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最愛跟母親上人聲鼎沸、五光十色、葱翠悅目、生氣盎然的市場。有時檔販會給我一些吃的。賣菜婆婆用報紙包兩顆批了皮的肥大馬蹄塞到我手中，雜貨店給我一兩粒糖金桔，而令我至今垂涎的是燒味檔老闆放到我口中的燒肉。
大
人們一邊講價一邊講笑，見到熟客，菜販一定送薑葱，見到小孩送點東西逗他開心。一切都喜氣洋洋，跟母親逛市場是個大日子。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人情味，只是
覺得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後來才知道那個感覺便是人情味了，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
二十年前我到北京跟王世襄老師學做菜。早上五點多便與他到市場，他先巡察熟落的菜攤肉檔，檔販都迎上來，王老師前、王老師後地跟他打招呼。要是他揀菜、選
肉時挑剔一兩句，檔販們便收起笑臉，對他怒目而視，有些甚至王老頭、王老頭地罵他。你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定是弄僵了，可是到王老師走出市場，剛才兇神惡
煞地罵他的檔販卻走過來送他一點什麼的，大家和藹親切地哈哈笑道別，然後王老師便溫馨上路。這是一幅多麼有家庭氣氛的景象！
記得小時候問過母親，為什麼市場那麼像我們的家？她說：「去買菜的都是煮飯婆，思量要買些什麼時，腦裡想的是自己的家，日日去市場，去慣去熟，去市場便像
是回到家裡一樣。」從市場出來，有時母親會帶我去吃碗雲吞麵，或者去買糖不甩，總之是在市場附近找些好吃的。這裡吃到的東西的確比其他地方的好，起碼一般
平民食品是這樣，我從小便有了個這樣的成見，事實也是這樣。
無論是檔販還是運送菜蔬肉食的工人都最懂得食物的本
性。不時不食，故此他們吃的東西即使不是最好也是最合時、最新鮮的。食物有了這兩個重要的元素，即使用最土的方法、最簡單的炊具也煮得出非常好吃的東西。
故此供應市場附近的食肆，無論他們的菜式是蒸煎煮炒都直接快捷，而又非常樸素易食、令人有個親切感。不管在世界上哪一個角落，我都喜歡光顧開在市場附近的
食肆。
人都對食物感情用事，菜市中人吃着用自己的物料做的食物則更加感情用事，靠近市場的食肆其菜式自然人情味濃，因為這是招呼自己人用膳的地方，而人情味亦令
這些食肆更具特色，令人格外親切感動。他們的菜式直接簡樸，味道濃淡相兼，滋味總是活潑而深厚，令人吃到心靈的安慰，那是一種愉快而奇妙的感覺。
到
任何一個意大利城市，倘若你想吃個好的pizza或吃碟靚意粉，那麼光顧最大菜市場旁的食肆便一定不會弄錯。上次和老婆小孩子們到羅馬，落機到酒店
check-in後已是早上十一點多，老婆帶我們到附近菜市場旁的一家小店吃家庭式的意粉。剛下機，餓鬼投胎似的，要是一下子狼吞虎嚥痛快地吃好幾碟，便
會吃得撑起肚皮，那便未免太可惜了。我們於是先叫了一碟最易討好的蜆肉意粉，五人分享。
蜆肉意粉果然好吃，於是我們再叫另一款意粉大家淺嘗。如是者吃過五碟，我們才重新點特別好吃的款式。結果我們總共吃了八碟各種各樣的意粉 ——
蜆肉意粉、妓女辣麵和蒜泥白汁麵都添食。其他款式像肉醬和海鮮意粉不是不好，只是添食容易吃膩。我和老婆兩個人膽粗粗喝掉一大瓶餐廳的自釀白酒，醉醺醺步
