們來做偏鄉課後輔導。」簡志忠對著紙風車的老夥伴,雄心壯志 地說,「在每一個鄉鎮,都設立一個祕密基地!」簡志忠講完,其他三人倏地站起來,李永豐啐罵一聲「×!」一起轉身走掉。

這一步,一旦走了就不能停但到了晚餐時刻,李永豐忍不住嘮叨:「你知道這代誌多大條嗎?」「這一步走下去,就不能停啊!」此時,簡志忠暗笑,「這些蠢蛋又 上鉤了!」從峇里島回來後,他們反覆討論非常多次,因為攸關孩子,責任重大。簡志忠比較樂觀,「做了十年、十幾年,這些孩子長大了,在外面工作,說不定會 回來幫忙。」吳念真相對悲觀,「我認為還沒看到的事情,都不成事實。這件事只要做下去,責任都必須要扛。」李永豐也有點擔憂,「三六八巡演(紙風車三六八 兒童藝術工程)還在進行中,有沒有餘力再去做這件事?」這時,吳念真的腦海裡,浮起一樁舊事:在三一九巡演期間,他曾收到來自西邊靠海偏鄉一位老師的長 信。

信裡說,村子裡從沒有這樣的表演,他帶學生看演出,小朋友們很興奮;然而,就像一場晚上的煙火,放完後,這地方還是沒有改變。如同每個偏鄉的困境,很多父 母出外討生活都很晚回家,或久久回家一次,孩子不是隔代教養,就是外配的小孩,乏人照料。下課後,孩子們就去廟口或遊樂場閒晃,很容易染上如吸食K他命的 壞習慣。

孩子們回到家,功課遇到困難也無人聞問,漸漸地,跟不上進度,學習意願被磨滅。那位老師感嘆自己無從改變這些事實,「他問我們,如果願意的話,是不是能為 這些孩子做點什麼?」吳念真一直把這份無奈記在心裡,「對我個人來說,我們都是能力有限的人,我們不是當總統,不是當教育部長。」他感嘆說,像三一九、三 六八巡演,已經是很辛苦的工作,到處募款欠下很多人情債,過程中還遭遇到拒絕,以及公部門的冷漠。「我們何德何能,能改變什麼?」這件事,一定要很多人一 起做儘管如此,一三年這群「蠢蛋」還是決定投入這場「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比全台鄉鎮巡演更艱難的長途跋涉。他們決定先做出來,讓大家知道他們在做什 麼,再匯集所有人的力量做下去。

「我的人生,喜歡一群人做一件事。」吳念真覺得,「一個人做一件事,當你掛掉的時候,這件事情可能就終止了;如果一群人做一件事,你掛掉,其他人都還在。」祕密基地是對孩子的責任與承諾,那是很長遠、很長遠的事。

他們的理念是:用最少的人力幫到最多的孩子。祕密基地的開銷包括課輔老師鐘點費、孩子餐點費、交通費等,每個基地照顧二十至三十個孩子,一個基地一年開銷 約八十萬元至一百二十萬元。簡志忠指出,目前協會僅聘兩名行政人員,負責協調全台二十一個據點,讓行政開銷降至最低;募到的錢,想盡辦法要留給孩子用。

簡志忠如此期待著:祕密基地的孩子,如果現在十三歲,十年後,有一個人可以回來教一堂課;十五年後,開始有一個人每月回捐一千元,也許二十年後有一個人可以捐一百萬元……。或許那時候,他們這群發起人就可以安心退居第二線了。

從孩子的第一哩路,到孩子的祕密基地,明知路漫漫其修遠兮,然而,這群歐吉桑卻說:「為了下一代,我們什麼事都願意做。」「孩子的祕密基地」延伸21據點發起人:簡志忠、吳念真、柯一正、李永豐等人

理事長:吳念真

理念:集結民間力量,為偏鄉孩子提供免費課後輔導據點:目前全台共21個據點北部 桃園觀音 新竹竹東 新竹香山中部 台中霧峰 彰化芬園 彰化社頭 雲林台西 嘉義東石南部 台南永康 台南楠西 屏東長治 屏東高樹 屏東獅子 屏東霧台、原鄉東部 宜蘭蘇澳 宜蘭冬山 花蓮鳳林 花蓮萬榮 台東延平 台東知本

