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種讓人集中注意力的方式需要足夠多的彈藥,而銀行已經對他們關上了大門。
2011年上半年開始,宏觀政策的風向變成了「緊縮銀根」。房地產貸款尤為如此,更多的企業籌資只能依賴「影子銀行」。美國太平洋投資管理公司執行董
事保羅·麥卡利稱,影子金融系統的架構包括了投資銀行、對沖基金、貨幣市場基金、債券保險公司、結構性投資工具(SIV)等非銀行金融機構。這些機構通常
從事放款業務,也接受抵押。
但在中國還有異數,那便是66家擁有牌照的信託公司。這是一種奇怪的實體,它們吸收高淨值客戶—那些有錢人的資金,隨後的行事則完全像一家資產管理公
司。它們可以把這些錢用以放貸—這時候它們還像個銀行。還有資產管理公司可以接收它們的債務,當然它們也可以自己發行新的產品來解決那些懸而未決的資產糾
紛。
這種奇怪的形式催生了一個極其龐大的市場。據中國信託業協會統計,截至2011年年底,66家中國信託公司管理的資產規模增長了58.25%,達到約
人民幣4.8萬億元,而2010年年底的規模只約為3萬億元。2012年第一季度則是高達5.3萬億元。畢馬威在一份報告中預測,到今年年底,信託公司管
理的資產規模將超過保險領域。信託公司的主要借款對象是房地產公司、礦產公司以及藝術品投資公司。
對於鄧少東來說,信託公司是一扇打開的窗戶。在他們進入這個窗戶並取得收穫時,他們通常要經過一段歷時數月的旅程。這是一段充滿風險的旅程。
2011年,在一個有政府背景的朋友牽頭下,鄧少東和幾個合夥人出了1億元盤了一塊安徽省某縣城的地塊,準備發展住宅地產。
只憑著設計圖就能把房子賣出去的時代早已經過去,要想把房子建起來,鄧少東至少還需要1個億。讓鄧少東頭疼的還有另一件事,牽頭買地的合夥人因為不再願意承擔風險要撤資,要求返還2000萬元。
像鄧少東這樣一個三四線城市的開發商已經不能指望從銀行拿到貸款。銀監會規定房地產項目必須符合432標準:開發商必須具備《國有土地使用證》、《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和《建設工程開工許可證》四證,但鄧少東的《國有土地使用證》還未到手。
經一個朋友神秘兮兮地介紹,鄧少東到上海找到了一位信託經理。他與這位朋友之間的協定是,只要能從信託公司拿到1億,鄧少東就給他200萬的報酬。
鄧少東拒絕透露這個朋友的細節,他稱這是一個圈子裡的秘密,他不能壞了規矩。事實上這樣的信託業務員存在於各種各樣的金融機構裡:包括銀行和第三方理
財公司,也有融資公司和投資機構的個人。他們不僅認識信託經理,也非常瞭解信託操作,會教這些沒經驗的融資方怎麼與信託經理交涉,有時候還會幫他們做出更
好看的財務報表。
而要想通過信託融資,產品必須要在北上廣深這些有大量高淨值客戶的一線城市。在需要錢的企業和有錢的信託公司之間,則需要大量的中間人。
其中銀行是最早也是最大的一種中介成員,它們多半還行事謹慎,看起來也還體面與合乎規範;第三方理財公司和投資公司也在開展融資業務,新成立的資產管
理公司老闆很多來自信託行業,他們甚至自己也有評估和設計信託產品的能力;許多小信託公司也鼓勵業務部以外的員工為公司介紹融資方;即便是非金融從業人
員,只要有信託經理資源並對信託操作有瞭解都可以成為這個中間人。
如果存在唯利是圖的中間人,就會導致後面的環節出現致命的問題。
中間人更在乎的是將產品成功發行。這些人很多時候比信託公司更瞭解融資企業,他們會幫助企業包裝,甚至在財務上做改動,讓信託的審批更順利。對於中介介紹的項目,出於信任或者利益信託經理也會放鬆風險評估和預防。
