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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到的味道凌浩雲

2013-09-19  NM  
 

 

你拿住茶壺往杯子裡添茶,當壺嘴跟枱面幾乎成平行線的時候,壺裡的熱水,大概只剩下少於三分一。這家餐廳十三個侍應都是聾人,靜得只餘下食物的味道;所以他們能聽到白瓷壺的躁動,跑過來給你加水。

用高身玻璃杯沖黑牛,一球朱古力雪糕加四分三杯可樂。用牛奶公司的雪糕調,不消一刻黑牛就糊成一團變「混醬」;轉用Haagen-Dazs,雪糕和可樂才能停留在混與不混之間。幾個月後當餐廳在尖沙咀1881舊水警總部開分店時,黑牛就要這樣子調,是來自一杯凍飲的意見。

這是一個有關食物的故事,食物釀製出味道;有人聽得到味道,因為他發現了食物的聲音。

凌浩雲的女兒小端僅兩歲,跟我們一起坐在飯廳,吃西蘭花蘆筍配番茄汁意粉。大人喝的是鮮薄荷葉攪碎隔渣、再拌青檸汁加冰,孩子則喝葡提子汁、室溫。小端只呷了一口,就哭:「提子汁加了水!」媽媽柔聲的問:「怎麼了?」她吊高嗓門:「你加了水!」

記者竭力裝一把童聲:「提子賣光了,要加水喝啊!」卻幫了個倒忙,小人兒氣憤了,尖叫:「唔係,仲有得賣!」媽媽臉色一沉,爸爸二話不說,把女兒抱入廚房調停。再出來時,小端手裡拿住杯,光喝清水,嘴巴抿住,一味偷笑。

問他耍了什麼把戲?原來他打開廚櫃給女兒看:提子汁喝光了,蘋果汁倒有一大瓶,還有一包果汁糖,一瓶白開水。「我讓她自己揀,她揀了粒糖,我話揀了糖就要飲水,她同意。自己揀,就心甘命抵,即係歸還選擇權囉。」

食素

這家開在灣仔的素食餐廳,十三個人身穿蘋果綠T恤,九個人穿檸檬黃。剛開業時,黃綠比例剛好掉轉。「聾人(綠衣)好珍惜份工,流失率低。食肆一般好嘈,他們聽不到,做嘢更加專心,雙眼好似scanner,未等你開口已經跑過來斟水。」凌浩雲三年前一手將「樂農」抽出幻想,推向現實。由挑鋪位開始,再輾轉得知明星足球隊有意加入,最後順利獲政府資金贊助,以社企模式營運,一眾股東參與決策但不收分文,經營一年後便開始自負盈虧。「樂農」之名在聾人界的WhatsApp廣為傳頌,他們徵人是盛事,聲勢有如名校小一招生的家長會。唯一不同者,排隊去樂農見工因為你能賺更高收入,一頭栽進直資名校為的卻是付更貴學費。「應徵條龍好長,最top的聾人都來見工,我們吸納不到,就轉介友好食肆。pokka cafe和八王子拉麵也曾聯絡我們,表明會盡量接收轉介。」樓面人工一般萬一二,樂農付得起萬三四,另加雙糧,今個中秋,他們便獲八千蚊花紅,凌浩雲那句「歸還選擇權」,本來就有弦外之音。他的作風是樓面明明需要六個人,他只會聘五個,屬下曾表明不滿,他請對方先看看自己的糧單,「我講明除非真的做到氣咳,生意遠超我預計,你要加人我即加。但後來者的人工幾多,不是我決定,而是要由他們自己決定。」言下之意是多個香爐多隻鬼,「將個選擇權交番俾佢哋,他們寧願少啲人做嘢,但每人賺多啲。」

上一代社企多由社福界牽頭,而非生意人掌數;前者維穩乖乖守財,凌浩雲這些後起之輩,卻流資本家的血:「做社企不能貪平租,我寧願轟轟烈烈死,也不要因為租平人流差,而陰乾了盤生意。」餐飲社企一般能獲撥款幾百萬,但三年倒閉的例子不勝枚舉,原因是租不捨得花、人工怕俾得高,最後錢賺不到、官款花光、三年租約又滿便算自己光榮結業。故此他當年為「樂農」選址灣仔軒尼詩道,每月承租八萬幾,再以高於巿價請侍應,擺明車馬的商家陣勢,曾令傳統的社福界人心有疙瘩。「社企本來就係一盤生意,又何必把它浪漫化?」但社企總有其傳奇之處,就是將不可能碰頭的人連繫上,促成一些意想不到的美事。「因為明星足球隊而認識了利承武(利希慎家族後人),他喜歡這個生意的意念,邀請我們到1881開樂農分店。」尖沙咀舊水警總部大樓是數一數二矜貴地段,七家高檔食府中五間屬利氏旗下,「樂農」將走入殿堂成為其中之一;素食的聲音,竟開成了一朵花。

