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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難的傷疤:一個礦工村的生存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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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礦難的另一個現場:礦工輸出的源頭。

在陝西省安康市平利縣八仙鎮,最高峰的時候,每年有數以千計的壯年男性到山西當礦工。過去的20年裡,頻發的礦難,讓這裡成為了國家能源鏈條上,最疼痛的一環。

沒放鞭炮的家庭

在貧困的驅使下,往日熟練的農民成為笨拙的礦工。他們沒有太多安全知識,且只能寄身無證或者條件差的小煤窯。

鎮上煙花的聲音循著溪水進到深山。過年的熱鬧,讓王多權覺得悲傷。

在這豹溪溝盡頭的房子裡,家具都已經破舊了,搭著布簾的21吋電視機是唯一的大件電器。瘦小的王多權躺在床上,眼窩深陷,屋內漂浮的灰塵順著光線落到他的頭髮上。

雪從臘月底開始,已經下了一個多星期。正是一年最冷的時候。煤塊在床邊的爐子悄悄燃燒,但熱量似乎被寒冷吞噬盡了。36歲的王多權已經躺了16年 了。16年前發生在山西煤礦的事故,砸斷了他肩胛下的脊椎,並將他的人生死死地定格在山間的家中——王多權自腰部以下癱瘓,大小便失禁。

王多權的家鄉陝西省平利縣八仙鎮,地處高寒山區,土地貧瘠,是中國最貧困的地區之一。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外出務工的浪潮席捲了山鄉,男人們拋妻別子去往外鄉謀生。務工收入逐漸成為當地經濟的支柱。

在20世紀90年代初,經濟發展催生出能源開發的熱潮。一大批安全生產不合格的礦井和黑煤窯在山西出現,並需要大量勞動力。淘到第一桶金的山鄉村民回到家鄉,將山西描述成為一個遍地都是「烏金」的地方。

越來越多的八仙鎮男人在貧困的驅使下,走進了礦井。這些新礦工多數沒有太多安全知識,他們並沒有機會進入國有礦井,只能寄身無證或者條件差的小煤窯。

「當初去山西挖煤,就是為了賺夠結婚的錢。」王多權說。1996年春節後,20歲的王多權放棄了在家中燒木炭的營生,和親友一起到山西省汾西縣一處私人煤礦做礦工。八仙鎮的礦工多數是王多權這樣的中小學畢業生。父母放心王多權外出是因為煤礦的承包者就是他的表哥。

王多權需要將幾百斤的煤車拉到指定的位置,上班十二個小時內他可以拉30車。每車的工資是8毛多,這樣他每天就可以掙到二十塊錢。每次上完班都黑得「只看得見一排牙齒」,很多人累得衣服也不脫就躺倒睡下了,王多權則每天都堅持洗澡,衣服也是洗得乾乾淨淨。

「8月16日中午兩點多,」王多權清楚地記得16年前的那一刻,「半噸煤啊,突然塌下來壓在我身上,當時並沒有昏過去,我摸了摸腿,已經毫無知覺了。」後來到醫院他才知道,煤塊砸斷了他的脊椎。

八仙鎮每年都有數以千計的壯年男性到山西做礦工,這裡的小孩子在很小時就已經明白冒頂、透水、瓦斯爆炸的含義,礦難將兩個相距千里的地方牢牢地糾纏 在一起。在八仙鎮烏藥山村一組,數十人的廖家灣院子近年已有四人在礦井中死去。小夥子春節後活蹦亂跳地出去,回到家鄉的往往就只有他們的骨灰盒,到山西做 礦工被稱為「腦袋拴在褲腰帶上」。

過去的16年裡,是父母支付著王多權維生的糧食和藥品。因為是親屬,王多權獲得了表哥付給的兩萬元賠償,煤礦的承包者表哥當時也沒有什麼錢。

中國礦業大學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陳紅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中國煤礦事故死亡人數,佔全世界煤礦死亡總人數的70%左右。」王多權是「70%」這個數字之外的「幸運者」。

事故後,未婚妻到醫院看過王多權後,便不再應承結婚的事情,計劃中的婚事泡湯了。之後,未婚妻轉而嫁給了王多權的弟弟。為了照顧王多權,家中經濟一直很緊張,在為王家誕下一名女嬰後,弟媳還是離開了豹溪溝遠走嫁人了。

春節前兩個月,父親忽然去世了。父親死前忙於修建一口水池,一直在幾公里外的溝口背石頭、水泥,日夜趕工。他想用池裡的水熬製麻糖去集鎮上賣。水池剛做好,父親就大口吐血,等到家人發現倒在地上的父親,他已經沒有氣息了。