「信託基本上做的是借貸業務,應該按照銀行的借貸模式讓開發和風控分開,但事實上現在的信託卻是投行的模式,很多項目可能就是一個三個人的團隊,提成也很高,道德風險就很難避免。」時富金融服務集團產品研發部產品總監成昱對《第一財經週刊》稱。
中間人幫了鄧少東一個大忙。鄧的公司並非四證齊全,他本人也不希望再多交一筆銀行的託管費用。2011年6月開始,銀監會實際上對信託公司的房地產貸
款有更多的監管。原則上,所有房地產項目必須向銀監會報備,而且資金流向必須由託管銀行全程監管,企業提取每一筆資金都要提供用途證明,經過銀行審批。但
銀監會對於非房地產企業則沒有硬性的規定。
中間人指導鄧少東設立一個非房地產業務的殼公司,便可以繞過監管,以投資工商企業、股權質押、特定資產收益權、礦產、藝術品為包裝發行信託產品。只要在合約中沒有資金監管條例,鄧少東就可以節省一筆託管監管費用,當資金被企業提取後便能擺脫監控,轉移到房地產項目中。
這便是危害最大的信託馬甲。「雖然公開數據一般是一半的信託都投向房地產,其實房地產的比例比這個高得多,很多是以『馬甲信託』的形式存在。」成昱說。
「馬甲信託」的恐怖之處在於,這些借來的錢會進入無人監管的危險地帶。除了流入房地產,還可能流向被叫停的貸款公司、擔保公司以及票據類業務,甚至這
筆資金還可能轉移到這些公司繼續放貸出去,有些公司還會瘋狂到去投資二級市場。信託公司唯一能防止這些「馬甲信託」資金流向風險過高項目的方式是基於對這
個企業的瞭解以及對事前桌上談判好的協議的信任—但信任有時候則完全基於彼此之間的金錢利益。
「房地產信託預期年化收益率在12%左右的比比皆是,加上各方的費用,公司需付出的融資成本逼近20%,比其他產品高5%左右。對於投資者來說,事實
上是以普通產品的收益率,承擔了房地產行業的高風險,非常不划算。」基德金融董事長盛大對《第一財經週刊》稱,「發行馬甲信託的房地產企業要麼因為資質不
佳根本無法『光明正大』地發行房地產信託,要麼因為信託公司受到嚴厲監管,房地產信託無法過關,這就為未來兌付埋下了更大的風險。」
鄧少東還是與信託經理在談判上達成了簡單的共識,融資規模1.2個億,利息每年18%,期限18個月。
不要以為有人在提供免費的午餐:那個隱秘的掮客索要了1%至2%的報酬,可以拿到100萬元至200萬元。鄧稱,按照行規,還有一筆好處費會通過中間人給信託公司裡某個幫助交易達成的人。
現在該那塊1億元的土地上場了。
由於目前信託貸款額度規定在抵押物價值的40%至50%,為了能拿到1個億,鄧少東的這塊土地評估值最好在2億以上。但事實上,鄧心知肚明,這塊土地只值1.2億元。
這看起來是個問題。但這又不是個問題,前面的那些中間人派上了用場。
盡職調查在雙方意向達成後由信託經理負責,通過對融資方及擔保方的背景、經營狀況、財務狀況、資金運用項目狀況等全面的調查,判斷還款來源和潛在風險。
所以這就不是什麼問題了。雖然這塊土地真實價值也許只有1.2個億,但信託經理「相信」介紹過來的中間人。而對於信託公司來說,每個項目都有5%至6%的報酬,沒有理由把送上門的錢擋在門外。
一位信託行業內部人士稱,土地評估是個微妙東西,有時只是相隔一條馬路,價格也會相差一半。
想要為一個評估值找理由並不是件難事。鄧少東的土地順利被評到了2億元。當然,除了繳納10萬元的第三方律師和評估費用之外,鄧少東會為此額外再支出一筆費用給中間人。對於這個數字,鄧暗示會少於此前的數百萬的費用。
中航信託的一名內部人士則表示,這些項目其實很容易看出端倪。線索便是如果這個項目在一些類似廣西玉林這樣的地方,土地的評估如果超過了數億元,投資者其實是需要提高警惕的。「算一下當地的均價就可以得出來。」