資料來源:快樂學習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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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懂對方的心 一開口就讓人有共鳴 感動群眾》台灣最會講故事的人 吳念真

2016-02-01 TWM

在台灣,「吳念真」三個字,是溫暖帶著情感的溝通符號。 他的文案感人、產品熱賣,靠的不是販賣力,而是感動力。他說:「也許你不善言辭,但一定要打開觀察力、拿出同理心,必能產生共鳴。」導演吳念真走進「快樂學習協會」新北市三重的祕密基地,老師向教室內的小朋友介紹:「今天有幾位像天使一樣的人,來看大家喔。」小朋友歪著頭,舉手問吳念真:「你真的是天使嗎?為什麼你沒有翅膀?」吳念真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狀:「喔,因為我剛下班,翅膀拿下來,休息一下。」「溝通不是自說自話,而是你要看今天講話的對象是誰?以同理心去理解,說出他們聽得懂的話。」被稱為台灣最會講故事的人,吳念真印象最深刻的一場演講,是對著三千多名警察大學學生的講話。

「我生平最痛恨的人,就是警察。」他的開場白,讓台下學生豎起耳朵。「小時候,父親賭博,我寫信給警察,還畫了賭場地圖。」結果放學回家,發現警察來家裡,桌上還擺著檢舉信,笑著對阿爸說,「這囝仔很有才情,批(信)寫得很好。」父親當場舉起掃把怒砸他:「這麼細漢,就當抓耙仔(告密者)!」

拍廣告不找大咖

拍「保力達」說出藍領心事吳念真自嘲慘事,引來台下學生哄堂大笑。「這是一種情感與情境的連結,演講不是你想講什麼,而是台下的聽眾想聽什麼。」不管是警察、扶輪社的貴婦,還是難搞的青少年親子問題,吳念真都有辦法在第一時間,找出對方聽得進去的劇情。

也因為說話的共鳴度強,吳念真一直都是廣告商的最愛,其中合作最久的,是長達二十年的「保力達」廣告系列。

當初對手「維士比」找了港星周潤發拍出「福氣啦!」廣告,保力達也找上同樣是港星的成龍上場,效果奇慘。一籌莫展的廠商登門,吳念真分析:「喝藥酒的人都是藍領勞工,不會相信港星也喝這一罐。

」他改拍泥水工、捕撈烏魚子、拉麵線、曬紅柿等各行各業勞動者的故事,讓保力達在藥酒市場市占率從三成躍升到七成,至今穩穩領先。

「寫文章、演講,或是拍廣告,我定位自己不是創作者,而是一個溝通者。」吳念真認為,講出吸引人心的話,不是天生具備的口條魅力,可透過後天的心智鍛鍊。他的祕訣是:「開口前,先細心觀察對方的處境,抱持同理心回應,必能拉近距離,讓對方感受關注,產生共鳴,自然會跟你站在同一邊。」

面對陸網友挑釁

「反擊是必要之惡」

因為吳念真一言九鼎的說服力,讓他這次大選中,成為比候選人更關鍵的助選員。民進黨的友人請他錄製政黨票催票廣告,他也為導演好友柯一正,站上時代力量的造勢舞台。當「吳念真打吳念真」的標題出現在媒體,外界逼他表態時,他僅回覆:「相信初心,不要改變。」這句話,也是他一貫的處事風格,就算掉入政治漩渦,也不會昏頭轉向。蔡英文當選總統後,吳念真的微博湧入大量中國網攻,開罵「台獨狗,滾回去。」他想起二○○八年綠營慘敗後,他到中國演講,台下網友酸他:「我知道你是深綠分子,說說看你們那兩位總統,對台灣有什麼貢獻?」吳念真說:「李登輝對台灣的貢獻,就是當總統後,罵總統不會被關;陳水扁對台灣的貢獻,就是總統下台後,仍會被關。前者叫言論自由,後者叫司法獨立。」他的神回,引來台下滿堂喝采。他至今得意:「面對敵意與挑釁,反擊是必要之惡。」

