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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外之地」 「資源枯竭魔咒」下的個舊工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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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鼠」掏空了城市的底部,房屋倒塌,地陷路裂。盜礦者用長刀、獵槍甚至炸藥火並,護礦隊員參與偷礦,警察被公然威脅。

1.2萬產業工人下崗。工人村毒品和性交易氾濫,個舊已被列入全國HIV感染者人數與當地人口數相比比例最高的十個城市名單。

資源枯竭型城市普遍存在「嚴重的群體性貧困、社會環境惡化問題。刑事犯罪率和總數也均在高位運行」。

云南個舊,錫礦工人村裡,曾經的盜礦者、如今的艾滋病人程武終日躺在床上,等待死亡降臨。

這裡曾是「中國錫都」。和所有因礦而生的資源型城市一樣,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幾代產業工人在這個邊陲小城建起「共產主義天堂」;在大工業飛躍時期,資源型城市普遍在短短半個世紀裡耗盡蘊藏,陷入困境,大多人去城空。

程武所在的個舊是更加特殊的存在。在這個有著兩千年開採史的「錫都」,人們安土重遷,以錫為生。隨著1990年代礦藏逐漸耗盡,上萬名工人下崗,但和其他空降式的資源城市不同,他們大多留在故土,艱難度日。

2008年,個舊進入中國首批宣佈的69座資源枯竭型城市名單之列。數百家選礦廠逐一關閉,取而代之的是盜礦與搶礦團夥——其中不乏昔日的產業工人和工人子弟;曾經的火車站成為紅燈區,廉價的下崗女工充斥其間;由於地處邊境,毒品交易與艾滋病氾濫。

礦藏耗盡之後,工人村——錫礦工人昔日的榮光——成為這個城市中最先坍塌的部分。貧困、暴力和毒品正在侵蝕工人村瀕臨衰竭的生命,以特殊的方式演變成「法外之地」。

大哥

程武最常用的談判方式,就是身上綁滿炸藥,留下一指長的引信,衝進對方房間,點燃打火機:「不想死的就把礦讓出來!」

從昆明出發,出石林,過開遠,沿著如刀般刻入云貴高原的326國道一路向南,一座環湖而建的城市迎面而來。這就是位於紅河北岸的「錫都」——個舊。

新中國成立以來,錫始終是這個城市的基石,礦石從山間挖出,北至昆明、東出廣西、南下越南,為人們提供生存資本。一度,這座邊陲小城人口密度堪比上海——12平方公里的城區裡,聚集了十餘萬的產業工人和近四十萬常住人口。

而今繁華散去,作為資源意義上的個舊卻處處可見衰敗景象:群山滿目瘡痍,裸露著被鐵鏟、炸藥與挖掘機刨開的斑駁傷口;數百家選礦廠被勒令關閉,閒置的機器鏽跡斑斑;小鎮上為礦工而建的電影院也早已關閉,紅磚牆上爬滿白鹼斑。

程武就在這樣的小城裡等待死亡。進入艾滋病發病期的他,體重由140斤下降至80斤。他曾是縱橫一時的搶礦者,因礦而走上黑道、享盡榮華;也因礦而吸毒染病,最終走入絕路。

他常想自己這一生沉浮,與這座因礦而生的城市何其相似:「驟起驟退,就為了幾塊石頭?」

1986年,18歲的程武不願像父母那樣做個寒酸工人,選擇了當時最流行的路:上山搶礦。

那時正是私挖濫采最嚴重的日子,山上的錫礦多,直接裸露在地表。程武總是帶著三輛東風大卡車的弟兄,四處遊蕩。一旦看中了礦,便跳下車:「這塊礦我們要了!」

也有對方不服的情況,車上的兄弟們就會抄起長刀、獵槍,跳下車直接火並。最嚴重的一次,程武的右手差點被砍了下來,僅靠一些皮肉耷拉連著。

采到的礦極易出手,每天能賺兩萬。兩年時間,20歲的程武便成了個舊最著名的大哥。程武很享受錫礦所帶來的榮耀:賣完礦,上百個小弟總會跟在身後,「四哥」「四哥」地叫著。