出餐廳走進菜市場，只見人山人海，滿耳笑聲。金融危機？羅馬人睬你都傻，那個氣氛令人開心得想抱起整個羅馬！
在東京築地市場，一大早便開門營業的壽司店更是legendary！毋須嚮導引路，只消晨早四、五點到了築地魚市場，見到上了年紀的人下班吃飯，便跟着他
們走。你不一定要吃壽司，你甚至可以跟他們點同一樣的菜，這樣一個平凡的早晨便會變得神奇起來了。
曼谷菜市場附近
賣的河粉、麵和燒雞飯同樣非常好吃，半隻春雞配一包灑上小魚乾的糯米飯混着辣椒碎做的蘸醬，用蕉葉包裹，拿在手裡，一啖燒雞肉、一口軟腴煙韌鹹甜酸辣的糯
米飯，在菜市一邊行一邊食，滿目琳瑯、一肚滋味，好不幸福。
三十年前常到曼谷，常常吃着雞腳逛菜市。逛久了，胃口回來了，便坐下來在路邊吃碗肉碎魚蛋河粉，或來碟炒貴刁，啜着啖啖冰涼的老虎啤，一邊吃一邊欣賞喜氣
洋洋的勞苦大眾幹活、耍樂，你會覺得快樂來得太簡單了。
日日披星戴月追求的一陣陣風光，其實不過是錦衣夜行的迷思而已。為什麼不可以學眼前的勞苦大眾那樣今朝有酒今朝醉，腳踏大地享受每一刻的歡愉？我窮過也捱
過，亦有過不少窮風流餓快活的日子，想起這些便不期然有點迷惘起來。
行離菜市場到街頭巷閭散步，清風下浪漫情緒漸退，清醒過來，想起窮困時那種無力無助感，那又是多麼可怕啊。窮困生活選擇少，興致到，想吃頓好的，口袋裡可
沒有錢，又借不到錢，那又怎不教人洩氣飲恨？給幾個銅錢斷送掉一晚的好時光，銅錢弄人，我一定要搞掂錢這個傢伙，於是我專注搵錢！
不，
這並不是真的。最初做事，尤其做生意，確是為了搵錢。及至有了點成績，逐漸你便要挑戰高難度。你努力，那不單只是為了搵錢，更是為了創造事業、發掘上天賜
予你的恩典（在大多數創業者而言，這是個潛意識的感應，而這個使命感是真實不過的）。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追求圓滿，無論那是把一盤生意做到某個圓滿的地步，或是增加資產到某個圓滿的程度，或是打倒心目中的某些假想敵（那往往是你的朋友或親
近的人），把他們拋離一個圓滿的距離好叫他們吃你疾步踢起的飛塵。
可是誰都知道世上是沒有什麼叫圓滿的，追求圓滿的人其實都是在自欺欺人地奔馳，他們永遠停不下來，包括在下在內。這到底是悲哀還是幸運？這可能要等到最後
的一刻才可以知道。不，我知道了。但不會告訴你，因為有時還是不可以百分百肯定的，故此我可能仍未真的知道，那麼我又怎可以告訴你呢?!不是年紀大了便什
麼都知道的，年紀大了便年紀大了，只此而已！
有時我們可能會奇怪，有些人已創造出這麼大的事業、數不盡的財富，他
們可還是疲於奔命。都這把年紀了，為的又是什麼？為的是地位。他不真的非要創造事業不可，他不是非要有個事業不可，可是創不出別的事業，便只好硬着頭皮拼
下去了。假如李嘉誠不是做生意，改而像馬友友那樣去拉大提琴，以他的天資拼勁他不難會成為一個大演奏家。爬上高峰的人不一定是追求財勢，他們追求的是那個
居高臨下的圓滿感覺，而這也就令他們停不下來了。李嘉誠在商界的地位跟馬友友在音樂界的地位旗鼓相當，馬友友的音樂財富亦可能與李嘉誠的金錢財富不相上
下，但李嘉誠一時興起退出商界，他可以拉出馬友友般的琴音、在音樂界居高臨下嗎？那是絕無可能的。於此可見，要那些人在他們自己居高臨下的事業上退下來，
那是絕無可能的！
停不下來，你便只好羨慕那個在菜市場一夜辛勤過後，在攤檔坐下來，無憂無慮地捧起碗河粉大吃的那個傢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