隨時培養觀察力

一句話溫暖大夜班工讀生

吳念真說,神回覆功力雖然不是與生俱來,但觀察力是可以後天訓練的。

隨時啟動同感度,可以讓你的話語更有溫度,人緣更好。他說,前幾天到住家附近超商,遇見一位沒有見過的店員,從衣領露出學號。「很辛苦吧?下課還要來打工?」小女生驚訝地回答:「是啊,來上大夜班。」結帳時,吳念真說:「辛苦了,回家要小心喔!」頓時小女生眼中閃著淚光。店長隔天對吳念真說,小女生感動得不得了,在臉書上PO文:「今天遇到一位心腸很好的老先生。」吳念真笑回:「哎喲,告訴小女生,下次不要這樣形容,要說,今天遇到一個資深帥哥。」

搶救最在乎的兩個女人

吳念真用廣告逆轉選情

身為廣告代言人,許多廠商會要求吳念真不要在選舉場合站台。

「我可以理解廠商的顧慮,但2016年這場選舉太重要了,涉及到台灣的轉型與世代正義,我在乎的人,我一定要幫。」吳念真掛念洪慈庸與蕭美琴這兩位女性,因為她們的參選,代表新舊政治力的翻轉。所以他繞過半個台灣,二度到花蓮陪同蕭美琴掃街;去年12月底,幫洪慈庸錄製助選的錄影帶,更為選情投下震撼彈。

「大家好,我是吳念真,我今年63歲……,」選戰前兩周,吳念真招牌的口語出現在洪慈庸競選影片。「助選與拍廣告一樣,你要精確地掌握你的訴求對象是誰。」吳念真當時觀察,洪慈庸可以拿到年輕票,但缺乏年長者的選票,尤其是婦女票。所以影片開頭「我63歲」,拉近與被訴求者的年齡,再以一個疼女兒的心情娓娓道來。

根據一月初民調顯示,素人洪慈庸與對手有26年政治資歷的楊瓊瓔(兩屆省議員及五屆立委),是四比六的戰況,吳念真廣告一出,局勢逆轉;也讓洪慈庸所屬的「時代力量」知名度大增,支持率一星期內從7%暴衝到14%,政黨票甚至危及民進黨,嚇到黨主席蔡英文選前一周出來喊話,要綠營選民「集中投票」。

1月16號開票當天,看到兩位女性的逆轉勝,吳念真和朋友振臂歡呼,因為,這是他今年最滿意的代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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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傾聽 融化族群對立的高牆 真心對談》姚立明、吳念真 釐清歷史矛盾

2016-03-07  TWM

在台灣,推動文化上的轉型正義,是重要且迫切的大工程。透過政府公布過去被掩蓋的歷史真相,不同族群彼此之間也能互相傾聽與理解,台灣才有改變的可能性;在二二八事件六十九周年之際,更具意義。

這是一場跨界對談,在圓神出版發行人簡志忠主持下,外省第二代出身的國會觀察基金會董事長姚立明,與本省籍導演吳念真,深入探索台灣省籍衝突與階級矛盾的緣由,他們期待進行文化上的轉型正義,推倒高牆,才能走向共同的未來。全文收錄於姚立明新書《也許我們沒有共同的過去,但一定可以有共同的未來》。

一道竹籬笆,隔出兩個世界姚:我花了三、四十年,才走出來吳:有差異,就會針對彼此不同批評簡志忠(以下簡稱簡):台灣社會長期糾結在省籍衝突與階級矛盾之中,究竟要如何完成轉型正義,破除障礙,讓大家走向共同的未來?

姚立明(以下簡稱姚):推倒高牆很不容易,我這一路也是跌跌撞撞,花了三、四十年的歲月才走出來。

吳念真(以下簡稱吳):就我的觀察,省籍不是問題,階級才是。有些外省朋友具有潛在優越感,不自覺流露出「我們是管理者」的心態,他們討厭李登輝、柯文哲,因為覺得你們這些台灣人憑什麼當管理者?憑什麼!這種優越感,在對岸開始有錢之後,也可以在大陸朋友身上看到,聽他們不經意地說什麼台灣文化是邊疆等等,我就覺得:「天啊!又來了!」姚:我太太從小在眷村長大,三十歲之前,並不覺得有什麼白色恐怖。我問過她,什麼時候開始感受到衝擊?她說,婚後回到我小時候住的台北士林官邸附近,看到做禮拜的雅歌堂,回想起生平第一次戴孝,就是為蔣中正死亡哀悼,她很難理解,為什麼印象裡慈祥和藹的老人既可以是基督徒,又可以那麼殘忍批示將韓若春(白色恐怖受難者)立即槍決?