年關時節的大雪,將王多權家的房屋和荒山連為一體,清冷灰暗。鄰居多數都已經搬出山坳,院子裡靜悄悄的。偶爾,陽光透過窗戶將屋裡照亮,化雪的水從屋簷滴進水窩,聽著聲音王多權可以感到一絲生機。

王多權家已經很久沒有放過鞭炮了,自從他出事之後,這個家庭的神經始終處於緊繃狀態。有人說,陝南農村過年不放鞭炮的人家十有七八是在煤礦裡出過事兒的,因為悲傷和貧窮。在豹溪溝的幾十戶人家裡,就有十幾人死於山西的煤礦。山溝裡靜悄悄的。

父母給兒子把棺材都備好了

據不完全統計,僅該鎮豹溪溝、石水溝、仁溪溝,死於礦難者就超40人。

沒有人統計過在過去的20年裡,八仙鎮有多少人把性命或者肢體留在了遙遠北方的煤礦上。南方週末記者走訪瞭解到,僅該鎮豹溪溝、石水溝、仁溪溝,死於礦難的就超40人,這些壯年人的墳塋,散落在山間的雜草後面。

在一次幾乎和王多權一樣的事故中,八仙鎮百好河村的高章平自腹部以下癱瘓,他與王多權是同年。1993年,考上縣中卻無錢就讀的高章平到山西掙學費,在礦井中被砸斷脊樑回到家鄉。

「當時想能掙著錢了,就回家繼續讀書。」高章平很後悔自己當時去山西的決定,造成自己一輩子的困厄。當時,涉世未深的他並不知道身上的傷意味著什麼,在被礦老闆包車送回家後,他下半身開始萎縮。

八仙鎮石水溝村的伍海曾是當地風雲一時的「礦老闆」,他從汾西縣林業局承包了一口礦井,短短的幾年時間裡,他的礦井裡進駐了上百名老家的礦工,他自 己也聚集起數十萬元的資產。在礦工們的回憶中,伍海曾是一個慷慨的「老闆」,有人死傷,他給付賠償從不小氣。在賠償標準還是十多萬元的2000年,他曾對 一名受傷癱瘓的礦工一次性賠償30萬元。

2008年初,一次下礦巡查時,伍海和其姐夫雙雙因瓦斯中毒死亡。僅有三十一歲的「老闆」,留下年逾六旬的父母孤苦地照看他剛剛出生不久的龍鳳胎兒女。

眾多的家庭因為遠在山西煤礦的事故分崩離析,他們在失去丈夫、父親和兒子後,女人們為生活所迫改嫁,而老人和小孩則面臨絕境。

「在中國,似乎從來都是最窮的、層次最低的人去幹煤礦、做採煤工,貧窮是中國煤炭生產事故層出不窮的最主要根源之一。」兗礦集團副總工程師王振平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

資料顯示,我國煤礦井下採掘一線80%以上為農民工。這些農民工大都來自八仙鎮這樣的中西部貧困地區。

缺乏有效救治和康復訓練,讓高章平和王多權幾乎處於瀕死的境地。王多權在治療期間因營養匱乏導致腸胃併發症,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進食,一度昏迷。當時,父母已經替王多權準備好了棺材,直到醫生幫他調理好腸胃,才逐漸緩過來。

高章平的讀書夢也徹底碎了。住在山嶗上的他曾長期被縟瘡困擾,傷口鮮血淋漓長達數寸,腐爛至股骨,令他痛不欲生。山上無法使用輪椅,自背部斷裂的脊椎也使得他無法坐立起來。

「屁股上沒有肉,堅硬的骨頭常常把屁股上的肉皮磨破。」為了能坐上輪椅行動,高章平特地買了籐椅鍛鍊自己坐立。由於下身只剩皮包骨,雖然無法察覺疼痛,但腐爛卻會一直蔓延。

2004年,已經可以坐立的高章平辭別了母親,從山嶗上搬到百好河村委會附近,他花了一千塊錢在平坦的村委會附近蓋起了一間小屋。雖然,自己花光了僅剩的積蓄,高章平還是願意將自己能搬家的功勞記在村支書的頭上。

村裡為他批了地基,還給了他一小塊土地,民政部門也每個月發給他250元「五保金」。「幸虧有田支書,我才能勉強過下去。」高章平覺得,多虧村官的幫忙,他才有了指望。

2012年1月22日是除夕,漫山遍野的鞭炮聲使高章平想起了還在山嶗上的母親。此前幾年,年逾七十的母親還可以從山嶗上走下來和自己團圓,今年卻一直沒有等來母親的身影。老母親身體衰微,已經下不了山了。