信託公司並非沒有風險控制部門來管控抵押物的風險。通常信託公司會要求抵押物價值為融資金額的2倍至2.5倍。做大抵押物比如土地的價值則可以貸到更多的錢。
除了可以拿有形資產比如土地作為抵押,其他常見的抵押物則是上市公司的股權以及藝術品。但有時它們的抵押物會非常依賴第三方機構。
在較小的信託公司中,從項目的談判、律師和評估公司的選擇、項目調查以及產品的銷售都是信託經理一人負責,個人權力過大也使職業道德風險大大增加。由於律師、會計師和評估公司都是在信託經理和企業達成共識後才介入的,信託經理可能聯合他們一起在項目調查時做假。
中誠信託一名銷售負責人對《第一財經週刊》稱,他知道小信託公司的信託經理願意鋌而走險的原因在於利益蛋糕上那層誘人的奶油。「信託經理一個項目的最
高提成可以達到信託公司收入的20%。比如一個8000萬的項目,信託公司如果拿到400萬,信託經理最多能拿到80萬。賺錢的時候,風險偏好總會更大,
這是任何泡沫形成的根本原因。」
風險的伏筆通常會從幾個方面蜂擁而至:
在財務上常見的一種作假是融資方的一塊土地已經抵押出去了,但企業仍用這塊土地做信託抵押。信託經理通常和企業協商,在盡職調查報告上標明土地沒有抵押,等信託審批通過後,企業通過別的途徑貸款將抵押物贖迥然後再抵押給信託公司,這樣新增貸款不會反映在表內業務上。
另外一種可能性是融資企業有民間貸款。民間貸款是表外業務,無法從公司的賬務中調查出來,而民間借貸的成本往往高於企業的負荷。除了通過個人關係打聽
之外,信託公司其實很難確認這部分資金。但有民間貸款的企業運營風險的警示級別其實極高,通過信託融來的錢很可能根本就是要拿去還貸款。
2012年6月,北京雅盈堂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王耀輝因被查出逃稅而落馬,其抵押給吉林信託的天價的抵押物《砥柱銘》被指有極大的可能是贋品。
2010年在保利春季拍賣會上,黃庭堅的書法《砥柱銘》被雅盈堂以4.368億元買走,刷新了國內藝術品成交紀錄。這幅書法隨後作為抵押物幫雅盈堂募集資
金4.5億元。這款由吉林信託發行的「雅盈堂藝術品收益權集合資金信託計劃」至今仍是藝術品信託計劃中的最大一單。但現在抵押物貶值了。如果到期後項目方
不償還借款的話,這些抵押品即便拍賣也一錢不值,根本帶不來多少回款。
中誠信託發行過30億元的礦產信託產品,用於為振富集團增資。中誠信託對振富集團進行盡職調查時已獲知,振富集團併購的核心資產之一—山西三興煤焦有限公司,涉及持續多年的採礦權糾紛。
但中誠信託依然發行了這款信託產品。
盡職調查完成後,信託經理需要走的流程則是內部的審批。目前項目審批的方式有兩種,上會制和會簽制。上會制信託公司內部的審批通常在一個月到一個半月,會簽制需要兩個月以上的審批時間。
上會制是大多數信託公司進行項目審批的方式。這種審批方式很難堅持獨立的判斷,當老闆舉手通過時,常常出於壓力其他員工也不得不舉。在盡職調查做得不充分或者有貓膩的情況下,第二層風險控制也可能會失靈。
如果鄧少東足夠幸運—這多半指的是他們的打點足夠妥當,那麼信託公司將會發行此款信託產品。
自第一次與信託經理談判成功之後,鄧少東在一個半月的時間就拿到了錢。
這筆錢來自40個投資100萬的個人投資者和25個投300萬以上的機構投資者。按照合同規定,他們每年將拿到10.5%至12%的收益。他們並不會從銷售那裡聽說鄧少東的名字,甚至連介紹都不看就在合同上籤了字,就像搶購理財產品一樣。
類似鄧少東帶來的項目通常會讓作為一家信託公司銷售前台的方文華賺取4000元左右的收益,方文華稱,他的稅後收入一般在兩萬元上下。
兩萬元的收入並沒有讓方文華很滿意,因為近來最賺錢的其實是每天坐在電話機前的呼叫中心的女呼叫員。客戶主動通過電話訂購的產品她們可以拿到0.2%的返點,「據說有位一個月收入最高將近10萬」。