做禮拜教導的是要關懷人、愛人,可是走出教堂,回到總統府辦公室,又可以立刻簽公文,要槍斃這個、那個,這麼大的反差讓我很難釋懷。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才能理解,這就是統治者的心態。

基督教信仰有所謂「認罪」,就是一個救贖的概念。外省族群從小認識、崇拜一個偉人,後來發現他竟然還有不同的、不好的面向,要接受這一點,彷彿同時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內心必須經歷很大的折磨,這道高牆不容易越過去。但是,不承認、不面對,就永遠得不到救贖。

吳:我跟你最大的不同是,很小就聽過二二八,七、八歲就開始矛盾糾結了。

我們那個礦場的老闆劉明(本名劉傳明),是延平中學創辦人之一,他在二二八事件後被抓去關了十年,原本可以吃三代人的財產,也絕大多數被充公。我也聽礦工說,另一個礦長到台北去,在八堵車站被衝上火車抓人的阿兵哥帶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這些事情是存在的,學校教育卻從來不提,我很小就開始懷疑課本裡的東西。課本都寫小明、小華,可是台灣小孩都叫阿×、阿○嘛。書上的爸爸在家裡也一身西裝,但我們的爸爸明明一下工就七分褲、木屐,那是另一個高高在上的世界。

另一種矛盾是,村子裡敬畏的權威都是外省人,例如警察、老師。老師家有配給,在那個時代,吃麵是大事,他們家沒事就吃麵,儼然是比較高階級的。但礦工對外省人的某些生活習慣又不以為然,有時也會輕蔑地說:「那些外省仔。」因為有差異,就會針對彼此的不同去批評。

都是被統治者運用的棋子

吳:震撼!山東流亡學生被迫害姚:拆牆,從看到別人的故事開始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外省人也有他們的悲哀,是在當兵的時候,那些四、五十歲還沒辦法娶老婆的士官長,找來的新娘才十幾歲,岳父比他們還年輕,我們這些台灣士兵就認真幫忙辦婚禮。

震撼最大的,是在黨外雜誌看到山東流亡學生被迫害的「澎湖七一三事件」,我與我當時在中影上班的製片經理趙琦彬提起,發現他竟然就是當事人之一。趙琦彬說,他們當時都還是孩子,半夜聽到抓人的聲音,大家都「不敢醒」。我聽他講完細節,就很激動地說,為什麼不寫出來、不拍出來,讓大家知道呢?他回答:「念真,你想想我的職位……。」那時是民國七十幾年,還沒有解除戒嚴。

簡:階級通常是自然形成,省籍問題則是政治蓄意操弄的。

姚:以階級來講,統治階層是少數,多數外省人自己也是受害者,例如《老莫的第二個春天》、《軍中樂園》裡的士官長,他們原本心不甘情不願被抓去當兵,卻漸漸認同統治集團,不管什麼命令都會執行,幫忙壓制在台灣占絕大多數的本省人,本省人對統治者的民怨也投射在這群人身上。

竹籬笆裡的外省族群,除了米、麵配給的小福利,並沒有享受到統治者的什麼大利益,教育水準不高、生活困頓的也很多。

這群外省人也是廣義的受害者,但他們沒有理解到被統治者利用的角色定位,無法否定自己,去面對被騙了三、四十年的事實。所以,要推動轉型正義,最重要的就是讓他們知道真相,張開眼睛看到自己與別人的故事,不能為了拆牆卻讓他們更痛,那高牆就拆不掉了。

簡:必須讓外省族群也體認到,大家都是被統治者運用的棋子。

吳:當一個族群自以為是統治階層,就會看不起更底層的人,具有優越感的外省人看不起本省人,有些本省人又看不起原住民,被輕視者也會反過來鄙夷高高在上的人。

姚:文化是一個關鍵,統治者深知這一點,一開始就刻意隔閡人民。像我太太說,她生長的眷村有十幾種語言,偏偏就沒有人講台灣話,因為政府的語言政策,就是盡量禁止講台語。這是統治者刻意不讓你們融合,一旦融合了,他的統治力就降低了。

吳:要談轉型正義,應該讓國民黨像其他政黨一樣重新開始、公平競爭,第一件事就是黨產,曾經從這塊土地不當獲得的財物都要歸還。黨產沒有了,選舉沒有可以輕鬆獲勝的財力,必須爭取民眾的支持,國民黨也會跟著轉型,黨內某些被壓抑的聲音、優秀的人才會出頭。