「母親都沒來,哪像過年呢?」在這個最為重要的節日裡,高章平甚至吃得比平時更差一些。一想到年邁的老母親一個人在山上孤苦伶仃,高章平就沮喪起來。

王多權家裡的團圓飯吃得沉沉悶悶,去年還坐在主位上的父親,而今已不在了。

男人的針線活

為了謀生,在礦難中失去視力的老人,摸索著在崎嶇陡峭的山中行走、耕種;失去雙腿的中年人,開始繡著顏色飽滿的「十字繡」賣錢。

這個年讓王多權覺得尤為難過,父親下葬的費用還沒有著落,弟弟出門打工有年,卻沒有掙到什麼錢。

大年初三一早,住在八仙鎮獅坪村六組的劉光友便出發去對門山上的弟弟家拜年。臨行前他需要用汽車輪胎皮綁好下肢,然後帶上木質的撐手。雙手撐地,抬起臀部,然後向前挪動。

去弟弟家路遠約兩公里半,先下坡然後上坡。下坡他可以用臀部滑行,走得稍快一些,而上坡他則必須退著挪動,以保持平衡。每一步,49歲的他都需要用雙手舉起自己近百斤的身體。到弟弟家裡時已接近中午,這段路他走了四個多小時。

2004年3月17日,他的雙腿在山西官山煤礦的一次事故中被齊膝斬斷。為了行動,他問修車鋪要來了廢棄的汽車內胎,然後用粗麻繩串成兜狀,包裹住自己的下身,以雙手行走。如今,他已經能在家中行動,自理飲食起居,甚至他還能搭車去鄰鎮姐姐家拿生活費。

到弟弟家是劉光友每年最開心的事情,不僅可以吃到熱乎可口的飯菜,也可以見到侄兒和侄女。獨居山裡的他喜歡熱鬧,他覺得熱鬧的地方有生氣。平日裡無事可做的時候,劉光友常常幫鄰居守夜照看豬牛下崽。

「下崽兒是件喜事哩。」劉光友說,夜裡打著手電筒看到新生命一個個出生,那喜悅使他感到激動。

苦難都是一樣的,活著卻要積聚心底的信念。劉光友心中的榜樣則是鄰居鄒樹禮,70歲的老人家如今種著四畝多山地,每年收穫的玉米、土豆、魔芋都在上千斤。1993年,為了給上大學的兒子掙學費,老人的雙眼在煤礦中被炸瞎,面部至今還殘留著煤渣的墨色,星星點點。

看不見任何光亮的老人在山中重建了自己的生活。他從熟悉房屋周圍的事物開始,逐漸擴大範圍到房屋周圍的山林土地。如今,他已經能在崎嶇陡峭的山中自 如地行走、耕種收穫,洗菜做飯。每次做農活,他都會帶一根竹竿,以幫助他確定長度,在地裡種出橫豎成行的作物。夏天熱,他就從下午開始到地裡幹活,夜晚頭 頂著星光的清輝,一直做到天亮才回家睡去。

兒子畢業後,回到了鎮上教書,為了孝敬老人把他接到集鎮上新修建的樓房。鄒樹禮住得不習慣,他摸不準街上的車和行人,喧鬧令他感到心煩。後來,他便又回到山裡,經管著自己早已熟稔的土地。

坐上輪椅的高章平,已經學會一個人穿衣服、做飯、洗衣服,他把自己的小房間收拾得乾淨得體。經過了十幾年的努力,他現在已經逐漸掌握了大小便的規 律。為了減少上廁所的次數,他吃得很少,一般都是一小碗,現在他已經能做到5天解一次大手了。遇到便秘,他上一次廁所需要近四十分鐘。

為了讓自己更有尊嚴地解手,他在小屋旁邊為自己蓋了一座廁所,輪椅可以開進去。每次上廁所,他需要從輪椅坐到廁所裡放置的凳子上,解完後再回到輪椅上,出來。由於腹部以下全無知覺,此前常常就拉在床上和衣服裡。

剛剛回到家裡時,王多權對未來感到絕望,他根本無法坐立,行動都僅限於床上。抽煙成了他排遣憂愁的方式,剛回家時他幾乎每天都會抽完近兩包劣質香 煙。後來,他發現母親經常做繡花的鞋墊掙錢,他便接過來學著做。曾經挖煤的粗糙雙手戴上了頂針,開始穿針引線,能做事的喜悅讓他重拾了活著的信心。