味蕾

凌浩雲家裡的廚房,大得不合比例;中央還擱着一座及腰的龐然巨物,是製作慕絲蛋糕的專業冷凍爐,根本就是食肆格局。他曾經是雀巢公司的食品研究專家,通過味覺測試的考核,發現他屬於頭2%對甜酸苦鹹四種味道特別敏感的人。因此工餘他要幫公司出產的食品試味,例如當雀巢嘗試用菜油取代棕櫚油調製雲呢拿雪糕時,他便借出過舌尖上的味蕾,曾試數以百口雪糕,好嘗出最「好味」的標準。離開雀巢那年他廿八歲,走去中大讀EMBA,為滿足課程要求而在跨國品牌LVMH集團實習,卻被上司看中,要羅致他往瑞士Tag Heuer總部當全職。一年後他辭職返港,決定開餐廳跟食物共度餘生。先後經營過西餐廳、蛋糕店和素食館,當餐廳生意上了軌道,他投考社聯經理,替社企做商業顧問。在社福界,他嘗到新滋味。「商場和社福界是兩個世界,你同打工仔講近排手緊,遲點出糧,他第二日立即消失。你跟社工講未獲撥款出唔到糧,佢第二日堅持會返工。」任社聯經理那兩年,他相過五十幾家社企,失聰、失明、長者、新移民、雙失青年還有更生人士要搞生意,他都摻過一手。而奇跡,往往出現在最黯淡的地方。

那次他接到方敏生的order,去將軍澳一個叫「路向」的社區中心。關上房門,他與四張電動輪椅打照面。四個人分別叫阿祥、通仔、阿大和子微。「四個人,淨係個頭郁得,對住我講Hello。」一個不過出生時在子宮裡多悶了一分鐘,全癱;一個不過是跳水時插水的角度歪了一點,全癱;一個不過在石澳玩騎膊馬時跌倒,全癱;一個也不過是搭車碰巧沒扣安全帶,一撞,全癱。四張嘴巴問:「我哋想搞生意,凌生你有咩高見?」凌浩雲默言,問了一個很殘酷的問題:「如果你哋中心今日執笠,明天還有誰耐煩敲這個門?」倒是阿祥反應快:「有,校長。」原來這些鬥士每年出動六十幾次,向中小學生講生命教育!阿祥再補一句:「我哋好成功o架,台下拍爛手掌!」「人冇你有,你就有生意做了。」凌浩雲說。似是而非的口啓,聽起來多無情,但裡面裹着的,原來就是他們尋找半生的尊嚴。「路向」真正出現了,凌浩雲協助鬥士將自己的戰績賣給大企業,成為行政人員的一節生命課;然後替他們出書,並製作文具將金句印在鉛筆上,送到學校去義賣。社企牽引傳奇的齒輪再一次給帶動,幾個在社會上各有來頭的委員,一天坐着開會時有人隨意講了一句:「本書搵劉德華寫序咪有綽頭囉!」,又有人拋出一句:「不如發布會在海運擺benz那個場舉行咪有noise囉!」經凌浩雲最後修訂,與其要天王寫序,不如請他用毛筆親題「路向」二字。前後僅三天,劉德華就把墨寶寄回;海運公關不久也回覆曰:「搵日個場冇咁忙,你們可會介意?」最終事成。香港曾幾何時已失去了的成人之美,此刻如蝴蝶拍翼,給我城搧來了寬慰。

餃子

凌浩雲說話很急,但語氣幾乎都一樣,一張臉盡是客氣,難免令人覺得見外。太太Sandy倒是個漂亮女生,於演藝畢業,是香港舞蹈團成員,臉上的表情,比丈夫要豐富。兩人七年前邂逅於男人開的素食館,此店位於上環,與上環文娛中心距離不遠。女的身為舞蹈員,時刻逼自己吃得清淡,練習後她每每到素食店填肚。本來一日一餐,後來是一日兩餐,還主動向男人打聽減肥秘方。記者笑了出來:「好明顯係想見多你幾面啦。」但凌浩雲堅持:「不,我老婆應該真係想減肥。」果然刻板。關於食物,還有餃子。他媽媽是山東人,外婆、舅父一家聚頭,節目就是搓麵粉,拌一大鍋豬肉冬菇蝦做餡,團團圍住包餃子。「我們每人能吃二、三十隻,包餃子成為我哋家族一個眾志成城的回憶。」可回憶中沒有他老爸。「我爸離開過我們,差不多有七年的時間。」在他七歲到十四歲這段日子裡,每天都是舅父送他上學,外婆接她放學,一段由大埔仔村屋到九龍塘的路程,他總是胡思亂想。「我成日諗,點解舅父對我哋咁好,去疼一個沒有父愛的人。是什麼驅使你去對人好?」

這個很客氣的男人,小時候原來是個敏感的男孩,「爸爸突然走了,我好frustrated,家裡沒錢,不斷搬屋。那年小四,有一課老師教蒙古包,意指流離遷徙,我突然覺得自己就是這樣子了,好傷心,不斷喊,那一年總是哭。從此我覺得我再沒有喊的quota,我再沒覺得有什麼事值得很開心或者很難過。」至於媽媽,她一直為着兒子轉行做廚房佬而耿耿於懷。九年來,他開過西餐廳、蛋糕店和素食館,媽媽從不過問,兩母子一提起食物就心有芥蒂;卻不知兒子已經事業有成,經營素食社企薄有名氣。一年前,凌浩雲在港大校園開了一家素食館,兩個月前某一天,老媽突然說:「給我訂張枱吧,有幾個朋友想去坐坐。」兒子恍如蒙恩,當日中午,陽光照入餐廳,面對一桌食物,老媽的朋友看着凌浩雲,這樣說:「你開這家餐廳你媽一定很支持你啦!」酸甜苦鹹,盡在心頭,他說久違了的眼淚,盈在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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