好時光並未持續太久。1992年,程武用刀將人砍傷,被判入獄。1997年,出獄的他想要干回老本行,卻驚訝地發現:多年亂采濫挖,從前隨處可見的地表礦已難覓蹤跡。

程武卻沒有停手:地表礦沒有,地底下還有。但縱使如此艱辛,競爭也非常激烈。程武曾帶人往下挖一處好礦源,眼看就要挖到了,卻有人挖了一條捷徑,搶到了前面;談判也更加充滿火藥味,程武最常用的談判方式,就是身上綁滿炸藥,留下一指長的引信,衝進對方房間,點燃打火機:「不想死的就把礦讓出來!」

2001年,云錫集團礦區被偷挖的原礦就達二十多萬噸,損失數億元。

那時的個舊黑惡勢力一度猖獗,有時連護礦隊員也身兼偷礦者的身份。無奈的礦方,把退休老人也組織起來,成立了「老年治安聯防隊」,隊員平均年齡66歲。

多年來,個舊屢屢對礦區治理整頓,情況卻未好轉。資源的日趨枯竭,催生了人們的不滿心態與求富慾望,這讓搶礦更加組織化,也更趨向暴力。2007年,一個犯罪團夥僱用了近百人的背工隊伍,裝備著獵槍、長刀及自制爆炸物「天雷」,浩浩蕩盪開進了個舊市內一個礦區,搶走了大批礦石。

甚至連村莊也捲入了搶奪。個舊賈沙鄉陡岩村的村民,不滿祖輩的山被掏空卻無法得利,就曾多次拿著槍械衝進當地礦山,瘋搶錫礦與數百斤的炸藥。

然而,這樣血腥的搶礦盜礦,最終還是走到了盡頭。這首先緣於礦的枯竭。2008年,個舊礦區的錫保有儲量已不足探明儲量的10%,僅可維持3至5年。

個舊地處邊境,靠近金三角。毒品和艾滋由此氾濫。 (何籽/圖)

主人

工人們在城市裡都是趾高氣揚的,「因為大家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整個紅河也流傳著「嫁人就嫁云錫人」的說法。

不僅是盜礦者。人們發覺,礦石的枯竭,也如章魚一般控制著他們的生活。

63歲的宋愛華,如今是一家色情KTV的老闆娘,每日都要站在街上,替一群打扮妖豔的性工作者招攬生意。頭髮花白的她,總會想起過去的美好時光。

她想起工人村——位於城南老陽山上方圓一公里左右的建築群。1956年,宋愛華隨父親坐著窄軌小火車來到個舊,趴在車窗上,望著遠處紅磚樓自山腳蜿蜒而至山頂,驚嘆極了:「真像空中花園。」

1949年之後,位於個舊的云南錫業公司(下稱云錫)被列為蘇聯援建的156個重點項目之一,工人村由此誕生。宋愛華回憶,由云南抽調八州人力物力修建的工人村,洋溢著那時特有的「共產主義是天堂」的理想主義氣息。

上百棟「蘇聯專家樓」,均仿照前蘇聯三層起脊悶頂式住宅建造,對稱、方正;內部設計也秉承「大集體、小自由」的原則:沒有廁所,一律上公廁;廚房也是兩三家共用。

年幼的宋愛華,常會聽到小樓裡有人唱《三套車》、《阿廖沙》。歌聲悠揚,一如這個西南邊陲小城裡日漸濃郁的浪漫主義氣息。那時工廠的姑娘們都會用報紙包上一雙舞鞋,下班後奔向個舊工人文化宮跳舞。