「手上忙著,時間就過得特別快。」王多權說自己逐漸喜歡上了針線活兒,做起來不知疲倦。繡花鞋墊一雙約15塊錢,王多權可以五天做一雙。

為了做針線,他的床頭懸掛著一隻15瓦的節能燈泡,床上擺滿了各種絲線。他正繡著的一幅十字繡主題是「花開富貴」,他用四十多種顏色的絲線繡了牡丹花葉,顏色飽滿多姿。

年裡的炮竹聲總會將睡得很淺的王多權驚醒,他家門前的狗總會驚叫幾聲。犬吠壓低溪流的水聲,迴蕩在山坳裡。

唸書時,王多權曾在課外書上讀過十字架的故事。在王多權仰躺處的上方,掛著兩個十字架,是他出事前買的裝飾品。沒事的時候他常盯著看,曾經的掛飾讓他找到了新的安慰,「因為知道有人也像自己這樣受苦。」

堅忍地活著

「十二五」期間,煤炭百萬噸死亡率將下降28%以上,煤礦事故死亡人數下降12.5%以上。

大年初五,王多權的三姑到家裡看他,聽說他吃得很少,給他帶了些軟和的吃食。他當年就是在三姑兒子的礦上出事的,這幾年表哥的「包礦」事業也一直不順利,沒掙到什麼錢。

懾於黑礦主的欺騙和恐嚇,死傷的礦工獲得的賠償並不高。高章平受傷後,礦主一直告訴他並無大礙,可以恢復,信以為真的他回到家鄉,礦主扔下兩千塊錢就消失了。對他所謂的救治,也只是受傷後在醫院掛了幾天生理鹽水。表哥給王多權的兩萬元賠償,也早已在他治療過程中花光。

如今,高章平賴以為生的是每個月250元的「五保金」。相比高章平取得的成果,王多權在爭取社會保障上則顯得有心無力。

「我也不知道低保金究竟是怎麼發放的。」他只聽說村裡的低保全被打到了一個賬戶裡面,睡在房裡的他也不知道更多的詳情。

早在1999年,他就辦理了殘疾人證,但一直到去年他才獲得了「低保」資格,「是最低額度那種」。但整整一年,王多權並沒有領到一分錢,母親去村裡質問村官,被告知他的低保金被人挪用了。躺在床上,瘦削的王多權只是哀嘆自己的命不好。

就算是拿到低保金和五保金,生活也不易。高章平算了一筆賬,他每三年需要換一個輪椅,每個輪椅需要近千元。他用於做飯的煤炭是0.75元一塊,冬天 需要每天四塊。而前兩年還是28塊錢20斤的米,如今已經漲到了58元。為了省錢,他開始在自己的房屋旁邊種植一些蔬菜,請鄰居幫忙照料。目前,他還需要 母親和鄰居的接濟才能勉強度日。

現在,這個鎮子的年輕人再也不願像他們的父輩去礦井賭命了,他們更多地選擇了去東南沿海的工廠。而那些年紀稍大的男人們,還得在春節過後北向而行。豹溪溝中人們又開始聯繫出門的事情,王多權聽說自己的一些親戚又要到山西去了。

也許,古老的八仙鎮不會再為北方遙遠的煤礦支付更多的性命和健康了。在王多權他們臥床的16年間,屢發不止的礦難,已經促使有關部門前所未有地重視 煤礦的生產安全。國家安監總局黨組成員兼總工程師、新聞發言人黃毅早在2011年2月就公開表示,「十二五」期間,「煤炭百萬噸死亡率將下降28%以上, 煤礦事故死亡人數下降12.5%以上」。

父親死了,母親也已經老了,王多權感到時間緊迫,需要掙錢養家。而當下,他每天繡十字繡一直到凌晨六點,十點鐘起床後,他又接著穿針引線。長時間的頂針,使得他的中指結出厚厚一層硬殼,無名指開始骨質增生。糟糕的是,他的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常常看不見針孔。

更讓他憂愁的是,山中院裡的人戶都已經搬走了,他繡的作品根本找不到人拿到外面去賣。而在鎮上,幾乎沒有人買得起他耗時幾個月繡成的畫。

「要是有電腦開個網店就好辦了。」王多權想如果在網上賣,他的十字繡或許能打開銷路。然而購買一台電腦,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筆天文數字。

眼前,他終於鬆了一口氣。親友和鄰居們湊了一些錢,將父親一直厝著的棺木於正月初十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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