巨大的利潤導致了信託經理和那些利益至上的信託公司願意加大風險的籌碼,錢確實太好賺了,那些投資者正源源不斷地送上門來—看看銷售前台的收入就該知道。
理論上,信託公司認為它們可以保護自己。如果抵押物出現問題,按照合約精神,企業必須追加抵押物。抵押物通常比融資額的價值更高。
比如上市公司的股權為抵押物的會設有預警線和平倉線,一般預警線是抵押率價格的1.6倍,平倉線是1.3倍至1.4倍。如果現在股價10元,50%的
抵押率為5元,當股價降到了8元(5×1.6),信託公司就會通知企業追加股權,如果企業不追加,當股價降到7元時信託公司就有權拋售股票。這便是京東和
蘇寧大戰導致蘇寧電器股價大跌時張近東的麻煩。
抵押物如果是有形資產的話,宏觀環境發生變化導致抵押物價值下降,也可以追加其他類型的抵押物。
但還記得盡職調查的環節嗎,因為存在著那些糾纏又曖昧不明的利益關係,抵押物很有可能不足值。即便追加抵押物也很有可能偏離實際的貸款安全紅線。
正是因為中國長久以來的「金融壓制」,民間資本很難找到更多的投資渠道。信託被認為是個還算不錯的去處。不錯的原因多半來自投資者那些來自概率學的優越感。
從2005年中國信託行業整頓至今,並沒有一個項目出現無法兌付的情況。
基德金融董事長盛大稱,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信託公司迫於競爭壓力而做出的選擇。因為信託牌照的稀缺性,現在總共只有73個牌照(其中7個還在整頓中
並未營業),一個牌照的價值有20億至30億,現在要收購一個信託沒有30億至50億都很難辦到。項目一旦出了問題沒法兌付,投資者反映到銀監會,信託公
司就會被停牌。為了一個項目砸掉牌照不可能,信託公司願意兜底。需要注意的是,信託償還資金可能來自發行新的信託產品。
這其實很像「龐氏騙局」。當湧入的資金停止後,鏈條就會斷裂。這才是市場規則。
投資人願意雙手奉上資金的原因,則多半也是相信信託公司可以找到最後的借款人—要麼是地方政府,要麼是諸如華融這樣的資產管理公司。資產管理公司在接手這些債務後會進行重組。信託公司也可能自掏腰包,償還投資者的資金—但利息可能會下降。
值得警惕的是,今年有更多的信託公司看起來正在遇到麻煩。華澳信託在去年5月發行的規模為7億元的「華澳·長信8號」在4月27日到期後,因存在兌付
壓力,最終選擇將持有的天津市中天興業房地產公司49.34%股權轉讓給上實發展;5月,中誠信託有一筆10億元的借款到期無法償還,項目方是深圳市華富
溢投資,華融資產將重組這筆債務;吉林信託吉信·長白山11號南京聯強集合資金信託也因無法兌付而由華融資產管理公司接盤……
中國長城資產管理公司、中國信達資產管理公司、中國華融資產管理公司和中國東方資產管理公司是信託公司的最後借款人,這四家金融資產管理公司可以收購國有銀行不良貸款、管理和處置因收購不良貸款形成的資產。但現在情況可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8月17日,路透社引述知情人士透露,銀監會將禁止四大資產管理公司以收購不良資產為名變相為企業或項目提供貸款或融資。中國人民銀行計劃從明年起強化對票據貼現等業務的管理,堵住銀行違規削減信貸規模的渠道。
倘若如此,信託公司「只看煙幕,不見明火」的日子將很快到頭。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鄧少東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