簡:所有黨產,除了黨員繳交的黨費外,其餘都是不當的。

轉型正義的首要是黨產

吳:放掉財力,優秀人才就會出頭姚:占用的土地建築,不能再使用姚:真正的困難在於法律是不溯及既往、保護善意第三人,所以國民黨現在拚命移轉黨產,即使你追查到了,也已經是別人的,拿不回來。但第一步至少要做到,像救國團、婦聯會占用的土地、建築,不能讓它再直接使用了。

簡:轉型正義不做,台灣許多錯綜複雜的問題都很難解決。例如在政治控制之下,一整個世代的創作自由都化為烏有。

吳:我們從小看的小說,故事背景都是中國大陸。等到有了黃春明、陳映真、王禎和、王拓……,立刻引起當局注意,打壓本土作家的鄉土文學論戰就來了。

姚:幾十年來,透過電影、小說等等創作,按照統治者想法去塑造中國導向的歷史與文化,直到現在還沒有扭轉過來。所以,轉型正義有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說故事,不同族群背景的人,都說出自己的遭遇,現在說的還很有限。

簡:台灣社會要整個轉型,真的非常不容易。有的人不能接受中正紀念堂為什麼還在那裡?還有全國有多少條「中正」路。

吳:台灣被不同政權統治過,有位朋友形容得好,鐵蹄踏過,可能滿目瘡痍,但台灣卻遍地開花,每一批來過、踏過的人都留下一些東西,開出不同文化花朵。

傾聽凝聚共識,一同創造未來姚:停止放大自己經歷,探頭看世界吳:撥開統治者加諸我們的誤會不順眼就拆掉是沒有自信,只想到趕快破壞、摧毀它,有自信就應該留下來,成為歷史的痕跡。如果推動轉型正義,久而久之,大家對蔣中正產生不同歷史評斷,中正紀念堂可能只是去散步的地方。

姚:到時候,大家對中正路的概念就不是紀念蔣中正,而是城市最中間、最筆直的那條道路了。

吳:推動轉型正義,絕對不是清算,而是釐清過往歷史的某些東西。我們小時候被教育的是中共「竊據」大陸,蔣介石帶著幾百萬官兵來到台灣這個「反共復國基地」,但真相是他當年在大陸的統治出現許多問題,一路被打到台灣,又實施高壓統治,造成不同的文化悲劇。

簡:在和解與寬恕的基調下,台灣錯綜複雜的問題,應該被重新整理,包括省籍的、階級的、政治的,讓社會看到歷史真相,大家自然產生新的共識。

吳:這幾年,被寫出來比較多的部分,是關於台灣人在二二八,或白色恐怖時期的傷痛,其實外省人在那段時期,也遭受許多苦難。在口述歷史的時候,對於外省人遭受的迫害冤屈,應該再多一點重視,多理解他們的無奈。

簡:大家都是被害者,只是被統治者操弄來互相傷害。

姚:我期待的是,大家好好互動、交談,不會每講一句話就用成見,或意識形態去解釋。我不敢說透過轉型正義,就可以百分之百和解與團結,但是至少不會每逢選舉,就爭執什麼「中華民國保衛戰」。

光是要讓大家認知彼此有不同的過去就很困難,因為大家習慣將自己的經歷,化約為全面的經驗,不願意探出頭看看圍牆外面的世界。

究竟要怎麼做,才能願意彼此傾聽?我期待的不是政府,而是民間,尤其是文化人。政府應該做的是不斷提供真相,一方面透過教育讓下一代了解,一方面期待文化的潛移默化,讓現有世代漸漸凝聚共同的認識,比較容易產生共同的結論,就有機會創造共同的未來。

吳:對過去的事件,如果彼此有清晰的理解,才會發現,其實我們都一樣,只是因為歷史的某些狀況而誤解對方,沒有把事情看清楚。如果沒有這些心結,就不會再受制於統治者有意無意加諸我們身上的各種誤會;發覺我們的生命是一樣的,就會有共同的未來。無論如何,只要開始做,就是台灣一起面對未來的開始。

也許我們沒有共同的過去,但一定可以有共同的未來

作者:姚立明

出版:圓神(2016年2月)

撰文 / 郭淑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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