人們也沉浸在集體主義的自豪中。宋愛華記得,每到週末,工人村都會掀起一場「衛生紅標籤大賽」。她站在山上俯瞰,幾乎每家都在打掃衛生。

1975年,宋愛華如願進入云錫選礦廠。那時她覺得工人們在城市裡都是趾高氣揚的,「因為大家是這座城市的主人」。

工人村初建時,楊樹清家還是老陽山下種田的農民。小時候,他們稱呼工人村的子弟為「上面的孩子」。

他羨慕工人村的安逸生活,為了能吃到「8個菜,還隨便添」的工人飯,楊樹清還偷偷用家裡的菜去交換飯票。

一切榮光都因礦而生。

佔世界十分之一、中國三分之一的錫儲量,讓個舊在1951年建市後迅速膨脹。1958年,個舊甚至取代蒙自,成了紅河州首府。整個紅河也流傳著「嫁人就嫁云錫人」的說法。

與118座散落在全國各地的資源型城市一樣,新中國成立伊始,個舊就在趕英超美、實現工業化重責的驅使下狂飆突進;而工人們,也懷揣著革命激情投身其中,燃燒一生。

枯城

宋愛華從迭礦的冰水裡爬出來,套上棉褲和外褲,在公示欄的提前下崗名單中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雙腿顫抖個不停。

宋愛華從未想到,衰敗伴隨著瘋狂猝然而至。

1980年代中期,在中央「大礦大開,小礦小開,有水快流」的號召下,全國礦場掀開了大規模的群采。個舊也一樣陷入熱潮,每個鄉鎮都分到了相應的礦區,一些礦區沒人要,政府還到各個鄉鎮動員。

一時間,十餘萬採礦大軍湧入了一百來平方公里的礦區。礦區秩序也隨之混亂,盜礦與搶礦頻發,云錫集團老廠錫礦書記周志堅回憶:「很多人都在這裡隨意採礦,整座礦山被挖得千瘡百孔。」

惡果接踵而至。據云錫集團宣傳部長黃梓嘉介紹,進入1990年代,個舊地表砂礦的錫礦資源過早消失了。1993年起,云錫連續幾年巨額虧損,瀕臨破產。

2004年,國家發展改革委國土開發與地區經濟研究所副所長肖金城赴個舊等地調查後稱:「越是有資源的地方,越是容易出現發展的問題。」這一問題被經濟學家稱為「資源詛咒」——對資源的過度依賴會讓城市步入歧途,進而在資源枯竭後將城市推入死境。

1997年後,不堪重負的云錫開始了被稱為「拆船造艦」的下崗分流,三年間裁減了1.2萬從業人員。一年後,宋愛華所在的新冠採選廠也停產了,上千名職工下崗。

宋愛華記得,那天她剛從迭礦的冰水裡爬出來,套上棉褲和外褲,和工友們一起擠在宣傳欄前看提前下崗名單。宋愛華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雙腿顫抖個不停。

45歲的宋愛華不得不艱難求生:來到個舊火車站,開了家只有兩個小房間的小歌廳。

此時的火車站業已廢棄,成為全市著名的紅燈區。曾經的鐵軌、候車室變成數十間歌廳、酒吧、按摩院,主要收入來源是向客人介紹小姐。

剛到火車站時,宋愛華堅守著「工人階級的驕傲」,不肯做色情生意。她甚至提醒客人哪些小姐吸毒染病,還勸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要來這兒,「我和她們不一樣」。

城市的下滑,還是不由分說地將宋愛華拖下泥潭。2003年,紅河州政府決定,將首府由個舊遷往蒙自;同年,個舊陸續關閉7座大中型礦山,失業和貧困人口大量地湧現。

生意慘淡的宋愛華,不得不放下尊嚴,站在街上拉客。「辦事」的地點就在沙發上,一次的價格是70元,她這個「老鴇」則可以抽10元至20元。

宋愛華總想起幾十年前,工人村的家裡,木地板總是打磨得鋥亮。如今,每個喧囂的晚上,宋愛華來到店裡,看著滿是污漬的沙發,忽明忽暗的紅色燈泡,感覺屈辱。她甚至不願坐在沙發上。

老人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有一點卻明白了:礦是一點點挖完,人也是一步步低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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